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仍不吭声。
卢继急道:“卢大,我可记得? ”
卢大抬眼,只见卢继两眼发红,眼角拖了长长的皱纹,双颊支离高耸,特地留着的两缕滑稽的长须似有霜色。伸手狠狠自抽了自己一巴掌,跪倒在地上,道:“阿爹息怒,儿子记下,刻骨不忘。”
卢继长松口气,扶起卢大道:“这便好、这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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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大怔怔坐在小院中,随手逮了一只蚂蚱关进虫笼,他脸颊一个鲜红的掌印,又麻又痛。
卢小二卢小三跑到兄长面前,齐齐歪了头看他发红的脸。
卢小二问道:“阿兄,你闯了什么祸,被阿爹扇了巴掌?”
卢小三则道:“阿兄,痛不痛,我拿唾沫与你抹脸。”
卢大吓他们道:“阿兄不听话,惹得阿爹生气,才被打了一顿。你们要是淘气,阿爹打你们一巴掌,定把你们的牙都打掉。”
卢小二嘻笑着坐到他的腿上,道:“我从不惹阿爹阿娘生气的。”
卢小三赖进卢大的怀里,眨了眨黑亮的双眼,一本正经问道:“阿兄要离家出远门?”
卢大搂紧两个幼弟,鼻中发酸,两眼发涩。
卢小二与卢小三各自抱了他的胳膊,小声道:“阿兄记得早点归来。”想想又续上一句,“带了糕点来。”
卢大不由失笑,腰间虫笼里,蚱蜢悉悉嗦嗦爬动,晚风徐来,轻送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
季蔚琇本文里不会有感情线……orz(无辜脸)
第一百零七章
何栖立在廊下, 蝉噪虫鸣, 雀飞燕回, 阶前一队蚁虫搬了一条肥硕的活虫, 热热闹闹地成群而过。她瞧得有趣,捡一根细枝, 将一只脱队的虫蚁拨了回去,道:“你们也是好生忙碌。”
阿娣坐在一边洗着一把水嫩的豆苗, 道:“娘子, 仔细它们咬你。”
何栖丢了细枝,这些虫蚁来来往往, 倒显出家中的冷清来:“你家郎主去送陈家郎君一程,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阿娣笑道:“两脚走道,又挑了好些行李,定走不快,说不得还没出城呢。”
何栖抬首看碧空如洗, 浮云缈缈:“出行晴好, 倒是一个好兆头,想来此行平顺。”
阿娣没这些感怀,还埋怨道:“前几日家中人来人往,娘子每日忙着应对, 都不曾好生歇歇。”
何栖笑道:“忙时嫌不能偷闲, 事了又嫌长日聊聊;人多时嫌吵得慌, 散后又嫌空寂。”
阿娣自己是个闲不住,却看不过眼何栖辛劳, 只恨自己手短不足,不能事事代劳。开口笑道:“娘子识了字,读了书,就多了好些想头。像我一日日的,有衣穿,有饭吃,还攒得钱,再没多想的。”
何栖笑道:“世间难事,其一便是知足常乐,好些人都比不了阿娣呢。”
阿娣最喜何栖夸她,比得了赏钱还要高兴,乐得眉眼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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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英留了一脸的络腮胡,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这段时日在江边码头风吹日晒,整个人黑时透红、红里透黑,打眼看,不似他爹曹大,反倒神似他叔叔曹二,一瞪眼,一撸袖,尽是草莽作风。
曹英也是无奈,四艘船停在宜州郊外一个将将废弃的小码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箭之地才有茶寮、食肆。住倒罢,晚上睡在船上便是,吃食却是麻烦,曹英在家中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之辈,哪肯日日洗手做炊,勉强糊弄了几日,连吃了几顿的夹生饭,直吃得面色发青,舌中生苔。
别说曹英不愿再吃,便连那几个船工也是一脸菜色,几人携手而来,找了曹英道:“曹郎主,船上做工,都是累人的活计,填不饱肚子,如何能成?”
曹英听后,便去食肆找了铺主,将给了些银钱,令他每日蒸了米饭挑来码头,再配些荤菜大肉。铺主是个好心的,又常与船户交道,曹英又大方照顾他的生意,便笑道:“郎君好心,老儿与你一句话,天热哪存得住肉?纵是有,也是高价,日日肥肉供养,如何吃得消?”
曹英生得粗,却非不识好歹的,听他有意指点,忙离座揖礼:“阿公教我。”
铺主道:“郎君若是不缺银钱,只当老儿胡说,若要精细打算,不如听我一言,大肉便免了,另换鸡鱼,逢店中杀猪宰羊再送大块的肥肉。”
曹英笑道:“我自愿精打细算,只怕落下苛刻的名头来。”
铺主吃惊,道:“纵是太平年月,哪得肥鱼大肉的?郎君供着好饭食,怎么会以为落下这孬名来?”
