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是说,万一我要是不回来了,”姜茂松斟酌着说,“你别介意,我是说万一,我光荣了,真回不来了,家里……你帮我照顾好奶奶,还有福妞,我爹现在也不用人照顾,奶奶反正也这么大年纪了,等奶奶……福妞也该大些了,再说,国家会照顾他们的,你……你也别拘着自己,你就再找个能对你好的人吧。”
第34章 不敢赌
姜茂松说这些话, 感觉费了很大的心力, 开口觉得那么艰难, 说完了,却觉得心平气静, 心头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说出来没什么难的。
说出来就好了,他放心家里,知道她会把家人照顾得很好,可最不放心的,却还是她呀。
老人会老去, 孩子会长大,会成家立业, 可是有谁, 能陪着她一起慢慢共度从红颜到白发的人生岁月。
黑暗中,田大花沉默一下,却语气平平问道:“谁能对我好?”
“大花……”姜茂松许多话在心头,却一时顿住。
“你走你的,说这些做什么。”
她当初大红棉袄红盖头,嫁到姜家时, 记得姜茂松还是青涩模样, 一对羞涩的少年夫妻,成亲的那天晚上,两人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彼此小心翼翼的, 他那时可曾想过,有一天会对她不好?
这些话,在田大花心头打了个转转,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不是怨恨他,更加不想在这个时候怨恨他,就只是感慨罢了,但愿人长久,可人生就都能长久吗?岁月沧桑,从来是无情的。
“大花,”黑暗中对面床上的姜茂松温声叫着她名字,“你看,我是说万一,我就只是那么一说。”
“谁能一定对我好?”她却再一次反问,“我自己对自己好就行了。我知道我自己这性子,我又吃不了亏,我又不怕守寡,你要真怎么样了,我才不会笨到再给自己找个男人,我要他做什么?”
姜茂松半晌无言,简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尤其他知道,她这么说的,她真就是这么想的。
“你放心,就算你有个万一,我也会过得好好的,一家人好好的,奶奶,福妞,爹和茂林,我不会让他们有个不好的,小石头都会好好的。”
田大花丝毫都没避讳,打仗就会死人,这一点没人比她再清楚了,她自己前世就是这么死的。
田大花现在越发相信,她没有夺谁的舍,她就是她,还是她,大约是老天见她上辈子死得太早太冤,把前世记忆留给她,就是要提醒她,人生苦短,好好地生活。
所以,她可以平静坦然地跟姜茂松在这儿谈论“万一”。万一的事情,不一定发生,却也没法保证不发生,有什么好避讳的。
黑暗中一阵悉悉索索,姜茂松翻身下床,走过来坐在她床边,一只手先碰触到她的胳膊,顺着胳膊滑下来,抓住她的手。
“大花,”他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可是你看,一个人其实挺孤单的,要是我平安回来,咱们一起做个伴儿,也省得等孩子大了,一个老头老太孤孤单单的没意思。”
田大花老半天嗯了一声,说:“那你先得好好的回来。”
他握着她的手,黑暗中静静地握着,不说话,老半天挨着她慢慢躺了下来,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感觉到她的脊背僵硬地绷着,然后他坦然平静的声音说:“媳妇儿,我想跟你一块儿躺一躺行不行?我再睡个踏实觉。”
这一走,战火硝烟,大约再想睡个踏实觉都难了。
田大花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着,静静地没作声,没反对也没说同意,姜茂松却只当她同意了似的,掀开被子躺进去,伸手把她搂进怀里,那纤细温热的身体入怀,他舒服地喟叹一声,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再没有别的动作,真的就闭上眼专心睡了。
他一夜睡得很好,很踏实很安心的感觉。醒来的时候见她睁开眼睛,还有点儿迷糊,姜茂松就忍不住笑笑,用额头蹭蹭她的额头,温热的触感让他很想抱紧,却放开她,利落地翻身下床,出去洗漱去了。
他其实……想过的,如果,他想要做点儿什么,她是会默默接受,还是会一脚踢开……
不过,他不敢赌。尤其他不敢赌的是,万一像上次那样,他一走了之,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再给她留下个孩子,她的负担不就更重了吗。
绝对不敢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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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里比平日忙碌许多,很多人脚步匆匆地经过,田大花跟刘嫂子上午都没去上班,她留在家里,一家人都比较平静,起码表面上都很平静,田大花一早做了送行的手擀面。
“妈妈,为什么送行吃面条呀?我记得,小叔参军走的时候,妈妈就说送行面,就做了面条。”吃饭的时候小石头问。
“因为……其实这就是个风俗。”姜茂松停下筷子,想了想对小石头说,“我们当地说接风饺子送行面,你看看妈妈擀的这个面条,在我们乡下老家叫做‘条条顺’,寓意长长久久,顺顺溜溜,送行嘛,希望出了门顺顺利利的。等回来了,接风吃饺子,表示团圆。也有的地方反过来,爸爸在东北打仗时,听他们说送行饺子接风面,也都是个寓意。”
他伸手摸摸小石头的脑袋,不舍地抚摸说:“祖国很大,有很多地方,等你长大了,成了一个有出息的人,你可以到处去看看。”
“哦,那等你回来了,就包饺子吃是吗?”
