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斜地看了眼琳琅,自从锦素出现,琳琅的一半心思用在她身上,让他感到败兴之余,更是如芒在背。“听老秦说,锦素依旧不肯让他诊治?”
琳琅点点头,究其根源,与她怕血如出一辙,源于心底最深沉的苦厄,所以琳琅特别能体谅锦素的所作所为。“她怕男人,只要有男人靠近她,就会让她想起岛上的禽兽如何施暴虐待,怪不得她。我想恳求老爷帮个忙。”他和煦地望她,示意让她继续说下去。“回到福州城,我想请个女大夫给她瞧瞧。在岛上关了这些日子,又连番被虐待,会不会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毛病?”
“准。”
纪忘川目送琳琅远去,转而看舰船上猎猎飞扬的军旗,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他私下看过倭寇潜藏的岛上救下的一众被施暴的人质,大多神色溃散,浑浑噩噩,蓬头垢面,尤如行尸走肉,的确有惧怕男人的症状,但是看到男人只会抱缩成一团,畏畏缩缩,生怕再逢厄运,根本不敢上前破口大骂,更别提拳脚相加。锦素惊恐怨恨的戏码,似乎是演过头了。
怀化大将军全歼东瀛倭寇,拯救孤岛人质的事迹很快街知巷闻,福州城百姓蜂拥到停岸的港口夹道欢呼,万人空巷的场面堪比帝王祭天之景。福州参军丰咸禄、都尉陈广,以及一众福州城的大小官员穿戴官服候在码头上,只等迎接凯旋归来的抗倭英雄。
一身明光四射的鱼鳞铠甲,一袭霸气昭彰的赤红披风,蟒纹战靴踏下五牙大舰,人群为之欢欣鼓舞,激情燃烧地呼喊着怀化大将军的名字。
琳琅和锦素一身卫兵打扮走在人群的末尾,她遥望着光华万丈的纪忘川,与生俱来的贵胄之气,门阀大家的举止。全城都是他的拥趸,他只是微微一笑,倏然消逝,仿佛从不曾停留。
“怀化大将军威武!”
“福州城有怀化大将军,真是万民之幸,国之大幸!”
百姓之中自发而言的溢美之词,此起彼伏,百子炮仗铺天盖地,钻天礼炮轰然巨鸣,仿佛不闹个海内皆知,都不足以表达对这场战争胜利的渴求和喜悦。
蟒纹战靴踏在港口上,迎接怀化大将军的百姓簇拥在两侧,他转身遥望停靠在岸边的五牙大舰,直到确定那个青灰色的小身影稳稳地跟在士兵队伍里才放下心来。
福州参军丰咸禄情绪激动地说道:“大将军威名远扬,抗倭有功,在下已经快马加鞭向朝廷上书,相信不日朝廷必有褒奖文书下达。在下已经备下了宴席,要为大将军及一众抗倭将士接风洗尘。”
“丰参军言重了,微末之功,何来褒奖。”纪忘川容色如常,不喜不怒,照旧是冷冷清清的一派样子。“既然参军来此,我倒是想问一问,本将军苔菉镇遇袭之事,是何人所为,有何进展?”
丰咸禄早知怀化大将军为人审慎,不好相与,但他以为男人不外乎食色性,美酒美食美女一窝端上,还怕搞不好关系。他这热乎乎的心,被纪忘川冷水一盆,当头浇得透心凉。可额头上冒出一阵阵冷汗。“那个……全力追查中,暂时,没有头绪。”
“参军,何故如此紧张?”纪忘川瞥了他一眼,眉目舒展,道,“既然暂时没有头绪,还望参军再落力几分,替本将来个心安。”
“必定必定,是在下办事不利,办事不利,还望大将军海涵。”丰咸禄的头捣蒜似的点,他复看纪忘川岳峙渊渟,不敢轻易得罪,已经布下了宴席,也不知道怀化大将军会不会赏脸,只能硬着头皮贴上笑脸。“大将军,在海上呆久了,怕是吃不好,在下备了一席,请大将军赏面出席。”
纪忘川倏忽一笑,说道:“哪里的话,参军客气,请参军带路。”
丰咸禄差点不敢相信这和颜悦色的口吻出自眼前的怀化大将军,连忙伸出一臂向前引导,随从士兵夹道开路,引出一条通顺的大路来。
纪忘川混迹庙堂,虽清高自傲,倒也懂得与朝臣周旋的经纬尺度,不近不远,绝不拉帮结派,亦不拒人千里,故而为官多年仕途坦荡。同朝为官之人只当他性子寡淡,难与人亲近,不至于与他针锋相对上书弹劾。
琳琅遥遥望见赤红披风跨上高头大马,福州参军随侧陪同领路,都尉以及其他官员都跟在怀化大将军身后,看来必定是接风洗尘的一通宴请。她心里头有点不称意,但是男人出仕为官总少不得客套应酬,就像洗尘宴上必定少不得美酒佳肴,美人笙箫。
他走得头也不回,绝尘而去,琳琅失望地咬了下嘴角,不动声色地跟着列队继续走下五牙大舰。
锦素捏了下琳琅的手,细声在琳琅耳后叮嘱道:“小心点走,别崴了脚。”
琳琅不欲被锦素看出端倪,毕竟侍婢恋上主子不是美谈佳话,她也不想给老爷添堵。
怀化大将军一走,夹道欢迎的老百姓渐渐退散,纪忘川临行前交代了副将莫连安排好锦素的下处。
琳琅以为纪忘川一向不喜陌生人,会把锦素的住处安排在很偏远的地方,没想到莫连领着锦素一路入了雅集轩西首偏房,门上提了块匾,写着“丛雅”二字,日落西晒的位置,除了有点闷热,寻不出其他不妥之处。
