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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琳琅微微颔首,对于赵永康的话中水分她也掂量了几分。“我心中有数。赵御医若是有空,不妨去嫣华宫看一看尉迟芙仪。”
  赵永康略有些诧异,但立刻躬身领命,而后领着吏目告退,往嫣华宫方向走去。
  燕玉想起去年跟芙仪在同一屋檐下受的挤兑和苦楚,牙齿咬得紧紧的,满脸都是不悦。“夫人真是好心,那芙仪当年仗着身份矜贵,没少给您下绊子,如今落草为鸡,您还管她做什么?”
  如今处在深宫之中,过去那些怨恨早已随着后宫那隔绝尘世的围墙给屏退在草莽江湖了,她与芙仪那些怨怼皆因尉迟珩而起。可真相赤裸裸地摆在面前,真正该被同情之人,反而是姻缘错付,稚子夭折的芙仪。摆在面前的茶凉了,琳琅让燕玉给她再去沏壶热的,留下静如陪着她。
  静如为人审慎,话不多却精,她比燕玉更沉稳。“玉儿是为您着想,她心急,怕您心软再吃了亏。”
  琳琅牵着静如的手,欣慰地拍了拍手背。“芙仪已经今非昔比,她受得苦与教训,比你们想象中深刻。我怀过孩子,也掉过孩子,已然痛不欲生。可她坏了生了,却眼睁睁看着孩子的残躯被亲生父亲刺死。不论她做过什么,我心中对她都只有亏欠与同情。”
  静如说道:“您心善,也别太为难自己。毕竟跟咱没关系,尽尽人事,让御医去看看,能调养便调养,该怎么发落还得皇上说了算。”
  尉迟珩重夺天下,当夜政变之时,满场之人都被记录在册,一旦有人走漏风声,绣衣司必定严查不待,宁可杀错,绝不放过。故而,民间并无疯言疯语传送而出。当年威风八面的神策大将军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连带着芙仪公主也寥落无人问津,长安城内的纪府冷落孤清。极少人知道原委,但静如和燕玉算是一知半解,她们知道神策大将军纪忘川成了当今天子尉迟珩,却不知道芙仪的孩子并非尉迟珩所出。在她们眼中叔侄乱伦固然天道不齿,但是天子的身份胜于一切雄辩,故而把这番禁忌埋在心底。对于芙仪与琳琅曾经在将军府的感情割据,如今身份虽然悬殊,却仍旧带着敌意。
  琳琅望着格子花窗外无穷无尽的苍穹,满怀的萧索别绪。“你知道嫣华宫怎么去么?”
  静如略显讶然,问道:“夫人,您这是?”
  夏末的风吹拂着湖畔的垂柳,三四月柳絮纷飞,到了八月末柳絮微微荡漾,平和而柔顺,倒影在湖面上好似揉碎了一池新绿的春梦。
  琳琅望着柳絮的波影笑道:“我过去最是不喜柳树,尤其是三四月份的柳絮,随风飘送,毫无风骨。如今却有了另一番感悟,柳絮随风,也是无奈之举,被现实所迫罢了。后宫的女子大抵也是这样,唯有身托乔木,才有一息可存。”
  静如连忙说道:“夫人岂是这种蒲柳可以作比的。您和皇上福气长着呢,御医都说了,养血为先,养足了血气,到时候铁定能添个小皇子。”
  嫣华宫地处偏僻,尉迟云霆在位时是寻欢作乐之所,眼下却被尉迟珩冷落在外,经过一处开阔的湖面,宫道越走越窄,两侧高企的垣墙阻隔了后宫女子追逐自由的梦想。
  嫣华宫荣光不在,满园野草肆意生长,花枝不得修剪旁逸斜出,爬墙的月季在墙头上搔首弄姿。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繁华尽(一)
  过去的姹紫嫣红把繁华看尽,而今却人影凋敝,花枝缭乱,嫣华宫早已难负盛名。
  琳琅稳稳地踩在丛生的杂草上,嫣华宫许久无人问津,宫闱局只让御膳房负责每日送上三餐饮食,除尘打扫,往来迎送,服侍起居的侍婢一个不留。空气中的尘埃在照射入大殿的日光中肆意飞舞,大有岁月韶华寥落而逝之感。
  芙仪落拓地睡在金银丝勾画的凤舞九天贵妃榻上,那一袭原本华美的公主规格的锦袍落了精致的颜色,想来是穿了许久未曾换下。她的眼微微垂拢,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徐徐睁开眼,心中猛烈一怔,琳琅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地戳进她眼窝子里。
  她慢慢起身,整了整睡到褶皱的衣角,冷冷一笑。“你赢了。”
  从芙仪的角度看来,琳琅的确是赢了,赢了人心,赢了地位,她应该以胜利者的姿态俯首嘲笑她的萎顿。可她并不开心,同是天涯沦落人,只不过她永远也不可能与芙仪和解,因为芙仪恨她,恨不会因尉迟珩的身份更改而消逝。
  琳琅莞尔,心中郁结难以排解。“我赢了?不错,我的确赢了。”
  日光在大殿的黄幔中封存,芙仪挥着广袖,牵动起无数尘埃。“特意来看我如何落拓么?”