曹英听了铺主之言,用鸡鹅替了肥肉。
这一换,他俭省了银钱,几人船工倒不满起来。这些人从船队退下,没了营生,乍得差使,个个感激涕零,不胜唏嘘。
只是人心不足。
做得几日,几人便知曹英是个新手,于船运并不精道,请了他们更是要他们担了教导一责,又见曹英谦卑,颇为恭敬,出手又大折,遂将他视作冤大头一流。私下凑一块,互通主意,道:看他穿衣行事,家中富裕,也不知哪家积得金山银山,随意让他消遣挥霍。
另一个道:从来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们掏空了肚,教得他们张翅,以后如何再肯敬着你我。
有人附和:需留上几手,只让他们离不得我们。
带头的道: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历,虽不蠢,到底初出茅庐,不太通。我们对了口径,一起哄着他。
曹英头遭担了这么大的事,面上装得镇定,肚里却是心虚,平日只供着这几个老船工,虽品出几味,也忍了下来,只作不知。
船工又拿话来套他,曹英瞒了底细,并不上当。
等曹英擉了大肉荤菜,几个船工心下不悦,摆了脸色出来,嫌饭食不好,找了曹英,见他竟是另备好菜好酒,更是不满,道:“曹郎主出身富贵,不知肚里少了油水,身上便没力气,没有力气如何做活?”
曹英吃着酒夹着菜,憋了一肚子的鸟气,心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敬他们一尺,他们倒顺势上了高台,充起我的祖宗来。我因自己生得面恶,装得斯文和气,这几人竟是拿我当软柿子来捏。我怕误事,畏首畏尾,却是适得其反,不如甩开袖子,贴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再坏也不过另请船工,也比养得肥鼠在米缸中强。
他一想通,支了一条腿在长凳上,道:“怎得没有油水?米饭管够,又有菜蔬。”
船工不曾想他竟生气,互视一眼笑道:“回曹郎主,前几日郎主体恤,都备着酒肉,这几日怎的没了?可是,那个铺主瞒了郎主私下留手扣了去?”
曹英道:“倒是你们误会了,前几日有酒肉,只是碰了巧,恰逢店家采买了鲜肉回来。我想着你们辛苦,特买了犒赏,哪得天天吃酒吃肉的?便是食肆地偏,也不敢日日备肉,往来歇脚的,惯常吃的也不过腊肉腌咸。”
船工听了,脸上都带出颜色来,一个笑道:“想是那个铺主嫌麻烦,不愿去城中采买,因此拿话哄骗郎主呢。”
曹英也笑道:“哄便哄,左右也没哄了我的银子。”
船工见他油盐不见,也不好明面上闹着要酒肉,几人回去咕叽几句,在那懒散怠工,曹英问一句,勉强答一句,问三句,支吾着敷衍两句。
曹英心头火起,怒道:“给你们脸面,你们便充起大来?有钱请的鬼推磨,辞了你们,还请不来别的老手船工?既不愿做,只管家去。”
他这一发作,几个船工惶恐大惊,其中一个勉强支着笑道:“郎主有话好说,何必生气,人手不齐,又没什么事,我们这才躲了躲懒。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应工,还有府君的脸面。”
这话却是哄不了曹英,大笑道:“府君贵人,能识你得是哪个?僧面佛面,却都不是你们的面皮。”拖过条凳坐了,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不过是些泼皮无赖,服役跟了海船,蚁虫套了壳,充起大头的鬼,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莫非离不得你们。”
船工这才知晓厉害,纷纷赔礼讨饶。
曹英甩袖道:“今日只将话与你们说清楚,愿做便做,不愿做只管来告诉我。”
他露了一回金刚目,倒是镇住这些人,干脆换了粗布衣裳,也不找人修面,络腮胡连面,须发皆张,坐那实是监工的工头。
船工苦不堪言,心下又生疑惑:他不似锦绣堆里出来的,倒似恶汉光棍。听闻他兄长还做着官呢,原来读书郎也有这般粗脚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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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得陈据一行到来宜州,曹英简直喜出望外,抱了陈据拍肩搂背,道:“陈兄弟盼得我好苦啊,真个日盼夜盼,头都白了。”
陈据上下打量他,结舌道:“哥哥怎的这模样,我还当你做了水寇?可是这里生事?”
曹英诉苦道:“这些鸟人奸猾得狠,一肚子的弯弯道道,又要酒又要肉,在那跷腿拿架子,我实忍不了,发作了一通。”抱怨一通,又问道,“陈兄去我家中带了口信,我阿爹阿娘,祖父祖母可好?大郎与弟妹可还有什么书信捎来?河道可开挖了没有?”
陈据道:“哥哥一气问了好些,让我先答哪样?”
