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近了,这酒量也该练练了。
梅逐雨回家后,看到了那一大车的酒。随着这车酒送来的还有武祯写的信笺,上面说道,坛子上用红封的是最烈的酒,黄色封的则口感温和些,还简单写了些她对于各种酒的感觉喜好,也为他做了顺序推荐。
梅逐雨细细看了即便信笺,然后按照信笺所说,拿了那车酒最上面的一小坛黄封酒,是叫杏子黄的,据说是一种用杏子酿的酒。
处理完正事之后,梅逐雨带着酒回到房中,拆了封倒出酒液。
酒液微黄,色如杏子,清透明亮,有一股清香扑鼻。
酒色越浊越是便宜,清则贵,所以色泽又以清透为上佳。梅逐雨虽不喝酒,但也知晓如此透亮的酒液,价格必定不低。
一小杯杏子黄入口,果然如信笺上所说,甜味四溢,回甘略酸,辛辣味极少。与他之前仓促喝的那杯琥珀光不一样,这杏子黄入喉温厚甜美,梅逐雨一连喝了小半坛都感觉自己没什么问题,于是干脆连另外半坛也一起喝完了。
窗外树枝上蹲着一只狸花猫,她眼看着梅逐雨喝完一杯又一杯,跟喝水一样,不由摇头叹息,暗道小郎君这喝法真是暴殄天物,这杏子黄就是得慢慢品才能尝到其中滋味,而且这酒虽不烈,但后劲韵味悠长,一下子喝一坛,对一个从前不喝酒的郎君来说,仍旧是太过了。
果不其然,狸花猫看到小郎君慢慢的,眼神直了,手里还端着大半杯没喝完的杏子黄。
得,已经醉了。
狸花猫甩着尾巴轻巧跳到屋内,大摇大摆的走到小郎君面前。
已然迷迷糊糊的梅逐雨好一会儿才将眼神聚在面前的狸花猫身上,就这么直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后,他忽然正色跪坐在狸花猫面前,给她行了一个大礼,接着将手中的那杯酒递上来,口中道:“阿父,许久未见了。敬告阿父,儿不日将大婚,不能回渠州为你与阿娘奉香,心下实在歉疚,一杯薄酒,请阿父谅儿之心。”
武祯:“……”
梅逐雨认完爹,倒在地上安静的睡着了。武祯捻着猫胡须喝完那杯被送到面前的杏子黄,又转悠到小郎君的脸颊旁边,抬起爪垫按了按他的脸,拍了拍。
梅逐雨迷糊间被她拍醒了,从地上晃晃悠悠的爬起来,揉揉眼睛坐到一旁的榻上,脑袋一歪再次睡了过去。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梅逐雨醒来时,感觉有一些头晕。他和衣躺在榻上,腿太长悬空在榻外睡了这么久,着实不太好受。伸手揉捏额头的时候,梅逐雨发现有一点不对劲,胸前暖呼呼沉甸甸的,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毛茸茸。低头瞧去,他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只狸花猫,是那只熟悉的狸花猫。
坐起身,将还睡着的狸花猫放在膝上,梅逐雨闭眼按照习惯静静吐纳了一阵。膝上忽然一轻,梅逐雨睁眼,发现猫也醒了,踩在他膝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点都不见外的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手腕,接着就跳到地上,朝窗外跑了。
不知是谁家养的猫,这些日子在他房中出现了三次,他偶尔在刑部官署也能看见。梅逐雨想了片刻,到底没有太过执着于这件事,站起身在柜中抽出一把木剑,去后院活动筋骨。
喝了一小坛据说最温和的酒就醉的人事不知,梅逐雨对自己深觉不满意。如此浅量,岂不是辜负了武祯的一番期待?如此,以后每日都要喝一坛,一定要尽快适应才是!
