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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的大地红鞭炮声响起,间或炸开几个“高升”,下了车,宁小北的爸爸和赵景闻两个人一人手持一根长长的晾衣服竹竿走在最前面,此乃“步步高升”,“节节高”之意。
宁小北就比较惨,拎着个红色的马桶跟在他们后面。
不过马桶是为了搬家特意去城隍庙买的,簇新簇新的,没有什么腌臜气味,拿在手里没什么心理负担。
宁小北出行前问过奶奶,工人新村里家家户户有抽水马桶,为啥要拎个老式马桶过去,岂不是多此一举。
奶奶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说马桶乃是“压邪”所用,新房子里要是有不干净的东西,马桶将军一进去,什么妖魔鬼怪都要跑开。
宁小北回想了一下,别说以前,就算二十多年后,上海人结婚,女方家里都要备好崭新红木马桶一只送到新房——不过已经是迷你版的手工艺品了——原来还有这个道理。
宁建国特意选了周末搬家,工人新村里的邻居纷纷前来看热闹,有不少人都是鞋厂同事,见到宁建国,纷纷上来道贺。当然也有不认识的男人,堆满笑脸上前说两句恭喜话,就是为了蹭一根烟。
宁建国虽然自己不抽烟了,但还是按照规矩,拆了一整条“红双喜”,一路散着,和邻居分分喜气。
“进门大吉。”
宁建国的徒弟小孙把香烟别在耳朵上,抄着铜锣窜到316室的房门口,“哐哐哐”地敲了三下。众人一阵哄笑,逐次把家具搬了进去。
“小北,来,这些糕点,都分给邻居去。用这个红色塑料袋装好,一家给一对。嘴巴记得甜一点,都是以后要长远相处下去的。”
宁建国端着一只搪瓷大脸盆蹲到宁小北面前,指着里面堆起来的红通通的“定胜糕”说道。
宁小北点了点头,示意宁建国自己去忙,他会搞定的。
“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宁小北挨家挨户拍门送礼,不一会儿就把三楼的人家都送了个遍。
左右邻居们拿着糕点,站在门口看着316的门洞热热闹闹的,互相交换着眼神,窸窸窣窣地嚼着舌根。
“什么‘多多关照’,又不是小日本,搞笑的来。”
“嘘……轻点,人家听得到的。”
去年宁家和马家为了这套房子撕开脸皮的事情,早就传遍了鞋厂和纺织集团内部,邻居们多多少少都听过宁家的名头。
有些人不了解,还以为宁家是什么三头六臂,狠三狠四的人家。结果见到宁小北,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还那么有礼貌。再看他爸爸也是热情大方的上海“模子”,顿时有些吃不准了。
“那个小孩子,我知道的。”
住在二楼的田阿姨特意上楼来看热闹,倚在门边吃着瓜子说道,“一中的学生。”
“哪个一中?”
三楼胖阿姨好奇地问道,她家也有个女儿今年刚上中学。
“还有哪个一中啊?就是我们隔壁小赵的外甥小侠要去读的那家呀。市重点一中。”
“啊,这个‘多多关照’比起小侠来成绩怎么样啊?”
胖阿姨顿时来了兴致,“这么说,就我们这栋楼,就有两个一中学生了。”
这破筒子楼风水倒是蛮好,文曲星高照。
“小侠是保送去的一中。这个么……自招考第一名进去的,据说除了语文作文扣了两分,其他门门成绩都是满分,破了一中记录了。”
田阿姨说着,“啧啧”两声。
这些都是她从赵景闻那里鸡零狗碎地打听到的。小赵说起这个叫做“宁小北”的孩子来,那满脸骄傲的表情,好像他是人家的亲爸爸一样,滑稽得不得了。
“第一名?啧啧,难怪那么有礼貌了。我家玲玲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可以去问问她。”
胖阿姨眼睛一亮,一转头就忘记自己刚才还嘲讽人家是“小日本”了。
这栋筒子楼乃是老式建筑,一共四层,每层20户人家,呈凹字形,进了大门左右两排楼梯可以上下。
宁小北分完了三楼和四楼的邻居,又抓了一袋子往二楼走去。
刚沿着楼梯走道二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黑不溜秋,背这个硕大的旅行包,坐在二楼走廊正对着楼梯的一张小凳子上。
“范侠?”
