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琮怅然若失地停了步,他琢磨一会儿,看向自己旁边引路的头低得越来越厉害、脸越来越红的侍女。魏琮啧一声:“这美人是谁?怎么陆三郎的家里还有这样美人?”
侍女憋了半天,不敢欺瞒将军,只含糊道:“既是三郎的院子,又能有谁呢?”
魏琮一震,那绝色佳人,分明不可能是罗娘子。罗娘子没有那样高,而且力气大得还能再抱一个人……侍女自以为已经暗示了魏琮答案,没想到这位魏将军浑身一震,惊骇无比道:“陆三郎好大的胆子!他竟敢金屋藏娇,藏了这样的美人在自己家中!”
侍女:“……”
再听魏将军悲愤:“他怎能这样?他有了罗娘子还不够么?他是打算收藏天下的美人么?他不给旁的男子一点活路么?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能这样啊。”
侍女无言,看魏将军崩溃。
……
魏将军那晚没有见到陆三郎,他接受不了陆三郎在府上藏了一个美人,失魂落魄地离开。接下来几日,再见到陆三郎的时候,魏琮旁敲侧击,陆昀避而不答,不承认自己有收藏美人。
魏琮再去罗令妤那里打探情况,毕竟他也与罗令妤相识,怕美丽的罗女郎被陆三郎骗了。
罗令妤反应更奇怪。
要笑不笑的,女郎低着头,肩抖得厉害,声音都因隐忍而沙哑:“我知道……陈雪嘛……不是外人。将军不要多想,我三表哥没有骗我的。”
魏琮一怔,然后痴迷:陈雪……听这名字,便知是美人哇。
……
这些杂事,陆昀没多理会。他伤病好后,身体恢复后,就开始处理政务,过问两国和谈之事过问得就多了很多。陆三郎颇为敏锐,向来有见微知著之本事。有这样一位上峰,下属们办事就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怕回话时被这位郎君一眼看穿。
但也有人不服气陆三郎的大名。
认为陆三郎不过是靠着家世,旁人处在他的地位,未必不如他。
这人便是朝廷派来的和谈官,叫韩明子。韩明子只消配合陆三郎谈完两国之间的协约,陆三郎回建业后,这一州的刺史,便是他的。在陆三郎病着的时候,和谈事务推进得不错。陆三郎突有一日让他拿详细的宗卷去,韩明子也信心满满。
舍中,陆三郎翻看着己方记录的几次谈判的情况,听韩明子侃侃而谈。
韩明子道:“这些条件是我方与北国争了半个月才争下的。郎君若是觉得没问题,便可上报陛下,让陛下最后定夺……”
陆昀突然打断:“为何要把汝阳送给北国?”
韩明子仍笑道:“北国偿了钱财……”
陆昀:“若我没记错,今年朝廷新下的旨意,此次战争所涉的郡,除汝阳外,颍川、南阳等都与邻郡合并,划入隔壁的州郡版图。那一州,是在赵王名下。”
韩明子脸色微变:陆三郎的记忆力怎这样好?那样复杂的州郡变化,合并的州郡只是其中不起眼的变化。陆三郎还病着……他竟然记得住?
看陆昀抬眼,瞥了他一眼:“唔,赵王的人?赵王把你派来和谈,在朝堂上花了不少心力吧?”
韩明子脸通红:“陆三郎,你莫要辱我之名,我只是……”
陆三郎合上了卷宗,淡声:“重新谈。现在谈的条件,不行。我绝不会看着赵王殿下以公谋私。”
韩明子挣扎:“可是我们已经谈了半个月,北国都接受了……”
陆昀静静看他:“重新谈。我不管赵王打算在南阳让你做什么,和北国有何勾结。和谈之事既然是我负责,就得听我的。”
韩明子骇然,闭了嘴,离开屋舍时,他脸色苍白。早听闻陆三郎厉害,没想到竟敏锐到这个地步……
而舍中,陆昀闭目,手指曲着叩着案木:看来赵王殿下不死心,想利用南北两国之战,折腾出一些事来。而赵王能折腾出这事,陈王自然是不管的。
刘俶从来不管这些事。陆昀认识的刘俶,只要自己的兄弟没卖国,没做危害国家的事,他就不会多管兄弟间的龃龉。随意皇子们争权夺利,斗得有多厉害。刘俶不参与,也不插手。
放任赵王派韩星子来南阳为赵王谋权。
陆昀闭着的眼中,寒光微微一闪:刘俶向来不操心这些事。然而现在……刘俶应该操心一些了。
在陆昀洞察了自己二哥的梦后,在陆昀比自己的二哥更能清楚猜到那个梦所预示的方向后……陆昀脑中思路飞快转,便是逼,也要把刘俶逼到自己希望他走的那个方向去。
唯一头疼的是,韩明子这么个不稳定因素,上蹿下跳,在南阳这样一闹腾。陆昀要压这个人,那回建业的时间,便又会推迟。
那他何时才能娶到罗令妤?
