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自说自话啊?”
宁小北说着,胳膊一伸,从书包里取出一把泛着银光的老虎钳,在丁哲阳面前比划了一下。
对方的脸“刷”地一下变了,简直比他们头顶上的荧光灯还来的惨白些。
“你一个学生,带上这种东西上学,上课时间还鬼鬼祟祟跑到车棚里去,想要做什么?”
“又是谁和自己妈妈说——‘我和宁小北是好朋友’的?”
宁小北把老虎钳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上前一步,低头对着害怕到开始微微发抖的丁哲阳微微一笑。
“说说吧,‘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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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一身酒气的陈丽丽踩着蹒跚的脚步,穿过贴着上世纪四十年代流行的暗绿色印小花墙纸,铺着细巧马赛克瓷砖的走廊,回到自己的家。
“嗝儿……”
她一手撑在门框上,用右手扇了扇自己的脸颊,似乎以为可以通过这样的举动就把身上残留的酒味给消除。
女人拿出钥匙,一双醉眼开开闭闭,好不容易对准钥匙孔,还没来得及转动门把手,就见到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两个不高的人影站在玄关处,与她正好面面相对。
“丁哲阳妈妈好。”
“阿姨好。”
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的小哥俩对着陈丽丽打招呼,把女人吓得差点又打了个酒嗝出来,慌忙用手捂住。
“你们……哦,‘小北’我见过。这个黑的就是‘小侠’吧。”
陈丽丽有些激动地指着范侠说道。
范侠嘴角一抽——什么叫“这个黑”的,丁哲阳平时在家里是怎么跟他妈说自己的。
“小北和小侠是来我家玩的么?”
陈丽丽高兴极了,拉起两人的双手,“怎么就要走了呢?吃饭了没有,阿姨给你们做饭啊。”
“妈,侬也不看看几点钟了,我们早就吃好了。”
丁哲阳一脸愤愤地看着他浑身酒气的母亲,不屑地将脑袋转到一边。
“是啊……都那么晚了。”
陈丽丽不好意思地用手扶着自己的脸颊。
“你们要回家了?阿姨送你们吧。”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儿子把同学带回家里来玩,不由得激动了些。
“阿姨,阳阳就是要送我们走的,是吧,‘好朋友’?”
宁小北说着转身拉过丁哲阳的肩膀,逼着他蹲下换鞋子。
丁哲阳被堵的无话可说,只好主动打开门,站到走廊里。
“哎呦,你们下次来,一定要提前告诉阿姨。阿姨请假在家里给你们做饭。你们喜欢吃什么,告诉阳阳,日本料理喜欢吃么?阿姨还会做西餐呢。”
陈丽丽不舍地看着这两个少年人。
“好的呀。下次一定提前告诉阿姨。那我们先走了哦。”
“阿姨再会。”
三人穿过走廊,沿着雕花楼梯一层层往下走。刚才他们吃完饭上来的时候是坐的最老式的那种的升降梯,即便是宁小北也只有在反映老上海风貌的电影里才能看得到。
电梯门是黑色的交叉铁栅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里面,见到丁哲阳,一声不响地按下了三楼的按钮,起身把栅栏合上,发出一片“哗啦啦”的响声。
现在那个负责开电梯的女人下班了,电梯门也被上了锁,所以大家只好乖乖走楼梯下去。
“你刚才回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坐电梯上来?”
范侠突然想到。
要是丁哲阳回家的时候选择坐电梯,而不是走楼梯上楼,那么他们可能就要提前暴露了。
“那个女的……”
扶着楼梯转角处的海棠色木扶手,丁哲阳转头看着他们,低声道,“我觉得她好像一个鬼……”
他说完,顿了顿,指了指天花板上那盏昏黄色的玉兰造型的路灯说道,“这里的走廊,楼梯间,垃圾房,都像是有鬼。”
还是蛰伏了一百年的旧社会的老鬼,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女的穿旗袍,烫卷发。只是他们的衣服和皮肉都是腐朽的,破落的,就跟墙角剥落的墙皮一样。
他们在无人的角落里浮现,跟在你的身后。你一转身,回头看去,只见到一块腐朽的木头护墙板——他们都缩到那里去了,等你再把头转过去,他们又从那里头出来。
“别说了!”
恰好一阵冷风吹过,范侠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住了那么多人,哪里来的鬼?你是恐怖片看多了吧!”
上礼拜范侠和宁小北在家里欣赏他老爸店里目前人气最高的日本恐怖片《午夜凶铃》吓得一个晚上都没睡着,灯开了一整晚。本来这事儿他都要忘了,被丁哲阳用那么阴恻恻的语气一提,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
“这里住了很多人,但是我只有一个人……”
丁哲阳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三人走到楼下,这里不愧是在市中心,这个点了马路上还是人声鼎沸,让人特别有安全感。范侠和宁小北先弯到楼后方的车棚取了车子,转身就要往家方向走。
“那个,你们可以来……”
就在两人跨上脚踏车准备离开的时候,丁哲阳对着他俩的背影突然说道。只是外头的街道过于吵闹,路边摊炒菜的声响,游客的说话声,商贩的叫卖声将那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差点遮盖过去。
“你说什么?”