宁小北吃了一惊,扶着栏杆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人。
“侬不是跟侬爸爸去北京玩了么,哪能这么快就回来了?”
范侠这次去北京旅游的时间正好和宁家搬家的时间冲突了,一开始他还想说不去了,等帮忙小北搬好家再说。赵景闻哭笑不得说你那么小,能帮上个屁,最多搬只痰盂罐。
范侠自己听了也不好意思,再三同宁小北保证,他会拍很多很多的照片,买很多很多北京特产回来,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父子两人除了北京,还要在天津,承德玩一圈,至少过十天半个月才回来。结果这才第几天啊,小家伙怎么就坐在这里了呢?他爸范建呢?
“老大!”
范侠抬起头,看着宁小北,嘴巴一咧,张开手臂朝他扑了上来。
“我爸爸,我爸爸不要我了。他有新老婆就不要我了!”
小黑皮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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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宁建国在楼下小饭店摆了酒,感谢大伙帮忙搬家。范侠坐了一天一夜火车,没口福吃不下去。躺在床上哼唧了一个下午,晚上终于有了点精神,和他舅舅一起到楼上316室吃晚饭。
宁老太坐在新买的皮沙发上,看着玻璃柜里放着的黑色俄罗斯战舰有点不太开心,听说是赵景闻送的才没有拉下脸。
“人家搬家送礼,要么送热水瓶,脸盆这种用得着的日用品。要么送个‘一帆风顺’的字画,讨个吉利。你赵叔叔送个带大炮的轮船是什么意思?”
宁老太拉着孙子低声问道。
“奶奶,这个是核动力战舰,有没有风都有动力,比‘一帆风顺’厉害多了。”
宁老太听了有些吃瘪,抿了抿嘴巴。
“小赵家就在我们正下方?”
宁老太拄着拐杖,敲了敲地板问道。
“是的呀,奶奶,以后建国家里有什么事情,喊一声我就听到了,楼梯一转就跑上来,方便的很。”
赵景闻小心翼翼地陪笑道。
“那就是说,我们两家人家的卫生间的马桶就是叠在一起的。要是一同上厕所的话,上面那个坐下来,下面那个……”
奶奶眯着眼睛比划道。
赵景闻脸色一变,似乎从未考虑到这个问题。
“好婆别说了,快点洗手准备吃饭吧。”
宁小北哭笑不得,急忙打断了这个有味道话题,拉着老太去洗手间了。
赵景闻嘴角抽搐,怎么之前都不知道老太太这么黑色幽默呢。
虽然搬家忙了一天已经是精疲力竭,不过宁建国还是坚持晚上一定要下厨给大家做饭。
为了庆贺乔迁之喜,今天宁建国可是露出了“真本事”。一共准备了四碟凉菜,四个热菜,一道汤。
四碟凉菜分别是:浓油赤酱墨鱼大烤,鲜味十足四喜烤麸,甜到心里红枣芋泥,爽脆顺口上海咸鸡。
四个热炒更见功夫。
民国特色西露笋尖,笋片卷刀后夹入鱼蓉虾蓉,蒸熟后用笋丁和金华火腿勾芡,看着碧绿松脆,入口鲜香浓郁;碧螺虾仁,苏州人宁老太的最爱。碧螺春,苏州话又叫“吓煞人香”。新鲜河虾弹嫩多汁,配上扑鼻茶香,好吃又文雅,江南一带无人不爱;响油鳝糊,和笋片,香葱爆炒后的鳝鱼丝,在端上桌子前一刻淋上滚烫的热油,“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肉香和酱香一下子升腾起来,勾人魂魄;最后一道半荤半素,乃是沪上名菜“草头圈子”。散发着暗红色泽的,被切成一节拇指大小的猪大肠立在飘着酒香的绿色苜蓿上,红的红,绿的绿,一口下去,满嘴生香,叫人欲罢不能。
冷菜热炒,不是本帮菜,就是苏帮菜。最后上来的一道汤,却是一道西餐了——俄式罗宋汤。
不用于工厂学校食堂里那种用上海大红肠和番茄汤做出来的“简易版本”,这道俄式罗宋汤宁建国整整熬了一个下午,用尽心思。
牛肉切丁熬煮,加入用黄油翻炒过的洋葱、土豆和胡萝卜。用甜菜,而不是番茄熬出鲜红色的汤色。色泽浓郁,入口柔滑。用上海话说,就是甜唧唧,咸丝丝,酸哒哒,香喷喷都有了,美得要死。