曹英笑起来:“倒是我心争了,这几日对着野林江河,呆得身上长毛,又有这几个鸟人生事。来来,我刚沽了酒,打了几只鸟雀,坐下说话吃酒。”
陈据与他坐下,徐安方八等人日夜赶路,走得脚底板起泡,三三两两坐在树下歇脚养神。
曹英看了一眼,大吃一惊,拉了陈据的手,道:“好兄弟,请的人里怎还有女娘小童?”
陈据将何栖的书信交给曹英,道:“哥哥先看信,等看了信,再有疑问,我再一一为哥哥解答。”
曹英抖着手接过信,活似接了功课,偷问陈据:“弟妹写得什么文章,我实与你讲,我只识得字,连起却不大通。”
陈据瞪着眼:“哥哥如何来问我,我抓了笔,也只写得自家名姓。”
曹英长叹一气,展信看何栖秀丽的字迹,一阵羞惭,好在留长了须,又晒得黑,红了脸也看不出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看了方娘子好几眼。
方娘了落落大方,由着他看,这才拉了方八,过来施一礼:“见过曹郎君,奴与拙夫这厢有礼。 ”
曹英跳起来,摇手直道:“方娘子多礼了。”又看一眼呵呵傻乐的方八,得了这么一个娘子,也不知你这憨大是福是祸。如今的女娘,一个比一个胆大。
第一百零八章
陈据这伙人初至, 里面有生面孔, 也有熟面孔。曹英暂且撇开心头的担忧, 笑道:“今日当你们远客, 既是客,怎能少了酒肉。”叫上陈据、徐安几人, 一同去食肆杀鸡买酒。
食肆铺主与曹英厮混得熟,远远见了便笑:“曹郎君来得巧, 网了一笼的虾, 恰好就酒。”
曹英拉了陈据,过来一看, 水桶果然养了活虾, 拍腿道:“却是不凑巧,告与阿公知晓,我等的兄弟伙计到了。他们连夜赶路,草鞋磨得脚破, 硬饼塞得肠痛, 我少不得要与他们一餐饱饭热菜。”
铺主便问人数。
曹英答了,道:“人多,张罗不开,我正想与阿公讨个主意呢。”又拉过陈据, 道, “这是我交好的兄弟, 姓陈名据,也是直肠通底的脾气。”
陈据见曹英与店主熟稔, 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是哄得鬼上岸之人,端了笑脸与店主揖礼,心道:他岁老,多些礼数也是应当。
店主也为难,道:“这么多人,小店简陋,酒倒罢,也备得几坛,想来你们初来应事,也不愿吃得烂醉,菜蔬实寻不来。”
陈据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也不挑嘴,也不问好坏,只图热汤暖暖肠胃。”
店主想了想,道:“既如此,也不必米饭,蒸几屉炊饼,杀几只肥鸡,或炖或炙,再来几尾活鱼,做汤切脍,勉强倒能对付过去。”
曹英大喜,道:“如此便好,劳烦阿公张罗。”
店主呵呵一乐:“我却不是白做,每日赚得郎君的银钱。”
曹英道:“买卖也分真心合意。”拉了陈据坐下,唤过店伙计,道,“我与我家兄弟吃上一杯,不拘什么,将些酒菜。”
陈据见曹英特地拉上自己,路上便想着:曹英许是有话要说。
果然,曹英与他倒酒,又挠挠浓密杂乱的头发,道:“陈兄弟不是外人,我也不愿拿话探你,坏了你我的情分,我是不喜拐弯的,爱直问,要是言语不当,陈兄弟当我无心,切莫记在心里。”
陈据忙道:“哥哥知我,我虽不是君子,却不是小鸡肚肠。哥哥有话,只管问我。”
曹英道:“强将也怕弱兵,何况我这个狗头将军。不是我眼高,看不见人,实是……大郎与弟妹雇的人,实是让我为难。徐安与方八自是百里挑一,卢存倒也罢,虽小,却算不得船工,大郎与卢郎君将他托付与我,我自不会推辞 ,让他跟在我身边便是,若是吃不得苦,只让他在船上顽,回桃溪时好生带回自有了交待。可方娘子,她一个女娘,凭得手上有功夫,在船上总是不便。”曹英道,“此处没人,我又不与陈兄弟外道,说话也不必顾忌着什么。一船青壮,见了母猪都要多看几眼,呱叽几句,更何况身边有个清秀娘子,出事如何是好?”
陈据笑道:“哥哥是没见过方娘子的身手,凶悍得很。”
曹英仍是皱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又道,“弟妹一向谨慎,此番实在有失妥当。”
陈据叹道:“嫂嫂实是聪敏,我是再也不敢小瞧她,她料着哥哥有微词,便托了我一句话,道:应下方娘子,虽说有她的私心,然,方娘子实有过人之处。只是,大家一处有商有量才是上策,最忌的便是一言堂。曹哥哥用方娘子几日,实不相宜,再辞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