夜色深沉,梅四放下笔,在周围十几盏明亮灯光下仔细的欣赏着自己这一日的辛劳成果。光洁纸面上多出了一大片深浅不一的墨色,一只只恶鬼乘着黑云诡雾,神情狰狞可怖,生动的简直像是活物一样,好像一错眼就能从纸上飞出来。
梅四满意的看了许久,觉得自己画技又有长进,铺好画用镇纸压着晾干,他沾沾自喜的回去睡觉了。千鬼图才画了一小小半,明日还要早起努力,早些画完,就能早些拿出去向小伙伴们炫耀了。
梅四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之后,他今日画的这些恶鬼们,在一阵忽起的铃声中,再次从纸面里钻了出来,顺着窗户缝隙往外而去。
墨色的狰狞鬼怪脱离了纸张后,显得饱满生动许多,一个个凶神恶煞能活活吓死人。它们出了梅四的住所,径直就往宫城的方向漫去,像一片悄无声息的黑云,融化在黑夜里。
似有若无的细细铃声不断在街巷中响起,然而负责夜晚巡防的士兵们却好像根本听不见,任由那阵铃声像一条细线,将头顶那片黑云引到了宫墙外。
这群凝聚成墨云的恶鬼,身上没有丝毫鬼气,更没有一般邪物的恶煞气息,只有一股隐约墨香。它们毫无障碍的穿过了厚重的宫墙,进到了高阁殿阙层峦叠嶂的内宫。
宫墙外一棵槐树下,头戴长幂篱的男子轻轻一笑,收起了手中一枚银色铃铛,仰头望着高耸的宫墙。
“来吧,看看你们能闹出什么大事。”
墨色恶鬼进了内宫,失去铃铛声指引后,它们很快又寻找到了吸引它们的东西。帝后所居的宫殿仍然明亮着,这群恶鬼毫不畏惧明亮,凶恶的朝殿中扑去。然而,很快的,它们在半空中被什么给挡住了,无法再前进半步,众恶鬼在天空中愤怒嘶吼一阵,终究还是不甘的退去,再度寻找起其他目标。
在这一座殿阁右侧,过了两道宫巷,有一处稍小些的宫殿,那里也有着令恶鬼垂涎的气息。此时那殿中灯火寂灭,也没有那种无形的阻隔——恶鬼们轻而易举就触摸到了殿门,眼看就要侵入殿中,忽然平地起风,殿前那一株两人高的茶树沙沙响动起来。
一抹白色的人影烟雾般从茶树上凝聚而出,他手一抬,就有一道风将那些恶鬼吹开,不让它们接近宫殿。
三番四次被阻止,恶鬼如何能罢休,眼见白衣男子出现在殿门前,死死挡住它们的去路,恶鬼们气呼呼的瞪大了眼睛,全部向他涌去。
面对恶鬼的无数鬼爪利齿,白衣男子不退不让,牢牢守在殿前,即便是自己受伤,也不肯教恶鬼们前进分毫。眼看这白衣男子难缠,恶鬼们分作两拨,一拨与男子缠斗,一拨就要钻入殿门缝隙。
男子见状,挥动起长袖,风声一下子变得更大了,呼呼风声灌进门窗缝隙,吹出一片呜咽声响,也将那些墨色恶鬼给挤了出来。
恶鬼们怒极,也不想着钻进殿里了,只盯着白衣男子攻击。
一夜过去,鸡鸣声响,长安城中第一声钟声回荡开去,与白衣男子缠斗了一晚的恶鬼们显得萎靡了许多,在钟声中,它们更显恹恹,忙不迭的退走宫城,消失在即将泛出白色的天际。
梅四房中一片安静,如斗败公鸡般的恶鬼们从窗户缝隙钻了进来,再不复昨夜出去时的威武模样,一个个灰溜溜的回到了画中。床上的梅四说了两句梦话,憨笑两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对于自己画中恶鬼夜游一事,毫无所觉。
宫中公主殿前的白衣男子自恶鬼们退走后,就身形飘渺,他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没能坚持多久就散成一缕青烟,飘回到了茶树上。
昨日还枝繁叶茂的茶树,此时枝叶零落,未开的花苞掉了一地。
早起的宫人打开殿门,准备伺候主子,谁知一眼看到了殿前那株白茶树凄惨模样,骇然的喊了出来。
“不、不好了!公主最爱的那株白茶树,不知怎么的,好像快死了!”
公主殿里伺候的宫婢听到外面呼声,赶紧起身出门查看,眼见那白茶树凋零成这样,也是惊骇不已。
“怎会如此!究竟是谁做的这种事,快,快叫昨夜守夜的宫人还有附近巡视的宦官,快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然等待会儿贵主醒了,看到这茶树的样子,非得出事不可!”
“是、是!”小宫人匆匆提着裙子跑了。
当今皇帝陛下子嗣不丰,宫中的公主唯有一个,乃是武皇后所出,名为李沅真。这位公主身份尊贵,性子有些天真烂漫,难得的是受尽宠爱也没养成什么娇惯刁蛮的脾气,平日里宫婢们伺候她,不小心犯些小错,她也从不计较。可这回,饶是从小照顾她的宫婢,也不敢想,若是公主见了茶树这模样,会何等生气。
忧虑的望一眼茶树,宫婢叹着气进了殿中,想着等公主醒来,该如何与她说起这事。一个不好,说不得她今日就要受罚了。
武祯午后进宫去见皇后,刚走进殿里,就听到有人在哭。接着皇后的声音响起,“你在这跟我哭又有什么用,难道你在这哭,我就能给你把那株茶树治好了?”
然后是梅贵妃轻柔的哄声,“好了沅真,哭了这么许久,眼睛都肿成这样,我与你阿娘看着都心疼,莫哭了,乖孩子莫哭了。”
武祯瞧见自己那个一向开开心心的外甥女,不知为何将脑袋埋在梅贵妃的怀里,呜呜哭泣,而自家姐姐皇后殿下满脸的无奈,坐在一旁,手里还拿着支笔批着什么。
武祯行了个礼,眼睛瞟着外甥女,问道:“殿下,我这外甥女怎么了,哭成这样?”
听到她的声音,埋着脑袋哭泣的少女立刻就抬起了头,露出一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哭着朝她扑了过来,嘴里委屈的喊道:“小姨!”
