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幼苓想了想,老实道:“我数年前曾见大夫治过丹痧,这才记得药方。此病为感受痧毒疫疠之邪,乘时令不正之气,寒暖失调之时,机体脆弱之机,从口鼻侵入,蕴于肺胃二经。”
她能笼统记住的原话就是这些,又问:“图隆师傅可记得这些孩子染病之初,是什么症状?”
“起病急,高热、畏寒、咽痛,连吞咽都困难。有时伴有头痛、呕吐、烦躁不安等。口内会有出血,虽不多。颈前肿大压痛……”图隆脸色铁青,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对应上赵幼苓的说法,越发肯定的确是丹痧无误了。
赵幼苓轻声道:“到后面,就该是全身出疹。面颊充血潮红,口唇苍白,舌红起赐。”
图隆嘴唇嚅动两下,对着她拱了拱手:“是了。”他又看向呼延骓,“到底是我太过自负,忘了汉人还有句话,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这么说,呼延骓本是绷着的脸微微松了一些。赵幼苓却有些不大好意思。
她本不过就是凑巧看过方子,又一心救人,这天也好,人外人也罢,都是汉家传承千百年的东西。她借着几辈子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救一条人命,也算是积一份功德。
呼延骓见赵幼苓把方子递给了图隆,问:“拿着这方子,可能把那些孩子都救回来?”
赵幼苓不说话,只是看着图隆。
“能。”图隆收了方子,“只是这方子,到了戎迂,却得改一改。”他看过药渣了,再对上方子,看得出这方子很稳,若再根据病患的体质改一改,就愈发的好用。
赵幼苓不再多言,只说丹痧在大胤已经不是什么大病,治得及时就没多大问题。
她说完这些,就跟着呼延骓出了毡包。那对夫妇俩满脸欣喜,忙送了她不少晒干的牛羊肉。
她分了些肉,叫人送给谢先生和刘拂,余下自己只拿了一些。
呼延骓在边上看着她忙碌,良久没说一句话,等她忙完了,这才拧着眉头,伸手点点她额间。
“人小,胆子不小。”
见赵幼苓抿唇笑,丝毫没了之前紧张的模样,呼延骓手指一紧,顺势捏住她小巧的鼻子。
“回去洗个澡,身上上下里外的衣裳都烧了,不需再穿。”
他这是拿丹痧当疫病对待。赵幼苓却不好说他小题大做,乖乖应了声好,回屋果真就把里外的衣裳都丢在了一边。
莎琳娜也得了消息,哪里还敢让衣裳在毡包里留,忙拿东西裹一裹,找地方烧了。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身新衣,似乎是呼延骓先前让人做的一身骑装,倒是方便她每日骑射。
她穿上试了试,莎琳娜在一旁笑:“姑娘穿这身正好。殿下倒是眼力好,这尺寸分毫不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幼苓原本还奇怪身上这一身骑装,之前没人来量过尺寸,就算是呼延骓让人做的,也该有些大小上的问题。可穿上身,哪里都合适,就像是量身做的。
等听莎琳娜这么一说,赵幼苓却是腾地烧红了脸。
量身是没有。
可那家伙平时却没少扶过她的腰,先前教骑射的时候,也是不得已贴过身的。
她动了动嘴,想骂声“登徒子”。
可嘴张了,话却在嘴里转了几圈,到底滚烫得咽了回去。
赵幼苓的方子给出去就是为了救人。图隆拿了药方,根据几个染病的孩子不同的情况,稍稍调整,就忙着到处找药材,连哄带灌地把药喂了下去。
先时的确闹了一会儿,等药效上来,没几日,病就好了大半。
他们这没什么事了,乌云散尽,戎迂族的王庭那儿,却出了事。
王庭也是和底下各部族相似的成百上千个毡包组成。大可汗阿克墩与可敦及余下姬妾、子女的毡包被围在最中间。往外依次是些近臣、贵族,再远点就是平民和努力。
如今大可汗身边的可敦已是第三位。阿克墩还只是部族首领的时候,妻子生了长子昆跟次子兀罕。后来病死后,阿克墩求娶已经生了汉人杂种的呼延多兰公主,成了呼延骓的继父。之后阿克墩篡权夺位,杀了呼延一族近百人,成为戎迂新的大可汗,呼延多兰公主被顺理成章地捧上了可敦的位置。