“对。”
父子俩一问一答,小石头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部队这次出发,本来也不是大张旗鼓地宣传,基层战士甚至不知道准确目的地,有也都是悄悄地猜。所以,想着俩小孩年纪小,一句两句跟他们也说不明白,姜茂松就对小石头和福妞说,他部队换防,要去外地驻防了,可能要挺长时间才能回来。
两个小孩也不知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像是信了,反正都没多问。
“你们两个,在家里要听大人的话。”姜茂松嘱咐了一句,一手一个,把书包拎给俩小孩,帮着他们背上书包,也跟着出了自家院门。
“爸爸再见,等我给你写信。”
“大哥再见,大哥你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姜茂松挥挥手,扬起一脸笑意。
姜茂松看着两个小孩,出了自家的院门不远,走过两排房子,俩小孩站在那儿等了一下,很快刘安亮就背着书包跑出来,看见姜茂松,眼神一顿,随即笑着挥手:“姜叔叔再见。”
这小孩大了几岁,鬼灵精,眼神太通透,田大花估摸着,安亮一准是都知道的,知道爸爸他们要去干什么。
“再见。”姜茂松挥挥手,然后看着刘师长从那排房子走过来,目送着孩子们离开。三个小孩一字排开,福妞在中间,两个男孩在两边,不紧不慢地一起上学去了。
姜茂松往前走了几步,刘师长看见他,笑笑做了个一起走的手势。
“大花,你再帮我收拾一下,看看有什么疏漏的。我去前边看看了。”姜茂松回头跟田大花交代了一声,跟刘师长一起先去营房,集结部队。
田大花点点头,见他大步离开,就转身进了屋,床上放着个打好的包,是他要带的一些零碎的个人物品,这个包,昨天晚上他自己都收拾好了,自己又检查了两遍,他是个仔细的人,从来不邋遢,应该不会再有落下的。其他被褥行囊,已经在部队打包好,都不用她张罗。
于是田大花拉开包看了看,又原样拉上。她在床边坐了片刻,起身去西屋陪奶奶听了会儿广播。
“大花,回头啊,我就不去送了,省的他多挂心,你送送茂松就行了。”奶奶说着反而安慰田大花,“你呀,别担心他。”
“哎,奶奶,我知道。”
田大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给自己找了点儿事情做,把院子收拾一遍,头天的脏衣服也洗了,耳边听着一条街之隔的营房军歌嘹亮,口号声声,想象着此刻一定是一副激情昂扬的画面。
隔了大约一个小时,田大花正在晾衣服,姜茂松匆匆从外头进来。
“我来拿东西,马上出发了。”他穿过院子,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做了个小动作,他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胳膊,田大花晾好衣服,跟着他进了屋。
“我走了,你别跟着送了。”
“我还是送送你吧,反正上午也不去上班。”
“还是别送了。”姜茂松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打趣地说,“你看,咱是有媳妇的人,跟他们可不一样,可部队是一起出发的,他们那帮子人,净是些王老五、小光棍,自己没媳妇,回头看见别人有媳妇去送,再眼热眼馋的,还是别了,你安心在家呆着。”
“嗯。”田大花点点头。
姜茂松转身去西屋,跟奶奶道了个别,很快又回来,一手拎起包,忽然伸手一拉,用力抱了一下她,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田大花莫名地脸上一臊,跟在他身后,打算送到大院门口就回来。
结果到了外头,才知道她这个送行的妻子是有多敷衍,前边何参谋的妻子正帮着丈夫整理军装和行囊,把武装带扎着的衣服都仔细整理平整,而刘嫂子跟刘师长并肩走着,嫂子一直在说着什么,千叮咛万嘱咐的,她说一句,刘师长就点一下头,她不停地说,刘师长就不停地点头。
然后她看到了姜根保两口子,姜根保也拎着个不大的包,谢白玲抱着男人的胳膊,把头贴在他肩膀,眼睛哭得红红的,却强自忍着,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了。姜丫头抱着小婴儿,低着头跟在后边。
田大花一上午都在留意营房那边的动静,她知道先头部队已经出发了,整个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将依次踏上征程。而这些个有家室的汉子们,已经忙碌了一早上,这会儿不过是借着拿行李的名义,临行前再跟家人道个别。
田大花默默窘了一下。
她跟刘嫂子她们一道,站在路口,看着一队队年轻的士兵昂扬经过,脚步踏起薄薄的尘土,红旗招展,军歌嘹亮,姜茂松拎着行囊,大步流星,很快汇入了这支巨大的队伍中。
第35章 暖融融
部队开拔后, 大院里的气氛似乎沉郁了许多, 妻子, 母亲,一颗心大约也跟着去了前线。
田大花中午的时候如常做好午饭, 简单的冬瓜汤和面饼, 让福妞和小石头吃了上学。两个小孩都是人精,中午回到家似乎特别乖,吃饭后抢着洗碗,福妞先把碗端走了,小石头没抢到, 跑去帮太奶奶捶背。
想起早晨看见安亮,那小孩怕是知道实情的, 三个小孩一起玩, 这俩小孩不是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也好,田大花明白姜茂松哄着俩小孩的用意,但是她却觉着,八九岁的孩子了,不能再当小娃娃对待。
田大花打理好家务,跟奶奶知会了一声, 出门去上班, 经过刘嫂子家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考虑要不要让她留在家平复一下心情。嫂子和刘师长感情太好,此刻肯定是满心挂牵, 还是叫她去上班吧,忙起来就好了。于是田大花走进去叫她。
“嫂子,下午一起上班?”
