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通一家四口,中毒身亡,震动汴京。此案归开封府管理,开封府尹李纲,一时被推上风口浪尖,受到各方的压力。案件发生以后,李纲下令,全力侦办。但一查半月,仍旧没有丝毫进展,反倒是各衙门的大人们,时常关照这位新上任的开封府尹,要他“小心行事”。
李纲明白,在小王相爷新的财政法刚刚颁布,就发生这种事情,对变法无疑会形成伤害,眼下朝中大臣已经开始议论。刚开始,议论的焦点还放在新的财政法上,但眼下,这场议论已经扩大化的趋势,延伸到了整个变法运动上来。靖康元年十月初,三司长官向皇帝赵桓上奏,称新的财政法有失偏颇,操之过急,建议朝廷缓行。在大宋,所谓三司,是国家的最高财政机构,为盐铁,度支,户都三司,号称计省,三司的长官,称“计相”,也就是说其位高权重,与宰相无异。神宗改制后,以左仆射兼管财政,三司长官听命于左丞相。
赵桓接三司奏章,按下不批,但同时知会右仆射王钰,要注意朝中大臣的意见,不可操之过急。同时,督促开封府尹李纲,速速查办郝大通一案,尽快上报。
这日,李纲正在府衙查看郝大通一案的卷宗,想找出一些珠丝马迹来。他是两次受王钰提拔,感恩在心,虽然对王钰的一些作法不敢苟同,但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变法图强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自己身为开封府尹,理当为宝相铺平变法道路。
经过传唤大通号的仆人,李纲得知,郝大通平常为人精明,能仗义疏财,在京城名望甚高。时常接济穷人,政和五年,蜀中洪灾,此人曾一次性向朝廷捐款两百万贯,用于赈灾,得到了皇帝赵佶的嘉奖,称其为大宋商贾的典范。这样一人,他有什么理由服毒自尽?
但所有的迹象,以及他密室中墙壁上所写的血书,都表明郝大通是因为反对宝相的新财政法而自尽。
“唉,千头万绪啊。”李纲一声长叹,靠在椅背上,疲倦的按着太阳穴。
“大人,京城各大钱庄,票号的掌柜,齐集府衙外,击鼓鸣冤,要向大人请愿。”师父走进书房,向李纲禀报道。
请愿?来得好快啊。虽然料到郝大通一案发生后,势必引起连锁反应,但他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当即命令将一干人等带上公堂,李纲穿上官服,升堂理事。开封府大堂上,京城各大钱庄,票号的掌柜,跪于堂前,总计十二人。李纲升堂,惊堂木一拍,衙役齐呼威武。
“你等击鼓鸣冤,所为何事?”李纲问道。
四海钱庄的周掌柜直起身后,双手托着一封请愿书,向李纲说道:“李大人,我们京城十二家钱庄,票号,联名向朝廷请愿,请求朝廷收回新财政法,给小民留一条活路。”衙役取过请愿书,呈递给李纲。
那请愿书上,按着十二个血手印,痛陈新财政法害民,请求朝廷废除。言辞颇为激烈,矛头直指主持变法的右仆射王钰。李纲看罢,一时沉吟不决,未作回应。就在此时,忽听堂外一声高呼:“右仆射兼领中书侍郎,宝国公,王钰到!”
堂上众人,无不惊骇,小王相爷的消息可真灵通,这边刚刚递上请愿书,他马上就到了。李纲下得堂来,率众人跪拜相迎,王钰带着尚同良,孟昭两位副相,上得堂来,请起众人,王钰朗声说道:“听说京城十二大钱庄的掌柜联名向朝廷请愿,本官特地过来倾听百姓的呼声,李大人。”
“下官在。”李纲回答道。
“你继续理事,我和两位大人只是来旁听。”王钰说道,随即命人搬过交椅,就大堂侧面坐下。李纲领命,重回堂上坐下,叫那十二名掌柜陈述自己的意见。那十二个商人,见王钰亲到开封府大堂,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京城百姓,听闻此事,云集开封衙门之外,越集越多,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位掌柜的,你们有意见,大可以向李大人直言,本官主持变法,是为富国强兵,如果有不周不到之处,天下人都可以议论,不必有所顾忌。这,也是圣上的意思。”王钰见那十二人闭口不言,在一旁抚慰道。
听王钰这么一说,那们周掌柜才大着胆子,吞吞吐吐的说道:“谢相爷,那请恕小民直言,新的财政法,要将交钞的发行权收归国有,我等世代以此为生,若是新法推行,岂不是断了我等生路?让一家老小如何活命?”