就在丁哲阳看到他俩毫无反应地准备离开,颓丧地低下头的时候,宁小北跳下车,歪着头笑着望向他。
“我说,我说你们可以来我家……”
丁哲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厚厚的镜片反射出对面商店的霓虹灯,“来我家看国庆烟花。”
“好啊。那说好了。”
宁小北笑着点了点头,“我那天和范侠带零食过来,我们先去南京路和外滩看灯,然后到你家看烟火表演。”
“好……说好了。”
丁哲阳惊喜地抬起头,用力地点了点。
“拜拜啦,礼拜一见。”
范侠骑上车,冲着他挥了挥手。
一直到再也见不到两人的身影,丁哲阳这才转身往家所在的百年老公寓走去。他一脚踩上木头的楼梯板,地板发出“吱嘎”一声的惨叫。
丁哲阳握了握拳头,弓起背,快步地往楼上跑去。
“哇,刚才那小子说的鬼故事,吓死我了。”
自行车驶过苏州河,繁华的灯光一点点地消减了下去,越往工人新村所在的住宅区,车子和人就越少,两人不由得加快了踩踏的速度。
虽说上海大搞开放,“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但是和传统的静安黄浦商业街以及建德里所在的黄金地段比起来,这些新建的新村多少还有些偏僻的。等到2000年底大搞市政建设,大批量的公房建起来后,它们才会陆陆续续繁华起来。
“他说的不是鬼故事。他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是有些吓人的。”
宁小北摇了摇头,都想不到丁哲阳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过去他爸妈在海外打工,他东家住三天,西家住三天,漂泊不定,但至少一日三餐还是有保证的。但是现在父母回来了,反倒是连口热菜热饭都吃不上了。
这对夫妻一年到头都在接待旅行团,这一家三口一个月都见不到几面。通常都是早上他还没起床,父母已经开着巴士去宾馆楼下等待接人了。等晚上他进入梦乡了,父母都不见回家。
妈妈倒还好些,把旅行团的客人送宾馆就好。他爸爸还要带着那群心怀不轨的日本男人到衡山路或者古北地区那边的酒吧、俱乐部给日本色胚“找乐子”,不到三更半夜根本无法脱身。
“老大,我现在觉得我实在太幸福了。”
望着天上的月亮,范侠长叹一声说道,“丁哲阳那小子虽然有爸有妈,但是还不如像我这样没有……倒也不是全没有,反正我跟着舅舅,偶然从我爸妈那边拿零花钱的日子比他舒服多了。还有你爸,对你多好,是吧?”
“嗯。”
宁小北点了点头。想起了在“现实世界”中,被关押在拘留所里的成年丁哲阳对自己说过的话——
“宁小北,你从小压着我打,什么都要胜过我一头,你说我为什么讨厌你?没错,我就是故意骗你爸的,谁叫你的日子实在太好过了。”
“我嫉妒你,嫉妒死你了,我想看你吃瘪都想疯了。”
他一直觉得奇怪,自己这种单亲家庭有什么值得丁哲阳羡慕的,他恨自己不算还连带恨上了他父亲,原来根源在这里。
刚才他和范侠闯进丁哲阳的家,从包里掏出那把老虎钳的时候,这家伙居然怂得差点跪在地上。
他和范侠上前扶他起来,才发现这家伙胳膊上都是淤青——不是他父母打的,是被耿恩华揍的。
那家伙原来不止欺负常乐蕴一个人,男生里被他欺负最多的就是丁哲阳。
之前闫冰如在的时候,看在她的面子上还不敢特别明目张胆。但是自从换了一个不收礼,对所有同学一视同仁的隋军后,这家伙就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丁哲阳的父母虽然不管他,每个月的零花钱还是塞足的。但是也经不住耿恩华这小子隔三差五地敲诈。过去,一天给个几块钱就算了,自从闫冰如走后,这家伙的胃口越发大了,天天都要问他拿个十块,二十块,到了周末前头更是翻倍。
丁哲阳也不好一直向父母要零花钱,被他弄得连买晚饭的钱都没有了,只好以方便面为生。刚才如果不是宁小北他们请客他去楼下的小饭馆吃了盖浇饭的话,这家伙又要泡泡面吃了。
“我不给他钱,他就揍我。”
丁哲阳挽起袖子,露出他火柴棒似得胳膊,用掀起校服,给他们看他被揍得青紫的小肚子,“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所以我那天才用老虎钳把他自行车的钢条给剪断了。我没想他死,真的,我就想着他受伤之后在家里多休息两天,别来学校问我要钱就好了。”
丁哲阳边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谁知道耿恩华那小子身体素质那么好,摔了那么大一个跟头也只是磕了一颗牙而已,休息了一天又来上课了。
可能为了泄愤,到了学校后二话不说又把丁哲阳揍了一顿,然后把他一个礼拜的零花钱全部都抢走了。美其名曰——营养费。
丁哲阳越想越气,实在忍不住就趁着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故技重施想要再在他的自行车上做手脚,没想到被宁小北抓住了。
“求求你们,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也不要告诉老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求求你们了。”
丁哲阳边说边哭,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人就像是被雨打湿的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
“上次写举报信举报闫老师,我爸就把我骂了一顿,说白给我花了那么多钱,结果我的成绩还退步了。要是被他们知道这件事,我爸真的会骂死我打死我的,求求你们了……”
范侠本来是和他最不对付的,听到这里也气的对着空气挥了两拳。
“那可怎么办,难道由着他继续欺负你么?啊啊啊,气死我了!”
小黑皮天生一颗侠义心肠,最看不得别人受苦,哪怕是他过去曾经讨厌的丁哲阳也不行。
宁小北斜着眼睛看他,心想要不是我及时挽救你,你不就是另一个“耿恩华”么,“现实世界”里可没少霸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