陆昀心中略烦。
……
和谈之事在陆昀清醒后推翻重来,两国人皆有些微辞。但在刺史权力最大的南阳,双方也无话可说,只好配合陆昀,重新谈判。北国本不愿和陆三郎对上,他们不愿和任何一位擅长清谈的名士对上。名士的口舌,非寻常人能比。
然赵王莽撞,派来的人无用,到底让陆昀亲自上阵,和这些北国使臣周旋。
北国人每日都被陆昀说的想要吐血三升,北国使臣团中寂寞的洛阳太守,每天听长官回来大骂陆三郎,心情都格外复杂——他真是想念雪雪啊。
可是他的雪雪恐怕再不会出现了。
只能看到陆昀那张清高傲慢的脸,整日睥睨他们。
和谈进行着,南阳的士族们在战乱后,重新活了过来。罗令妤又有心情来军营中看望军士们,给大家送吃的,送衣服。她的未来夫君风采翩翩,每天被南国人夸,被北国人骂,女郎与有荣焉。
某日晚上,她来军营时,看到灯火通明,知道两国人还在军营中吵。陆昀的小厮与她说,让她等一等,郎君谈完后和她一起用晚膳。罗令妤笑着答应,也不愿入帐中去等。她看军士们吵着抢食,自己默默坐在一边,含笑看着他们。
女郎无聊之下,捡起一枝树杈,在地上胡乱写字。
乱着乱着,便写了几个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灯火昏昏,罗令妤怔然看着自己的字半天,拿树杈就要抹去时,身后突然传来陆昀的声音:“令妤,我们成亲吧。不回建业了,在南阳就成亲吧。”
罗令妤吓一跳,不知他什么时候过来了。她猛回头,惊讶仰头看他。她又羞红了脸,以为是自己胡乱写的字让他觉得自己在逼婚。罗令妤张口就要解释,陆昀蹲下来,从后倾来,握住她的手与她手中的树杈,搂抱着她。
陆昀握着她的手,腕上用力,在她的字旁边,默默地跟上两行字——
千秋还卿一言,爱自不移若山。
罗令妤怔忡,手发抖,力气尽失。陆昀去稳稳握着她的手,将灼热的温度传给她。他低头亲她的额发,低声:“这便是我给你的回复……我们成亲吧,就在这里。好么?”
他声音沙哑而压抑:“我不想再拖了……哥哥太喜欢你了……”
他的呼吸拂在面上,罗令妤锁骨缩起,颤声:“我、我……我没有逼你……”
陆昀抱着她,要再解释时,身后传来大咧咧的男声:“陆参军,你躲在这里啊?哎你躲什么啊,你这么怕我啊?我就是想问你,那位陈雪娘子,你就不能说说,给兄弟制造个机会么?好歹大家相识一场,让我娶个美人,你不乐意什么啊?”
陆昀一僵:“……”
她怀里的罗令妤一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到情郎黑得可滴墨的脸色:臭得要命。
旖旎温情全被毁了。
怀中美人只笑得,快要抽过去了。
第127章
魏将军不可能见到陈雪娘子, 更不可能娶到此女。为此, 很长一段时间,魏琮大为不满, 认为是陆三郎针对自己。
甚至魏琮慢慢开始怀疑, 世间是否存在“陈雪”。
此女乃洛阳名姝, 人人称美,赞其风华,然世人只在传遍天下的仕女图上见过其风貌。此时代的仕女图, 称得上是“天下美人图”,可传千古而颂,非贵非姝不入画。然哪怕时人去往洛阳瞻仰此女, 也未曾见过陈雪。此乃南国一桩极为怪异之象。
此乃后事。
眼下, 陆昀不过是被魏琮打岔,错过了一次求娶罗令妤的机会。当罗令妤笑倒在郎君怀中,当她仰目看到他漆黑的眸子时,她心里突然一跳, 有一种难言直觉,知他一定还会再求。
陆三郎是很不愿意谈婚论嫁的郎君,是以当他愿意谈时, 起了这个念头时,便不肯被人所阻。在南阳的最后这段时间, 陆昀一边代表南国朝堂与北国使臣和谈, 一边暗自开始操办婚事。他将计划说与自己的兄长陆二郎时, 陆二郎诧异无比, 然后叹气:“你会被祖父祖母一起骂的。”
哪有自家郎君娶妻,不在家里,跑去女方所在地?
就那般急切?像是上赶着送给人家似的。
显得低人一等。
陆昀却不在意,他磨这门婚事,从去年九月磨到现在。半年过去了,陆家的顽固势力,早已屈服。陆昀再接连写信,建业便勉为其难地点了头,同意陆三郎在南阳成亲。然婚后,陆三郎定要携新妇回建业拜见长辈,不可再在南阳逗留。
仲春初日,南北两国的谈判在艰难地吵了月余后,总算将汝阳仍划入了南国。双方进行接下来第二段的和谈,为此,朝廷派来的下属官员韩明子,被赵王刘槐在信中喷得无地自容。陆昀则神清气爽,政务推进一段后,有了些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军士在山上驻守操练时,陆昀邀罗令妤登车,与他一道去太子望山,慰问军士。
罗令妤心里微妙地一动,答应了下来。
如今战事恐会停下,但对北国的提防之心不可少。陆昀上山梭巡,问起军中情况,作为参军,可算得上尽责。罗令妤跟他走了一段,后来陆昀和将士们谈话,罗令妤就自觉避让开来。
夜里自觉留宿山上军营中。
陆昀从山下带来了美酒佳酿,犒劳军士。夜里办了小宴,驻守边关的将士们轮换着,参与小宴,与陆参军敬酒。罗令妤意外地发现平时陆昀好似和这些军士有段距离,但同吃同住这么久,清贵的贵族郎君,也和这些寒门出身的寻常兵士建立起了友好关系。众将士谈起陆三郎,也是敬佩无比。
夜间小宴,初时众人因陆昀的身份而拘束;酒过三巡,几位将军推搡着,先来敬酒:“参军,我敬你一杯!先前你来,我等对你抱有敌意,多次戏弄你,实在惭愧……现在我等已经知道,参军是有大谋之人,我等小瞧了您的胸襟!”