等到公主去世,这位大可汗索性将头位妻子也追封为可敦,不久又续娶了新可敦。加上那些只宠幸过几次的姬妾或女奴,大可汗的子女仔细排起来已有十余人。
十王子蒙克,是新可敦所出。再往后还有连名都没起的奴生子。
“蒙克”一名,有永生的意思。足以看出多得大可汗的喜爱。正因为年幼,又得大可汗喜爱,十王子染上古怪病症的事初发现,就被人急忙报给了大可汗。
还不等大可汗去毡包探望,就听得底下人接连来报,说是又发现了几例类似的病症,患病的都是年纪不到十岁的孩童。
大可汗盛怒,见爱子躺在睡榻上,浑身发红,想哭却不住吐出秽物,父子连心,心急如焚。
新可敦生的美貌,却是个性子弱的,只能靠着侍女痛得不能自己。
王庭之中,大夫们来了一拨又一拨,连巫医都被找来,却是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病重的几个幼童竟咽下气没了。
这消息传到大可汗面前,伺候十王子的侍女奴隶们更是胆战心惊,伺候得越发上心,生怕小王子没了,连带着丢了自己的性命。
“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病是如何出现的?”
大可汗心急如焚,想起这病古怪得很,又来势汹汹,又道:“再找人去其他部族,看看是不是同样都有这样的病。”
底下人不敢耽误,当下就散出去几十人,分别往戎迂各部去。
离得最近的自然是留在王庭查病源的人。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带了消息回来——
王庭里,最先得病的,竟是九王子奥罗。
第30章
怎么会是奥罗?
大可汗的心几乎都要跳出嗓子眼,饶是他经历了再多,心爱的幼子染上重病,还是因为他另一个儿子,他怎么能不觉得糟心。
他对奥罗疼爱已不多。如今满心想的都是优秀的长子和乖巧可爱的幼子,至于其他的几个儿子女儿,活着不死就行。
在他心里,余下的那几个,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只是手底下的一枚棋子,挪到东,挪到西,哪里能用用哪里,暂时用不上那就养着。
可就在今天,他随便给一口吃食养活的儿子,差点害死了心爱的幼子,大可汗暴怒。
大可汗一怒,底下人便跪了一片。等到奥罗身边伺候的奴隶提起和奥罗一向走得较近的阿日苏,大可汗片刻不停,当即命人把三王子召到眼前。
那日苏还未进毡包,就听说了蒙克染病的时候,再联想到奥罗近日也病得人神不知,心底咯噔一下,顿觉不好。
等进了毡包,阿日苏顿时觉得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他忍不住想要打个哆嗦。
因本身就不得宠,虽年长,身上却无任职,只敢小心翼翼抬头去看,大可汗绷着脸,威仪非常,只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像是雪原上的寒冰。
大可汗沉声问道:“奥罗的病是怎么回事?你们去了什么地方,碰了什么东西?还有,奥罗为什么会把病传染给蒙克?”说着又道,“你是他们的兄长,素日在族内无事,理该把弟弟们都照顾好,为什么会让他们陆续得病。”
这话,是在吓唬,也是在质问。
阿日苏脸色白了白,不敢不答:“儿也不清楚。”他轻声道,“前几日我陪着奥罗去了趟北面的草场,回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
北面的草场只有呼延骓的部族。
大可汗眯眼,看向叱利昆。
叱利昆颔首:“骓的部族如今仍在北面。”
大可汗并不拦着呼延多兰所出的两个儿子与呼延骓接触。同母异父的血缘毕竟放在那里,他再不喜欢那个继子,既当年认下了当做摆设放在一边,就一辈子都只是摆设。
可这一回,出事的是蒙克。
“我们走那日,骓的部族里出了点事,有几个孩子病了,模样不太好。”
那日苏半晌忽然惊道。
“骓将那些孩子都聚在了一个毡包里,派了人在照看。我怕奥罗沾上不好,就把他带回来了。但……但那之前,奥罗跟部族里的那些个孩子都走得……较近。”