王钰听罢,还未表态,堂上李纲已经质疑道:“不对吧?朝廷将交钞的发行权收归国有这不假,但新法规定,对你们,可是有补偿的。本官听说,中书省已经派出三司的审计官到各大钱庄清点资产,按资产多少给予补偿。怎么会是断了你们的生路?”
堂外百姓闻言,都是窃窃私语,新的财政法已经颁布天下,条条款款,讲得清清楚楚,这些掌柜前来请愿,怕没有那么简单。
“这,这,朝廷虽有补偿,但不过是杯水加薪。一旦交钞的发行权收归国有,那我等只有改行,所谓转行不聚财,滚石不生苔。那大号通的郝掌柜,已经因为新法而服毒自尽,朝廷莫不是非要把我们逼上绝路么?”周掌柜“慷慨激昂”,说得是声泪俱下。
王钰冷眼旁观,心里十分疑惑。这些商人,敢向朝廷请愿,必定是有所依靠。自古以为,商人的地位都非常低下,属于下九流的人。大宋虽然商业繁荣,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但仍旧不能登堂入室,特别是在政治上,没有任何发言权。这十二个人,居然联名向朝廷请愿,说没有人撑腰,谁会相信?
一念至此,王钰站起身来,打量着那十二名掌柜。后者见小王相爷这种神情,人人心里都打起了小鼓,该不会秋后算帐吧?
“今天本官是来旁听的,本不该多言,但你们既然提到新法,我也不得不向你们表个态。交钞的发行权收归国有,这是势在必行,没有商量的余地。但第一,朝廷对你们是很宽厚的,按资产多少给予相应补偿。第二,我也不妨向你们透个风,朝廷马上要颁布新的工商法,新法对你们这些商人很照顾,这可是个机会,相信诸位在商场上都是长袖善舞,新法一推行,谁能抓住机会,谁就是赢家。本官言尽于此,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想想吧。”
新的工商法?对商人很照顾?敏锐的掌柜们马上嗅到了味道,这可是商机啊。如果小王相爷所言不虚,那新法一推出,商机就会滚滚而来,把自己的本钱以及朝廷的补偿投到其他行当上去,也失为一条生路。
众商人面面相觑,交换眼色,来时议定同进同退,既然朝廷要颁布新的工商法,那咱们还请什么愿?赶紧回去准备,只等新法推出吧。当即,十二名掌柜收回请愿书,离开了开封府大堂。朝廷要颁布新的工商法这一消息,经这十二名掌柜一传出,京城商贾无不翘首以盼,准备大发横财。
“相爷请上坐。”退堂之后,李纲将王钰请进了后衙。
“你也坐吧,相信最近你受到的压力不小,各处衙门的大人没少向你打招呼吧?”王钰落座之后,笑问道。
李纲坐下,闻言苦笑道:“正是,郝大通的案子一发,刑部,大理寺,甚至尚书省的大人们都向下官打过招呼,要下官审时度势,小心谨慎。”
“这件事情你要尽快查出个结果来,圣上等着回复。最近我在朝里搞得很被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抓住郝大通一案大做文章,攻击变法。你这里一天不出结果,这事就没完。对了,查出些什么来吗?”王钰问道。
“相爷放心,既然下官受相爷提拔执掌开封府,当效仿前辈包拯,铁面无私,执法公正。近来下官全力侦办此事,到目前为止,尚无进展。不过,据下官了解,那郝大通生前是个豁达之人,仗义疏财,还得到过太上皇的嘉奖。这样一个人,服毒自尽,似乎太可疑了。”李纲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听得王钰频频点头,他还没有踏入仕途之前,就已经认识了郝大通,这个人断然不会是那种小肚鸡肠,轻生寻死之辈。只怕此案背后,牵涉甚广。
这李纲是个刚直不阿的人,如果一直追查下去,查不出什么倒还好,若是查出什么来,他揪住不放,只怕也会坏事。想到这里,王钰提醒道:“李大人,有句话我不得不说,这件案子你只需查到郝大通不是自杀就行了。后面,就让它成为悬案吧。”
