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吐浑和大胤朝廷议和,商队进出就会比现在要更方便也更安全。到那个时候,我送你们回去,也更容易。”
赵幼苓敏锐地察觉到呼延骓有意瞒了什么。她跟他相处这些时日, 算不上朝夕相对,但多少也能了解对方的一些小动作。
他想事情的时候,手指会敲着手边最近的东西。这不是什么细节的小动作,但她看得多了,慢慢也就知道了。
“叱利昆看上你了。”呼延骓知道赵幼苓多多少少看出了什么,索性抬眼看她,说道,“他想拿十头羊换你。”
赵幼苓:“十头?”她记得前世的时候,叱利昆拿三头羊换过一个没落部族的公主。
呼延骓道:“我没答应。”他看着赵幼苓,“你想去,我也不会答应。”
“我不想去。”赵幼苓缓缓摇头。她在呼延骓面前从来不作天真模样。
“我不想给人家做妾。这辈子,嫁不嫁人,我都无所谓。但如果要嫁,我希望那人能认认真真待我,而不是拿我作一件物什。欢喜时摆在眼前,厌烦了就弃置一旁。”
呼延骓眯起眼睛,微微皱眉:“太小了。”
赵幼苓看他。
“你太小了,不用去想这些。”呼延骓说。
他站起身,丢下最后的话:“等吧。”
一句“等吧”,赵幼苓就老老实实等了将近一年。
一年时间,足以她跟着呼延骓等人学会更多的东西。她惊人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连谢先生都要赞叹三分。时间长了,原本还拍着胸脯说要教她的刘拂,也只能自愧不如地向她虚心求学。
而这一年的时间里,大胤和吐浑几次来回吐露了议和的想法,但都没有继续下去。倒是吐浑那边呼延骓的人不间断传来消息。
吐浑嫁给赵昱的一妻一妾先后生下了两个孩子,和前世一样,两个都是男孩。赵幼苓记得,这位废太子还在东宫的时候,东宫上从太子妃,下至宫女,生下的都是女孩。
五皇子还活着,因为年纪小,吐浑倒没有给他娶妻纳妾,但带着他各种玩乐,分明就是往纨绔方向教养。
还有那些仍活着的世家和官吏……
传回来的消息很多很多。谢先生甚至开始拿这些消息,当做课余的教材说起事来。
那些事经过谢先生的分析,点点滴滴被赵幼苓记在心里。
天禄十二年冬,大胤和吐浑议和的事终于开始落实。
这一年,赵幼苓已经十二岁了。
入冬之后,草原银装素裹,远山是一大片苍莽的白。这抹白,裹着生机,也裹着戎迂人一如既往的生活。
叱利昆已经娶妻,依旧还是草原各部之间众人追捧的对象,渴望被他疼爱的女人不时被送进他的部族。大可汗余下几位成年的儿子,也在这一年内陆续成家。
唯独剩了呼延骓。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依旧将赵幼苓充作自己的挡箭牌。没有名分,但草原各部都知道,骓殿下的身边有个宠姬。
就是这个宠姬年纪小了一些。
当然,赵幼苓的名字传遍各部,不光光是因为呼延骓。
另一个原因,是坚持不懈想从他手里带走她的叱利昆。
戎迂人不觉得一个女人,被两个男人同时追求是件不堪的事情。这证明此女讨人欢喜,如果身份再高贵一些,就应了汉人的话“好女百家求”。
叱利昆讨要了赵幼苓好几次,次次都被呼延骓拒绝了。连大可汗都曾打趣说不如让给长子,呼延骓照样没有同意。
这日,赵幼苓随呼延骓从新近发现的一处矿回来。回来时,天色已晚,一直在打探吐浑和大胤消息的几个汉子早早等在部族里,见他俩回来,忙将消息仔仔细细说了——
废太子赵昱一行人已经启程,返回大胤。
大胤曾陆陆续续派了几位使臣在吐浑,和吐浑王将议和所商谈的条款一一沟通并落实。这些条款在赵幼苓看来,丧权辱国,但为了接回废太子一行,为了换来边境的暂时安稳,都成了无可奈何的妥协。
赵幼苓知道,银绢到位后,废太子等人就可以回大胤,倒是有些意外竟然这么快就能走了。
赵幼苓还在惊叹使臣的速度,呼延骓命人退下,叫了声她的名字。
赵幼苓抬头,他说:“到时机了。”
“你是汉人,这里是戎迂。”呼延骓道,“你有你的家人和国,杀戮、战争都只能暂时阻挡你回家的脚步。”
赵幼苓坐在他身前,要和他说几句话,呼延骓却站了起来。
他很高,她只能仰起头去看。毡包内的烛光照得他的眼睛尤其深邃。
“明天,我就送你们离开。”呼延骓说。
“明天?”赵幼苓微怔。她和刘拂以及谢先生这两年的时间里,多多少少也帮着呼延骓在部族里担着一些责任,明天就走未免太仓促,手头上的事必然没法立即交接。
“你想回家,这是最好的机会。”呼延骓眉头轻皱,神情看不出喜怒,“吐浑不会在半路对废太子等人动手,所以这一路上肯定是最安全的。趁这个时候回去,路上虽然艰难,但能撑过去。”
赵幼苓嗯了声:“那我们手上的……”
呼延骓看着她仍略显稚嫩的面孔,巴掌大的脸颊,晒得略有些健康的肤色,鸦羽般的发,哪还有当初在叱利昆的部族初见时候,受尽磨难,狼狈不堪的瘦小子的样子。
但他还是记得那个被箭擦着头发射过,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可怜。
像他偶尔捡来的小豹子,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弱小,却不忘伸出爪子挠人。
呼延骓半天不说话,赵幼苓有点懵,试探着轻声喊他:“殿下?”
