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以侍茶女的身份在大将军府上小住过,现今又是姨娘的身份,与纪青岚接触几番下来,她心里难免有些郁结难舒。她素来擅长察言观色,纪青岚与纪忘川在一起时,纪青岚总是淡漠的疏离,哪怕故作关爱之时,也显得刻意而茫远。“你可是讹我呢?你这脸色一乍,明明想说老夫人不疼爱夫君。”
静如又是气,又想笑,这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人总不会错。“我的小姑奶奶,这话怎么好乱说,你不能这么坑人!”
琳琅看着澄心堂纸上规整的经文,惘惘然道:“可我为什么总觉得老夫人看待夫君的神色很不同,眼神中没有慈爱,总是在刻意回避些什么?”
“你别是睡久了,糊涂了吧。这人家两母子的事儿,你还能瞎猜么?难不成大将军不是老夫人生的,还是捡来的不成。”
静如话音刚落,连忙捂住嘴巴,琳琅贼贼地看着她笑。“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可不是我说的。”
琳琅双手撑着圈椅扶手,说道:“静如,去拿根拐杖来,抄了一沓经文,去静安堂拍拍老夫人马屁。”
静如严正抗议道:“不行,大将军暗地里不晓得训斥了我多少回,你可不许再出拾翠微的门了。”
入冬的气候,拾翠微明间正门上挂上了软帘,帘子上手工绣的芙蓉花,花枝缠缠绕绕,芙蓉花苞点缀,倒是一派热闹繁盛之景。
琳琅笑道:“今儿不去也成,那明日再去。静如,我入府也有一阵子了,你帮我去打听个人,香芹,原是大将军府上清扫院子的。过去我在府上时,亏得她照顾,你找她来陪我聊聊天呗。”
静如见有弯转赶紧应承下去办,只要琳琅不出拾翠微的大门,别说找个府上的侍婢,就是要找天上的月亮,她也要想办法糊弄下来。
静如急如风火碎步跑出拾翠微,燕玉沏了一壶茶揭开软帘进来,边走边打趣道:“这是火烧了她的尾巴嘛,走得这么快。”
琳琅闭目沉浸在清茶醇厚的芳香中,睁开眼笑道:“祁门红茶。”
燕玉在书案上理出一方台子,把青花山水茶壶一放,颔首道:“真有你的,闻了味儿就知道名目。入了冬,喝点红茶暖胃御寒。”
琳琅腿脚不利索,伸手指了指边上的圈椅。“燕玉,拾翠微没别人,外头也冷,咱一起坐下喝杯茶。”
两人闲话叙叙,没过多久,静如掀帘子进来,过近了一身寒气,脸上吓得欲哭无泪,琳琅见了心下一凉,但是有咂不出味儿,香芹只不过是个清扫庭院的侍婢,翻了天的大错,也不至于把静如吓成这样。“燕玉,给静如倒杯茶暖暖胃,才出去这么会工夫,怎么回来这幅脸色了?”
静如哆哆嗦嗦的手死死握紧茶杯,茶水是滚烫的,但她丝毫不觉得烫手,平复了下,说道:“香芹,没了。”
琳琅犹如忽遭晴天霹雳,原想着发闷无聊,找旧友说说家常,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怎么没的?”
静如说道:“找了大将军府上的人问了香芹,都躲躲闪闪含糊其辞,我就找了府上年岁长的侍婢一问,香芹让老夫人指派给了芙仪公主,公主问了她过去的事儿,据说是惹得公主凤颜不悦。原本只是杖责,谁晓得公主气不顺就杖毙了。”
琳琅失手把茶杯摔在案台上,誊抄的经文弄湿了一大片,她顾不得手上的热辣,问道:“那尸身葬到哪里去了?府上的侍婢被折腾至死,老夫人不管么?”
静如害怕,只当公主刁蛮,却不曾想公主刁蛮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她眼下不动琳琅是为了顾全纪忘川的情面,万一大将军外出,抑或他日情分流逝,琳琅的死法必定比香芹凄惨百倍。“公主嫌弃香芹经不起打,死在震松堂晦气,一怒之下说扔了,下人不敢随意揣测公主的意思。所以……就按字面上的意思,给扔了。就扔在将军府北门出口的河里,那里水流湍急,怕是已经浮出长安城外了吧。”
琳琅恨得在书案上不由自主地留下指甲的划痕,口中喃喃自语,念着香芹的名字。她凉薄地笑了笑,说道:“老夫人自然不会管,明哲保身还来不及。如果真有那一天,那我比香芹的遭遇只能过之,岂能不及。”
琳琅双脚踏在地上,疼痛钻心,可只有这番彻骨的疼痛才能让她时刻清醒。
正文 第二百十七章探心经(一)
她是来复仇的,任何蛛丝马迹的疑虑都要琢磨清楚。况且,老夫人紧着巴结芙仪公主,好像恨不得立刻给芙仪的肚子里安插一个孩子,她正好由老夫人入手,从芙仪的助孕汤里做点手脚。
燕玉扶住琳琅摇摇欲坠的身子,紧张道:“你这是做什么?”