陆昀自然还礼。
罗令妤这边,她端然跪坐,虽貌美无双,然因为她是陆三郎的未婚妻,陆三郎又坐在不远处,军士们都不太敢过来与她搭话。总是不太自在。罗令妤浑然未觉,他们那些粗人喝着冷酒,她则慢悠悠,自得其乐地烧着热酒,躲在角落里自饮自酌。偶尔抬目,瞥到烛火下,陆昀眼角斜红,目光清亮如星,罗令妤还能偏头吩咐侍女:“悄悄劝三表哥一句,他不擅饮酒,可莫被人灌醉了。”
陆昀心中有事,又不信任自己的酒品,自然控着酒量,不愿喝醉了。于是喝了几杯酒,那边侍女灵玉来劝,在众将士揶揄的目光下,陆昀淡定自若的,酒越喝越少了。
他喝得少了,下面的将士们却喝开了。很快开始三三两两地划拳,或抱着酒坛酩酊大醉,倒地狂饮。将士们一个个都喝醉了,关注他的人少了,陆昀施施然起身,向角落里笑盈盈的罗令妤走去。
将士们喝开了后,也敢鼓起勇气和罗女郎搭话。角落里,几个军士正起哄,要罗女郎喝酒。罗令妤端起了酒樽,置于唇边,她尚未饮下去,后面就伸来一只手。在众人诧异又了然的目光下,罗令妤偏头,看身后郎君仰头,神色自然,就着樽上的唇印,替她喝了这杯酒。
众人:“哦……”
此年代无男女大防之说,男女私会公会皆寻常。但众目睽睽下,男女之间的亲昵,自有人或会心一笑,或起哄看戏。火光流动,罗令妤被他们戏谑的目光看得脸上飞霞,心砰砰跳:真是的,他就着她的酒樽喝酒,乃公然调。戏她。
陆昀喝了这酒,环视四周:“我借妤儿妹妹一用,诸位没有意见吧?”
众人连忙:“参军请便!”
罗令妤低着头满面羞红,被陆昀握住手腕拖了起来,她半真半假,作出不情不愿的小女儿娇痴状,被陆三郎拽走了。清风徐徐,罗令妤被陆昀抓着手一通走。他脚步平稳,夜风将他身上的气息拂向身后的女郎。熏香清淡,伴着微弱的酒香。
罗令妤好奇的,同时她也不喜欢走来走去:“雪臣哥哥,你带我去哪里呀?有礼物送我么,为什么不拿过来让我看啊?”
陆昀回头,奚落她道:“走两步路,累不着你。妹妹这再坐下去,一整个春日都要被你坐没了。”
罗令妤暗自白他一眼,恼他说她不喜动弹。她再不喜动弹,不也每日出门,没歇过几次么?纵是辛苦奔波是为了博好名声,难道这好名声,就没有惠及他么?他还笑话她,真是白眼狼。
陆昀领着罗令妤东拐西拐,出军营,过丛林,爬山丘。到了一处悬崖边,夜雾深浓,罗令妤俯目而望,四处黑漆漆的,也观不到什么。只满天繁星在顶,悠然流转。满心疑惑中,陆昀拉着她,走向崖口一突出的、足有一人高的山石。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站在山石前,陆昀一手取了火折子点亮,一手伸出,拂开山石上的枝叶草屑与尘埃。他下巴微扬,温声:“妤儿妹妹,过来看。”
罗令妤站到他身后,他手中的火把拂照向山石清壁。石上笔刀锋利,纵横嶙峋,左右分开,刻着两段字。
陆昀不知什么时候,将她一直向他求的、他想说却一直没机会说的话,都刻在了这处的山石上——
右边起处,是“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左边回应的,则是“千秋还卿一言,爱自不移若山”。字迹一样的气势飞扬,锋锐若可破石而出。这样潇洒又狂放的字迹,罗令妤多次见过,是陆昀最擅长的一种书法。
罗令妤眸子定住了,一时哽咽上心头。她步子前迈,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山石上,颤声:“你、你……”
两边的诗句左右应答,略有不同的,是左边陆昀那回话,右下角,写了一个“昀”字。左边女子的问话,右下角却是干干净净,什么也不曾留下。陆昀虽刻下了字,却没有代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