果不出王钰所料,李纲一听他这话就皱起了眉头:“相爷,堂堂京师,天子脚下,出了人命官司,如果不一查到底,下官有何面目自称父母官?此案虽然报到开封府来,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可能,下官会查到水落石出为止,不管牵扯到哪些人,下官都会将他们绳之以法。”
王钰本是为他好,见他不领情,倒也不生气。大家观念不一样,强求不得。看来他这个开封府尹这个位置,也坐不安稳了。现在,王钰才明白,历朝历代,为什么贪官远比清官多,当贪官容易,当清官难啊。
新财政法的实施,遭受了较大的阻力。全国各地经营钱庄,票号的掌柜,不愿被剥夺利益。而这些人,大多与当地官府有着利益上的往来。所以,官商勾结,对朝廷下发的诏命阳奉阴违。各地分设的理经分院,迟迟不能完备。再加上郝大通一案,影响重大,有些人抓住这个把柄,大做文章,新法的推行,陷入了困境。
王钰在中书省召集官员商议,都感觉到有必要马上颁布新的工商法,给予商人较大的优惠。废除从前的车马税,及异地税,减轻商人的负担。同时,于六部中增设海部,从此,将海上贸易纳入中央朝廷监管之中。大宋时,海外贸易空前繁荣,大宋商人将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品,运至海外,获利颇丰。大宋开国百年来,农业与手工业较为发达,为海外贸易的繁荣奠定了物质基础。且造船技术与航海技术都十分先进,可以进行远洋航行。但自开国以来,朝廷没有形成明确的制度,对出海的商人也缺少保护。
有鉴于此,王钰建议增设海部,对出海贸易,统一管理。并同时组建水军,征剿东洋海盗,保护大宋商人的利益。这个建议,在朝中争议很大。大臣们并不反对统一管理海外贸易,也赞同对大宋的海商进行军事保护。但他们认为,商业,毕竟不是国家的基础事业,要统一管理海上贸易,只需要在三司,或者户部,增设一个机构即可,何必使历朝历代都沿用的三省六部制成为为三省七部制。
不但大臣们质疑,就连皇帝赵桓也认为大宋的工商业虽然较前代有所发展,但还是应该以农为本,不可重商轻农。王钰权衡之下,只得做出一定的妥协,在户部之下,增设海事院,主管海外贸易,同时撤消以前的市舶司。从此不再由沿海地方官府征收海商的赋税。而统一归纳到中央朝廷。
新的工商法颁布,对先前的财政法起到了推动作用,商人们察觉到了空前的商机。各地经营钱庄的商人,都准备把资金投入到别的行业中。反对财政法的声音,渐渐趋弱。但郝大通一案,悬而不决,一直受到各方诟病。朝中仍旧有一些人,抓住这点不放。让王钰很是被动。而开封府尹李纲,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大人,小的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在郝大通一家四口的尸体前,李纲正带着仵作二次验尸。
李纲一听,忙问道:“哦?什么事,快说!”
仵作六十多岁,办案经验丰富,当即回答道:“大人,您是否闻到了一股刺耳的臭味?”
这间停尸房里,弥漫着一股恶臭,郝大通一家四口的尸首在这里停放了很久,至今没有安葬。想来,应该是尸体腐烂,而造成的尸臭吧。
仵作听到李纲如是说,却摇了摇头,掀开覆盖在郝大通尸体上的白布,请李纲查看。那具尸体,通身都是紫色,散发出阵阵恶臭,李纲捂着鼻子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大人,尸体停放在这里快一个月了,眼下正是夏末,天气仍旧炎热,可这四具尸首都没有腐烂,您不觉得奇怪吗?”仵作说道。
是啊,天气这么热,尸体停放了近一个月,居然没有腐烂,只是变了颜色,这不合常理。李纲放下了手,仔细查看那四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