琳琅主意已定,说道:“去静安堂,现在就去。”
静如和燕玉知道琳琅一旦下定决心,那便是言出必行,也不再劝阻,反正她们主仆三人一条心,就陪她走一遭。
去静安堂的路并不好走,静如和燕玉搀着琳琅,若是过道上没人见着,她就一跳一跳地走,但一迈近静安堂的雕花大门,便咬紧牙关,忍痛也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走路不端正,就好像说话没有底气。
纪青岚每常都是晨起洗漱打扮后去佛堂诵经,待佛前诵完一章后才用早饭。琳琅来得时机准,恰巧纪青岚诵完经文,用了早饭,正在暖炕的条桌上品茗。纪青岚畏冷,穿着茶色寿山福海暗花锦袄,领口围了铁锈色灰鼠围脖,暖炕上白雪雪的羊毛毯子捂在腿上,双手捧着紫铜花开富贵暖手炉,俨然一派颐养天年的老夫人架势。
琳琅朝她屈膝一福,她点头让桐玉给琳琅支个座,问道:“身子骨都好利索了?”
纪青岚让桐玉给琳琅看茶,琳琅坐定后,含笑道:“躺在床上好一阵子了,人都快要散架了。趁着今儿天好,来您这儿走动走动,跟您请个安好。”
纪青岚颔首,感念琳琅懂事。“伤好了,也别到处走,天冷路滑,再摔个好歹,我可不好担待。”
琳琅低头抿了口茶,香气高锐持久,入口滋味醇香,笑道:“老夫人的茶真好喝,云南普洱。天寒地冻喝黑茶是最好的,养胃保暖。”
纪青岚一听琳琅是行家的口吻,当下对了眼。她在家当了优婆夷,荤腥不沾,只剩下品茗这个嗜好了,没想到琳琅歪打正着倒是投了她的喜好。
琳琅见纪青岚看她的眼神,由淡漠转而温和起来,当即明白是押对了宝,连忙如数家珍地聊起普洱茶的来历,历史发展,种植方位,冲泡方法等,琳琅的品茶功底让纪青岚心悦诚服。
茶凉了,桐玉又给续了杯热的。平素都是蔓罗鞍前马后服侍着,今早上却不见蔓罗,谁知蔓罗提着食盒从雕花绡纱窗前经过,映出半个人影。纪青岚隔着窗户,说道:“八宝报喜汤公主服下了?”
蔓罗听到纪青岚的声音,掀开软帘跨进门槛,屈膝回道:“服下了,一滴不剩,老夫人有心了,想是马上就该有好消息了吧。”
琳琅怅然地垂首看了自己干瘪的肚子,芙仪公主真的会怀孕么?听纪忘川对她说的那些话,虽然话语模糊不清,但他是情非得已。娶芙仪公主是情非得已,与他圆房也是情非得已,眼下与她共育子嗣更是情非得已?
她心凉了一大半,面上还是笑得眉目和善。
纪青岚看琳琅脸色不豫,既然提到了芙仪,她说道:“你这孩子心眼太实,公主只是说要吃莲藕,差人去市集买就成了,何苦真就下池子去挖,还踩了一地的琉璃渣子。”
琳琅回道:“一心想着与公主好好相处,倒也没有想太多,确实是琳琅欠考虑了。老夫人,夫君素来不爱花花草草,怎么震松堂后有个莲花池子。”
纪青岚翘起兰花指,揭开茶碗,刮了刮浮沫,说道:“早年找人看家宅,看相的江湖术士说,镇宅的主心骨屋后要有水,方可如鱼得水。自打挖了这池子,忘川的官运算是步步高升。”
纪青岚又歇了阵子,看时辰又到了入佛堂诵经礼佛的光景,琳琅不好再打扰。
临行前,琳琅起身说道:“老夫人,琳琅近日也在读经文,修身养性,可惜总有些句子深奥读不懂,改明儿还请老夫人指点指点。”
纪青岚问道:“你读的是什么经?”
琳琅答道:“《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
纪青岚饶有兴致,愿意跟琳琅探讨一二,又问道:“哪一段,不妨诵来听听。”
琳琅恰好在等待她接话茬,便说道:“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
纪青岚脸色微变,而后敛起笑色,只是微微嘴角一漾,说道:“我瞧你初涉佛经,别读这些艰涩深刻的。既然你抄了《无量寿经》,不如详加参详,等想明白了,便可有渐入深,渐入佳境。”
纪青岚回避了话题,蔓罗看纪青岚的脸色要送客,伸出一臂为琳琅引路,静如看在眼里,琳琅扶着她的手臂往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