当时的“谋反”案一出,已经令人难以置信。等到之后韶王平反,查明“谋反”一事从头到尾都是太子赵昱及其东宫属臣构陷,远在吐浑的赵昱被废,更是令天下人震惊。
等到韶王来到汴都,人们对他“谋反”前后所做的种种事迹,哪怕花街柳巷的传说,都已经耳熟能详。
风流俊逸的亲王,又因天子愧疚不已,得了无数荣耀和好处。哪怕又娶了王妃,王府中也添了其他女人,仍是让无数人家趋之若鹜。
哪怕不能亲近,只远远的见上一眼,也是好的。
这样热烈的气氛根本不会那么快就消散,随着队伍不断地往前走,人群也跟着拥挤笨拙的移动。赵幼苓虽长高了不少,可在人群里还是显得吃力,只能拽住刘拂的袖子,这才没被挤散。
耳畔除了粗重的呼吸,就只剩下男人女人忘记矜持和稳重,爆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尖叫声。
赵幼苓勉强站稳,抬头又看了一眼马背上正和楼上女人们挥手示意的男人。
她父王,果然还是这副模样。
她又往后看了一眼,已洗去全部稚嫩的青年骑在马背上,有条不紊地随着队伍往前走。和韶王有七分像的那张脸上,挂着和韶王截然不同的认真神情。
“阿兄……”赵幼苓忍不住喃喃,抬手摁了摁突然发紧的心口。
前世的那一箭,她虽无怨恨,可如今想来,还是会忍不住发疼呢。毕竟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那时的一幕幕,她越发确定,最早射来的那一箭其实是想救她,却没料到世子会射来取她性命,断绝吐浑念想的一箭。
韶王一行人剿匪归来,长长的队伍走过汴都长街,也带走了沿途围观的人。
不多会儿,陆续有人从邸店离开,兴致勃勃地走向他们各自的目的地。
西大街石头胡同。
这条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胡同里,从前也是有出过大户的。家世衰败之后,宅子留在了胡同里,听说直到前几年才重新卖了出去。
这胡同不窄,马车进出轻而易举。但自从大户落寞搬走后,显然住在附近的百姓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马蹄踏在胡同青石板上的声音了。
三匹马甫一进胡同,就有人看了过来。有小孩趴在窗户往外张望,怕得罪了人,被家里长辈一把搂进怀里,关上了窗。
关窗的动静很大,正打算打招呼询问的刘拂被那“啪”一声惊得震了一下,坐在马背上一脸懵。
“他们怎么这个反应?”
赵幼苓拍拍大黑马的脖子,到挂着“胥府”二字门匾的大门前停下。门外没人,大门紧闭,如果不是看门前台阶上干干净净,差些就让人以为这里没人住。
她下马,几步走到门前,扣了扣门上的兽形铜环。
门口静悄悄的,可里头的人反应很快,不多会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小半。一个瘦精精的门子探出身来,目光飞快地扫遍赵幼苓全身,又往她身后的一老一少身上看去。
“你们找谁?”门子客气问道。
门子看着年轻,可一双眼睛眼神毒辣,半开的门,和说话是客套的感觉,分明是含了满满的提防。
赵幼苓看着他,问:“公公在吗?”
门子愣了愣:“小郎君是不是走错了?”
赵幼苓摇头:“我找胥公公。”
北风吹来,站在门前仍做一身男子打扮的赵幼苓衣衫飘飘。
门子迟疑一瞬,反问:“阁下是哪家郎君?”
刘拂这时走上前,闻声一愣:“这家主人不姓胥吗?”
“是姓胥。”
“既是姓胥,那就没错了。”刘拂笑开,指了指赵幼苓,“你家主子不曾说过他有个义女在外面吗?”
门子呆愣愣地站着,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跟前这一位哪是什么小郎君,分明是个女娇娥:“知道!知道!你们等等!等等啊!”
他说完不忘关上门,风一样地跑了。厚实的门板没能挡住他的声音,赵幼苓站在门外,径直就听见他跑远的吼叫:“主子!主子!有个小郎君上门说是小娘子回来了!”
动静太大,赵幼苓哭笑不得地扭头看了眼刘拂。后者摸了摸鼻子,问:“你义父官很大吗?”
他话说完,后脑勺被谢先生拍了一下。“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我们就走。”
赵幼苓闻声,感激颔首。她知道,谢先生说的“我们”,包含了她。
离开邸店前,她提出带他们先投奔义父,再另外安顿下来。
谢先生不愿麻烦别人,又担心一个宫里的内侍只怕会因他们现如今的身份不愿帮忙,也曾婉拒。只是考虑到身上的盘缠不足,就算住邸店也不过只能再住上一两日,不得已他还是带着刘拂随她来了。
那一边,门子的一声吼,消息便如插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胥府。
静心堂里,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执笔微怔,笔尖墨珠坠落,在一副美人图上,晕开一朵墨色的花。
“谁回来了?”
第42章
眼见着主子刚画成的美人图就这么毁了, 一旁侍立的老奴眉头一皱, 忙道:“简直胡闹!我这就去把人赶走!”
说罢, 那老奴就作势要出去赶人。
胥九辞沉下脸:“问清楚, 到底是谁回来了。”
老奴欲言又止:“主子, 恐怕又是骗子。小主子要是还活着,早该南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才出现。”
胥九辞不语。老奴无奈,只得召了那传话的门子进屋。
“你刚才说谁回来了?”老奴问。
门子张了张嘴, 老实道:“人还在大门口……说是主子爷的义女……”
“只怕又是来骗人的。”老奴不悦道,“这样的人,前月赶走的还不多吗?不是来骗银钱的,就是来借着这事往主子跟前蹭脸熟的!”