“对对,上班,上班。”刘嫂子分明有些魂不守舍的,却笑了笑说:“我正想去叫你一起呢,咱们好好上班,多加工被服,多支援他们。”
的确是这个道理。田大花中午拿着姜茂松留给她的那本《新地理图说》看了半天,从她的想法来说,这场战争离开家乡,远离本土,眼下已经进入冬季,北地苦寒,如果战争时间较长,物资就至关重要。这一点她能想到,一手建立新中国的决策者们当然更能够想到。
果然,被服厂更加忙碌了,大量的布匹、棉花运进来,他们开始拼尽全力,连夜加工赶制冬服和厚实的冬被,棉衣、棉裤、棉帽,棉帽栽上毛绒、皮子和毛毯。
厂里又增加了一批工人,很快,附近的老百姓也被发动起来,许许多多妇女们赶工缝制棉鞋、棉手套、棉袜和耳套……忙起来的时候,刘嫂子连念叨丈夫的空闲都没有。
田大花不得不舍弃了她的缝纫机,因为她现在光是记录员的工作都忙不过来了,她每天穿梭忙碌于缝纫机、工人和大堆的被服之间,看着这些厚厚的棉衣,就不难想象前方正在经历什么。
田大花憎恨战争,两辈子都恨。老百姓,无非就是想要太平日子。
“哎,老刘的胃不好,有点老胃寒,听说仗打得紧,也不知他有没有管好自己。”下晚班走出厂区的时候,刘嫂子捶着酸痛的肩膀,边走边跟田大花念叨。
“嫂子,你叮嘱过的,他一准会注意。”
田大花不喜欢多谈“前方”这个话题,多谈无益,还多增加担心。她笑笑问:“嫂子,你跟刘师长可真恩爱。”
“嗐,老夫老妻的,什么恩爱不恩爱的。”刘嫂子的脸臊了一下,嗔怪道:“你倒是拿我说嘴了,茂松那样好的脾气,看看你们自己多恩爱。”
他们……田大花想了想,怎么外人眼里都觉得他们很恩爱?
想想也是,从来都不吵架,家里的事情反正都听她和奶奶的,在外人眼里真的挺和睦。田大花笑着转移了话题。
“嫂子,我听说你跟刘师长,你们俩青梅竹马呀。”
“可不是吗。”夜风拂面,两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刘嫂子打开了话匣子。
“他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一大堆,养不起,差点没饿死。为了混口饭吃,就拜了我二叔当师傅,学武卖艺,我二叔也是从小学武卖艺跑江湖的,很苦。他那时候,学不会就会挨揍,罚跪饿饭,我那时候年纪小心肠软,就给他偷饭吃。后来我二叔死了,临死前跟我爹商量,就把我嫁给他了。”
这样啊,田大花笑着说,怪不得刘师长那么疼媳妇呢。
至亲至疏夫妻,夫妻感情也不是没由来的吧,在这个年代,两个几乎陌生的人成了亲,只因为成了夫妻,就开始生死不渝了?怎么可能。
田大花知道,自己是个冷情的人。
人活两世,上一世早亡,这一世早嫁,她至今也不是很懂“情爱”两个字,骨子里的淡漠,只想让自己过得随心恣意些罢了。
她有时想想,就算不是遇到姜茂松,就算姜茂松没有提过离婚,她这样的性情,恐怕也很难产生多么浓烈的男女情爱。跟刘嫂子不一样,她就不是当个你侬我侬小女人的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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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服厂的忙碌一直都没有停过,忙到田大花都没能回乡下收她那几亩庄稼,秋收冬藏,作为村长的四叔打着“拥军优属”的名义,带着一帮子本家近房全都帮她张罗了。
姜茂松走了不久,冬至前,老家来了人。三叔和四叔,还加上三婶四婶,两对夫妻四个人,赶着毛驴车,一清早出门赶了大半天的路,到城里来给她送粮食。又因为找不清路,记不准她们的具体地址,就只知道住在部队大院,结果问来问去的,一直到下午快要日落时才赶着毛驴车来到大院。
“你看这事弄的,本来还说早早赶过来,看看你们一家人,说不定还来得及赶回去,结果呢?你三叔这个笨货,还吹牛说自己进过城找得到路,带着我们从城西绕到城北,多亏你四叔问对了人,问了当兵的,到这会儿才找过来。”三婶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