话说到这,病从何起的,也就说得明白了。
知道是呼延骓的部族先出的事,必然就要去他们那看看。换作从前,就是他部族里的人都死绝了,大可汗势必也不会去理睬一下。这回却不行。
叱利昆看了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日苏。他素来看不起这些姬妾或是女奴所出的弟弟妹妹,那日苏不过是简单的被问话就已吓成这副模样,更是让人觉得不屑。
他听那日苏将在呼延骓部族里的事详细说完,抬起头:“父汗,我这就去骓那看看。”
大可汗皱眉。
可敦的哭声隐隐还在耳畔,又想起蒙克,他把手一挥:“去吧。要是骓有办法治这个病,就把他的大夫赶紧带过来。”
叱利昆应了声是,这边出了毡包。从王庭到北面的草场,快马加鞭都需一天一夜,也不知他这番去了再把人带回来,蒙克能不能活。
不过便是死了,与他而言,也不过是死了个弟弟。更何况,这个弟弟如今正得宠,等长大一些,盛宠还在,少不得还要与他争一争位置。
北面草场,呼延骓的部族。
药效已经彻底起了。一毡包的孩子,陆陆续续都压下了浑身的病症,渐渐的粗重的呼吸轻浅了,咳嗽声没了,哭声也听不见了。人来人往,少不得还能听见里头传来孩子嬉闹的声音。
赵幼苓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除了凑巧记得这么一张治丹痧的药方,其余的东西还真的一问三不知。
图隆又试探着问了几回,见真问不出什么,就把她还给了呼延骓。
她从图隆身边得了闲,人却没闲下来。照常是白天骑射、抄书,晚上还去陪病童玩耍。
呼延骓找了她几回,没找这人,恨不能拿跟绳子拴在身上,免得一回头的功夫,她就把自己染上丹痧。
偏偏生病的那群孩子还就喜欢和她一块儿说说话,就连孩子的父母跟她在一块,也格外得安心。
在一个入春才十一岁的孩子身上感觉到安心,呼延骓看着那一对对夫妇俩,眉头拧了又拧。
叱利昆来的时候,他正站在毡包外头,听里面照看孩子的女人和赵幼苓说话。
“这病往后不会再发了吗?”女人有些担忧,“我听说有些怪病,生过一次就不会再生了……不怕姑娘笑话我们……塔拉是我们求了十几年才求来的孩子……要不是姑娘……塔拉没了,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别担心,都过去了,塔拉的病好了。”赵幼苓轻声道。
她人小,声音也细细软软的,只有急了才听着尖利。
女人的哭声跟着传来:“我害怕,我怕塔拉没了,我怕我这辈子没法留个孩子在身边。我年纪大了,再生不了了,要是塔拉没了,我男人……我男人可能要跟着死了。”
这部族里女人少,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大多之前在外头都受过苦。这个女人也不例外。夫妻俩在现在这个孩子前,有过几个儿女。
有年大雪,草原上找不到吃食,几个儿女就被到处找食的吐浑人遇上,当做两脚羊带走了。
他们求到当时的部族首领跟前,首领懦弱,怕夫妻俩闹事,就把两人打得半死,扔出了部族。还是遇上呼延骓,才捡回一条性命,但夫妻俩的身子自那之后就都不太好,过了十几年才又得了一个孩子。
赵幼苓在里头又轻声劝慰了许久。
呼延骓站在毡包外,眉头越皱越紧。等人终于出来,张口便问:“你这么点点大,能懂多少?”
他话听着令人不悦,可赵幼苓却明白他生的是哪般气,心头油然一暖:“殿下何时再带我去打猎?”
呼延骓紧紧地看着她。
知道她这是在变相地在跟自己示好,呼延骓别过脸:“等这阵子忙完。”
他余光一瞥,便见跟前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唇角微扬,一双眼笑眯眯的,含着漫天春光。
倒是比刚来的时候长了点肉。
呼延骓的这一瞥,正巧撞上赵幼苓的目光。她大大方方地迎上,弯了唇角眉眼,正想再卖个乖,就见那一头刘拂匆忙过来,脸色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