“是女的?”胥九辞霍地起身,丢下笔, 几步绕过桌案走到了门子跟前, “门外来的是个女的?”
“是……是的……是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由两位郎君送回来的……”
胥九辞的反应叫人觉得吃惊,门子挠了挠头:“主子……要把人请进来么?”
老奴回过神来, 大怒:“还问什么, 赶紧去把小娘子请进来!”
门子“哎哎”应了几声,慌忙转身。身边霍地疾步走过一道身影,他迟疑一瞬,就见胥九辞已经先一步迈出了静心堂,往前头去了。
他回头看老奴,后者深深吸了一口气, 吩咐道:“赶紧跟过去。这一回,说不定真的是小娘子回来了。”
胥九辞从静心堂出来,竟是打算亲自去接人。胥府上下顿时一阵兵荒马乱起来。
门子一路快跑,这才越过胥九辞,先一步赶到了门口。门开了,外头不见人。门子“咦”了一声,走出门才瞧见,方才来的三人这时候竟坐在门口一侧的阴影里,三匹马就拴在边上,蹄子在地上哒哒踩了两声,喷出一个响鼻。
“小娘子。”门子唤了一声,见少女回过头,道,“我家主子来了。”
他说着往边上退了退,视线上下再度将人打量了一遍。
天禄十一年的时候,主子随驾南逃到汴都。知道主子当年在京城的教坊认了个义子,京城城破,那义子不见踪影,人人都说十有八九死在了京城……
主子嘴里不说,实际上谁都知道他不信。所以这两年,陆陆续续有人借着这个名头,带了年轻漂亮的少年登门,说是来认亲的。
等到主子不厌其烦,脱口而出说义子是阉伶后,甚至还有人为了攀上关系,以为主子喜好这口,将容貌清秀的少年去势再送到胥府来,只求着主子怜惜。
这还是头一回,来的是个小娘子。要不是他隐约听主子提起过,说不定还真要把人关在外头,拒之不理了……
门子这样想着,忽觉得头皮发麻,扭头见主子正冷眼看着自己,腿发软,忙低头:“主子……”
胥九辞迈出大门,目光沉沉从门外一老一少身上扫过,最后落到了一眼就能认出女扮男装的少女身上。
“你长大了。”胥九辞眼神复杂。
他伸出手,宽大的袍袖垂下,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手掌在腿边比划两下。“你那时候……记得才这么高。”
赵幼苓看着他的动作,眨着湿热的眼睛,笑:“我十二岁了。”
在她的所有记忆里,关于胥九辞的记忆,无论前世今生都是重叠的。她从不嫌弃胥九辞的出身。这里头既有因为当时环境身份的原因,也有得了重诺的的胥九辞全心照顾的缘故。
她从韶王身上没有感受到的父爱,是胥九辞在那几年一一给予的。虽然这个人看谁都冷冷淡淡的,甚至还带了丝倨傲,似乎除了天子谁也不能令他折腰。
但她站在胥九辞的身边,看多了他人前冷漠,人后为闯祸的小徒弟们东奔西跑的忙碌。他也很疼她,虽然有时会严厉,或者要求她藏拙,可所有的一切,都基于她韶王之女的身份不能暴露。
赵幼苓不由想到了刚刚在街上见过的韶王。
她的父王是真正的龙子,他理智、英武,看似风流,尤其宠爱那些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美人,却在后宅将嫡庶分的清清楚楚。
如果没有前韶王妃的照顾,他甚至不会记得自己都有哪几个孩子。
至于真心疼爱的,大概只有跟随他出逃京城的二子一女。
“义父,女儿回来了。”赵幼苓想罢,轻声叹息。
胥九辞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发觉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口头一哽,上前一步,伸手试图向从前一样,将娇娇小小的义女抱进怀里。
手伸到赵幼苓脸旁,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和明显瘦削的脸蛋,胥九辞心中轻叹,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回来就好……”
胥府门口的动静一直被四邻八舍探头垫脚地瞧着。那边上黑色的大马,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的家马,再看胥九辞对人的态度,更觉得这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有人窸窸窣窣的说话,见胥九辞朝这边看过来,忙一哄而散。
胥九辞收回视线,看着跟前的赵幼苓想说的话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气氛莫名有些沉默,后头的刘拂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说两句话,缓解缓解气氛。
一名老者从门后走出,瞧着已经有五六十岁的模样,须发皆白,腿脚倒是利索得很,出了门先是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几人,而后背一拱。“主子,该请小娘子进门才是。”
胥九辞回神,忙领了人往门内走。
大门一关,外头就是再想看热闹,也什么都看不着了。
角落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观望了一阵,掉头就往别处跑。
才刚跑出去没几步远,就有人被按住敲晕抬了回去。有侥幸躲过一劫的,屁滚尿流地跑远。
刘拂可不知道外头的那些情况。
他跟着赵幼苓已经站在了胥府里头,不过胥九辞与赵幼苓父女重逢,要说的话不少,让下人先请了他跟谢先生到前厅喝茶小坐片刻。
旁边伺候的仆从一个个小心翼翼,只不时抬头看上一眼,对上了视线,就倏的重又低下头。
这让刘拂有些不太舒服。
“先生,学生感觉不太舒服。”刘拂有些坐不住,“这府里的下人都有些怪怪的。要不,我们把云雀儿带走吧?”
谢先生看着前厅外。
“你打算让十一娘找着了家人,还跟着我们居无定所?”他问道。
刘拂摸摸鼻尖,心知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