正文 第八十九章雅集宁(一)
因照旧住在市舶司衙门内,琳琅一直是男装打扮,人前人后都是大将军府上副总管的身份,住在雅集轩也算合情合理。只是锦素是倭寇岛上救下的人质,大家都清楚她的来历,暗中数落着她低鄙的出身,可免不了一大通的羡慕。能入雅集轩居住的女子,必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升仙了。
锦素惧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丛雅里。琳琅担着大将军府上副总管的职责,少不得忙前忙后的走动,走动得多了,听到的风声谣言甚重,堆积在心里垒了一大摞。侍婢仆从之间传闻最甚的就是大将军金屋藏娇,藏什么不好,偏偏藏了个东瀛倭寇玩腻了的女人,有些更缺德的说法,大将军不仅喜好女色,还专拣脏的上。琳琅听得火头直顶上天灵盖,恨不得劈头盖脑削那群没眼色的。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听人暗落落地交头接耳。她这回再不隐忍,猛然抬腿一脚踹门,扯着嗓子一顿嗷。“你们这些没眼色,没见识的,都胡说些什么,还要不要命了!大将军的是非你们也敢乱传!今儿我把话明说了,那些脏七八污的话,全部子虚乌有!那姑娘是我的私交,有什么脏水冲我泼!那些脏话最好别传到大将军耳朵里,不然通通把你们削成人彘!”
林副总管逢人都是眉开眼笑的,今天一反常态,训斥起来架势全开,众人一通惊醒,冷不防被人当头棒喝,吓得弯腰躬身,忙不迭赔礼道歉。
厨子老冯手上的大汤勺也扔一边了,连身矮下去赔罪。“再也不敢了,还请林副总管给咱们留条活路!”
琳琅横眉,笑得阴冷。“脸是别人给的,命是自己丢的。擎着脖子,等收拾呗。”
厨娘陈婆子怯怯挪到琳琅边上赔了一堆笑脸。“林副总管,咱们以后嘴巴都缝上线,再也不乱嚼嚼,您给咱一条活路吧。”
琳琅压根儿连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她简直塞心死了。她一心一意要帮锦素置归一个好的去处,没想到却搭上了怀化大将军的名声。“罢了,以后长点记心。宁神汤炖好了吗?”
陈婆子哈着腰,说道:“还差些火候,副总管您先回去,一会儿咱给锦素姑娘送去。”
“顺便备上点酸梅汤。”琳琅嘱咐了句,抬脚跨出厨房。
这一路走,脑子转得飞快。老爷清白淡雅的好名声,几乎要毁在她手上,锦素住在从雅方便她日夜照看陪伴,但是在外人眼里锦素就成了老爷的心头好。锦素岂能跟老爷扯上暧昧的传闻,即便只是听人漫天胡地的谣传,都让她撕心裂肺得难受。一旦回到长安城,锦素入住怀化大将军府上,更是坐实了传闻,到让她有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
时近炎夏,丛雅门口挂上了竹帘,竹帘一撩开,热浪立刻从撩开的空隙处涌入。侍婢跨进门槛,端上了一碗宁神汤,两碗祛热清凉的酸梅汤。
琳琅接过侍婢的托盘,把人遣了出去。搁下了一碗酸梅汤和宁神汤,端着托盘上的另一碗酸梅汤,单手去撩竹帘子。
锦素叫住了琳琅,问道:“琳琅,你这是去哪儿?”
琳琅说道:“暑气渐盛,给老爷送碗酸梅汤去败败火。”
锦素见她一手托盘,一手撩帘子不稳,酸梅汤颤颤巍巍地晃,就过来搭了把手替琳琅撩开竹帘子。“我看你跟大将军不一般。”
琳琅腼腆说道:“锦素,别胡说,他是我主子,我担了将军府的差事,尽心尽力伺候就是了。”
锦素一针见血问道:“只是办差事,红什么脸?”
“天热,容易出汗,我就这毛病。”琳琅照旧打着马虎眼,她脸皮薄,只是在老爷面前脸皮厚而已。
“你不认就算了,就当我多心了。”琳琅跨出门口,午后烈日临空,晒得脚下一阵晃悠,锦素还冷不防补上一句。“琳琅,不中听我也要在说一句。男人呐,我见多了,都不是好东西,心贼坏,他面上待你好,可能心里有别的成算。”
琳琅脸上一黑,心里不悦。“越扯越没谱了,我走了。”
从雅到纪忘川雅集轩正厅不过半百米的路,琳琅顶着日头快步走,晃得碗内的酸梅汤翻涌,她的心又何尝不翻涌浪叠。锦素看出她跟纪忘川之间的端倪,她不忍心向锦素捅破这层窗户纸,锦素因之前的遭遇对男人深恶痛绝,现在告诉她自己对大将军已经情根深种,怕再刺激到她,不利于她病情康复。
自从海战全胜回福州城,纪忘川照旧日日操劳军务,演练海军,设计战船与阵法,偶尔还要应付朝中同僚的宴请。
这日,正好退宴归来,难得饮酒有些微醺,躺在床上小憩。琳琅晓得他疲累,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是静坐着不打搅他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