呼延骓眼帘微抬:“大可汗的身体不太好了。”
赵幼苓听到这话,猛地一惊。
呼延骓说:“大可汗一旦病逝,继位的肯定是叱利昆。如果没有大可汗,叱利昆早就想要除掉我了。”
“那你跟我们一起走。”赵幼苓急道。
呼延骓沉声说:“我走的话,这个毡包外的所有人都会死。”
赵幼苓沉默下来。
呼延骓的唇动了动:“我会去找你。”他说完召来泰善,直接连夜安排起三人回大胤的事情来。
赵幼苓在毡包内坐了一会儿,看着微微蹙眉与泰善说着话的呼延骓,一声不吭起身离开。
毡帘落下,呼延骓手里的笔也跟着停了下来,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早已盖住了人影的帘子。
良久,他“啧”了一声:“养她不如养条狗,临走了也不知道撒个娇。”
“殿下如果舍不得,不如把她留下。”泰善道,“再等个一两年,她也就长开了,能伺候人了。”
呼延骓斜睨他:“我不爱这种瘦巴巴的。”
泰善微笑。
呼延骓没来由拧眉,屈指敲着桌案:“莫名其妙不舒服。老父亲送女儿出嫁是不是就这种感觉?”
这叫泰善怎么回答,大概只能继续保持微笑吧。
北风呜呜地吹着,草原上的白昼比之前来得都晚。赵幼苓从马场牵了她的大黑马出来,没走几步,呼延骓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
半夜下了场大雪,地上积着厚厚的雪,饶是已经住了两年,赵幼苓仍旧被刺骨的寒风吹得牙关打颤,每在雪地里踩上一步,都觉得脚底发寒。
谢先生和刘拂是半夜得了消息,整晚没睡,此时早早的已经等在了部族门口。除了保暖用的裘衣跟装了烈酒的酒囊和一些干粮,师徒俩什么都没带。但赵幼苓知道,他俩连夜给学堂的孩子们留了些东西。
赵幼苓翻身上马,耳畔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她回头,呼延骓驱马与她并行。
“走吧。”呼延骓看了她一眼。
赵幼苓默然点头,身后的谢先生和刘拂也先后上了马。
马匹慢慢跑动起来,风也紧跟着刮起,呜呜地从人身侧席卷而过。
风雪开始阻碍人的视线,赵幼苓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风雪已经模糊了身后的毡包,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皮毛斗篷上的毛被风吹得拂过她的眼角,刮去眼角微微结冰的泪。
第39章
“咳咳。”
草原上的风像冰刀, 掀开了保暖的兜帽, 灌入脖颈间的冰冷空气夹杂着天空飘落的细碎雪花, 顷刻间就带走了脖子一圈的温暖。赵幼苓被风呛了一下, 扭过头咳嗽两声, 费力地把厚重的兜帽重新拉上。
从脖颈到耳朵,再到半张脸,重新被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兜帽下露出的小半张脸,还能看到小巧挺立的鼻子, 被冻得通红。
裹得像头黑熊似的刘拂艰难地骑在马背上,正好看到赵幼苓抬手揉了揉鼻头。
“要不要歇一会儿?”刘拂问。
“继续走,不要停。”呼延骓道。
刘拂看向赵幼苓,她拢了拢身上的毛皮斗篷,呼出一口气:“走, 抓紧时间走吧。”
刘拂张了张嘴。他累得喘气, 两腿之间在马背上磨得生疼, 可这两人……
刘拂忍不住想:两个疯子。
他们从呼延骓的部族出来已经有好些天了。最开始的两天,风雪还不算很大, 但这几日, 风大雪大,隐隐有暴风雪的趋向。
他几次提出休息,都被否决,这两人就像疯了一样,骑着马在风雪中奔驰。刘拂也是后来先生说了才明白,他们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多跑得一时,就能早一时入关,找到落脚的地方,避开这场暴风雪。
好在中间遇上了一支前往大胤的胡人商队,他们这才有了喘息的时候。片刻喘息后,就索性跟着商队一起,马不停蹄地往大胤方向去。
刘拂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瞥见已经跑到了前面,被风吹扬起如黑羽般发丝的赵幼苓,硬着头皮催马跟上。
旁边有商队的护卫招呼他过去蹭口酒暖暖身,也被他摆手谢过。
吐浑攻打大胤,战火不光烧着了大胤的国土,也烧断了不少草原小国与大胤的商贸联系。加上草原行商的路本来就时断时续,如今两国议和,得了消息的胡人商队们便匆忙踏上了行程。
比起胆大包天的汉人商队,这些胡人要更谨小慎微。
但几天相处,他们很快就接纳了呼延骓和赵幼苓两人。至于刘拂和谢先生,大抵就是两个不算拖累的随行。
队伍中的商人和护卫们都裹着厚厚的衣裳,不时喝上几口烈酒。见赵幼苓和呼延骓一前一后从旁边经过,商队的主人忙策马凑了过去。
“大人,再赶路人跟马可能都要撑不住啦。”
商队主人的声音艰难地穿过风雪。
他手里还握着马鞭,指了指身后涉雪前行的商队,摆出一张笑脸。“要不,还是找地方歇歇吧。”
能做到在国与国之间穿行并且经商的人,总不会是什么没用死脑经的家伙。商队的主人显然是个人精,他能这么快的接纳呼延骓一行,也是因呼延骓明显认得走出草原去大胤的路。
他们的向导被风雪吹得病倒了,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向导”。
呼延骓闻声看了看商队里的人,又扭头去看赵幼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