  琳琅不理会她,信步绕了一圈封尘发霉的大殿。“静如,明日找宫闱局要些侍婢来,这嫣华宫脏乱至此,派人来打扫除尘,积了一堆的晦气,该是时候散散了。”
  “这嫣华宫的晦气,全因住了我这个晦气的人。”芙仪张牙舞爪冲到琳琅跟前,扯紧琳琅的交领,“你若是够狠,便除掉我,如此才能一了百了!”
  静如惶然失色,忙冲上去抓芙仪的手,“撒开!撒开!你这是以下犯上,皇上知道了非严惩不可!”
  “皇上……”芙仪恍恍惚惚松开了手,眼泪慢慢涌上心头,眼前的琳琅益发面目可憎。在她面前她何其渺小可悲,她试图从琳琅手中夺走纪忘川,没想到走到了最后纪忘川变成了她的叔叔尉迟珩。连唯一证明尉迟珩给过她温存的孩子都是假的,尉迟珩根本不愿意碰她,可她却发疯一样的爱着他,即便到最后他成了她的亲人,可她却执着的爱着天理不伦的叔叔。她恨她爱他,她更恨他对她无视,在他眼中除了月琳琅,容不下别人占领一个边边角角。“从我初遇他至今,这些年,不过寥寥几面。他把我扔在这里不闻不问,让我自生自灭罢了。我想到了我死的那一天,他也不会来见我一面。”
  琳琅见芙仪神色有恙,料想她思虑成疾,怕是疯魔了。“静如,快去请御医。”
  静如犹豫不决,芙仪摆出吃人的模样,留下琳琅一人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叫静如如何能放心。“这……婢子不能走。她这会儿发起疯来,夫人怎么架得住。”
  琳琅冷下脸来,不容置喙道:“让你去便去!别耽误工夫,好歹是前朝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代!”
  静如以脚搓地,彳亍不前,却经不起琳琅的厉声呵斥,再三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大殿找御医。
  静如一走,瘦弱的琳琅身畔没了帮手,芙仪越加大胆,大步上前拽琳琅,没想到琳琅手劲不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再用力往前一推,倒是让她摔了个狗啃泥。“我若没法子治你,怎么会让静如去请御医。你养尊处优多年,即便发癫发狂,能有多大的力气。”
  芙仪颓废地倒在地上不愿起身,她彻底败了,眼前的琳琅深藏不露,早已不是她一手能捏死的琳琅。也许她从来没有过能捏死她的机会,她看上去弱不禁风,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能量是不是能搅动乾坤。“我输了。”
  琳琅蹲下身看她,平和道:“何必用输赢来定义,你我之间,本来就没有输赢可言。”
  芙仪咬牙切齿,别过脸去,恨道:“别用那套自以为是的善心来博取我的好感,我自始至终都和你势不两立。”
  芙仪执着怨怼的态度让琳琅突然醍醐灌顶,她悠悠说道:“你爱上了你的叔叔?”
  她心寒,心事既然被戳中,她无奈地反抗着。“我想掐死你,我以为这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你死在我的手上,他一定会来见我,哪怕要把我大卸八块来解恨,至少能让我再见他一面。”
  琳琅见芙仪执着至此,劝说的话也无济于事。话语从容,如潺潺溪流,柔细而无声的滑过。“我劝你放开执念,他是天子,也是你的叔叔,是你不可望也不可及之人。芙仪,算了吧。若你有朝一日能够想通,我还是能为你指一条明路。难道你不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芙仪眼中火光毕现,自知道真相以来,她便恨死了那个与她交合之人,她一直自我编织着幸福的美梦,只要不戳穿她,她还可以一直欺骗自己活下去。直到那个畸胎的出现,彻底斩断了她的一切骄傲与荣光。
  给过她毕生难忘夜晚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间接摧毁了她一切的男人是谁?芙仪思考过,她的孩子是个契机,就像药引子一样,为尉迟珩拨乱江山还原身份制造了一个爆发点。所以这个给她孩子的男人,变相成了毁灭她的仇人。
  芙仪昂起头,说道:“他是谁?”
  琳琅从她怒火正盛的眼中看到了仇恨,逐渐明白为何尉迟珩狠心将芙仪投闲置散扔在此处,而断绝了项斯与她的联系。芙仪陷入仇恨中无法自拔,这一段由尉迟珩亲手酿造的孽缘,对项斯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琳琅站起来回望开阔的殿门,“芙仪,我今日本意想来探望你,那些日子你我交恶,如今该是烟消云散之时。只不过你心魔不解,多说也是无意。你若想离开这死气沉沉的大殿,劝你放下执念。至于那个男人,他是个温柔善良之人,可眼下我不会告诉你。”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繁华尽(二)
  芙仪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琳琅淡然说道:“因为,你配不上他。”
  晌午的风仍有些微余的燥热,琳琅跨出高槛,再望了望蓝天,日光刺目金光,泛着一圈圈光晕。
  静如快步从宫巷中赶过来,一边跑一边催促赵永康,生怕她这头耽误了,琳琅在那头会吃苦。只见琳琅落落大方的站在嫣华宫门口等着她,她这颗担惊受怕的心才算是放下来。
  琳琅伸手一引,说道:“赵御医,还请妥善医治,多加看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