范侠喝了一口之后惊为天人,然后一口气干了三大碗,终于从郁闷的心情里走了出来。
“太吃了,怎么会那么好吃啊。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好的罗宋汤。”
范侠舔着嘴角的红色汤汁说道。
“这道菜啊,是跟我师傅学的。”
宁建国举着酒杯怀念地说道。
“我师傅在旧社会里,曾经在一家白俄人开的餐馆里做过小工,学了一手好厨艺。就是在马斯南路……现在叫做思南路那一块,虽然那边过去是法租界,不过有很多俄国人的面包店和餐厅。”
“小北知道马斯南么?”
看宁小北听得津津有味,宁老太转头问道。
宁小北摇了摇头。
他只知道这里日后是网红著名打卡点,上海一日游知名景区。
“一个法国人,他写的流行歌曲很有名。可惜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
宁老太低下头,微微一笑,“我年轻的时候常去思南路那里等人,喝咖啡。那边还有莫里哀路和高乃依路,两个人都是法国有名的剧作家。一个写喜剧,一个写悲剧……是啊,人生不就是悲喜交织么。”
宁小北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他看着眼前满脸怀念表情的奶奶,有些恍惚地想着:年轻时候的奶奶,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就像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好好了解老爸宁建国一样,他对奶奶的过去也同样一无所知。
一个曾经住在诺曼底公寓,经常去思南路喝咖啡,最后住进建德里的女子,到底拥有怎样的精彩人生呢?
怀念的气氛多少有些伤感,幸好此时赵景闻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什么悲剧喜剧,今天只有喜剧!要我说,今天是‘双喜临门’才对。一来是宁家搬家之喜,而来是庆祝小北考上了一中。我建议大家都喝一杯,喜上加喜。”
“不对不对,是‘三喜临门’。”
宁小北也站了起来,举起手里的橙汁,“我老爸他呀,上个月参加了‘厨师等级’考试,现在已经拿到二级厨师证书了!我老爸的手艺被国家认证过啦!”
“难怪伯伯做饭那么好吃呢。老大,我以后要天天来你家吃饭。”
范侠果然是记吃不记打的人,在北京的遇到不愉快此时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口闷掉了玻璃杯里的橙汁,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
“哎呀,这都是小北让我考的。他说我的手艺不去弄个证书太可惜了。我们父子,一同考试,一同进步么。哈哈哈……”
赵景闻之前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情,朝着宁建国丢了一个责备的眼神,宁建国眼神飘忽,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对他解释道。
宁小北看着他俩人之间的互动,觉得有些古怪,不过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归咎于今天搬家太累了,他都出现幻觉了。
比起大人,范侠才真的让他操心。
宁小北转头看着努力夹菜的小黑皮,叹了口气。
范建在和范侠他妈妈离婚后,终于再婚了。这次他们去北京旅游,并不是父子两人,而是三个……不,正确地说是四个人一起。范侠的后妈肚子里,还有一个人呢。
根据范侠所说,一路上这位大着肚子的新妈妈对着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会儿说自己走不动了,一会儿说自己肚子疼了,半个故宫都没走完,就嚷着要回酒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