武祯任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揉了揉她红红的脸颊,“哎哟,哭得这么可怜,怎么了,有什么事跟小姨说,小姨给你解决。”
皇后殿下撇撇嘴,“话可别说太满,到时候办不到你小心她用眼泪淹死你。”
李沅真红着眼圈,“小姨,我那株白茶花要死了……我……我让宫中所有伺候花木的宫人都去看了,没人有办法,怎么办啊……”
武祯诧异道:“就是你六岁在邙山非要搬回来种的那棵白茶花?”
李沅真点头,语气哽咽:“嗯,是,昨天明明还好好的,结果一夜过去,不知怎么的,竟然枯死了大半。”
关于这株白茶树,宫中几乎人人都知道,那是小公主最爱的东西,不许别人折一根枝摘一片树叶的,宝贝的可紧。
十年前,帝后前往邙山行宫避暑,当时六岁的小公主贪玩乱跑,有一日竟然跑进了行宫后的山里。那山中野兽无数,她一个小孩子在山中迷失了一夜,人人都以为她必死无疑,谁知第二日却在山中一株白茶树下找到了完好无损的她。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小公主不肯说,只是死活要人把那株山中野生的白茶树带回去,移栽到她自己的宫中。皇帝疼爱她,被小女儿抱着手臂摇了摇就轻飘飘的答应了,让人将茶树挖出带回。
公主殿前原本铺设着青石,因为这位小公主要将白茶树种在自己最近的地方,愣是让人把大块的青石地砖给凿掉,运了许多山中的土过来,将白茶树好好给种上。
转眼十年过去,长在山中的茶树,被移栽到这深深宫墙中,倒也不曾枯萎,因为小公主的爱护照料,长得枝繁叶茂,年年茶花都能开满一树。
“我想让阿娘发诏书,找民间能治好这棵茶树的人来,但阿娘不同意,小姨,求求你,帮沅真劝劝阿娘吧,沅真真的不想眼睁睁的看着那棵白茶树死掉。”李沅真红肿的眼睛里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眼中分明是真切的绝望悲苦,祈求的看着武祯。
武祯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安慰道:“来,把眼泪擦擦,沅真先带小姨去看看白茶树,说不定小姨能给你想到办法呢。”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六岁时,小公主李沅真在邙山行宫后山迷路了。
夜晚的深山中,有许多可怕的声音,草丛里沙沙的,总让人觉得那里面似乎有什么,马上就要蹿出来,隐约间还能听到野兽的嚎叫。林间风声穿过树叶缝隙,呜呜咽咽,像是人的哭声。山间也很黑,树枝草丛的形状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许多黑色的影子在风中摆动,可怕极了。
李沅真捂着嘴,跌跌撞撞的走在山林里,眼睛惊恐的望着四周的黑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她害怕极了,小声的叫着阿娘阿父,然而周围只有令她感到害怕的各种黑影,没有她熟悉的任何人影。
山路不平,小沅真被地上突出的树根给绊倒了,狠狠跌在了地上,膝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小声呜呜的哭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好看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衣,在黑夜里好像会发光。他站在一颗树后,犹豫的看着她这边,没有靠近。
小沅真独自在山中走了这么久,已经吓坏了,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她什么都顾不得,爬起来就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白衣的男子,哇哇大哭起来。
“我要回去,我要阿娘阿父!”
男子任她抱了一会儿,有些无措的模样,后来见她哭着哭着没了力气滑坐下去,终究还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男子抱着她,往山间走去。不一会儿,小沅真就看到了林间的一棵树,那棵树真是太显眼了,因为它开了满树的白花,就像这个男子身上的衣服一样白。有一束月光照下来,恰好照在白花树上,小沅真呆呆看着,一时都忘记哭了。
直到男子让她坐在一根低矮树枝上,小沅真才回过神,她不肯放开,牢牢的抱着男子的脖子,还将脑袋也紧紧扎在男子的胸前,像只吓坏了正在瑟瑟发抖的小狗。
男子无法,只得抱着她,自己坐在那根树枝上,再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他一直没说话,很安静,但身上很温暖,让小沅真觉得很有安全感。当她慢慢放松下来,开始试着和男子说话,她就发现,男子并不能说话,他张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是摸一摸她的脑袋,朝她微笑。
夜里,有山间的野兽路过附近,嗅到人的气味,在周围徘徊不去。小沅真看着那些在黑暗中发光的绿眼睛,和比一般野兽更加巨大的身体,紧张的抱紧白衣男子。她害怕那些野兽会突然扑过来,但是,白衣男子挥了挥袖子,山间就忽然起了风,然后那些野兽很快就吓跑了。
那个夜晚,男子始终抱着她,在她感到害怕不安时,轻抚她的额头。
后来,她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伺候她的宫人们带着士兵已经寻了过来,人人都庆幸着她没有出事,但李沅真只是到处寻找那个男子,他不见了,唯独她醒来时靠着的那株白茶树,仍旧开满了白花,细碎的花瓣落了她一身。
“我要把这棵树搬回宫里去种!”六岁的小公主顶着脑袋上的一小朵白茶花说。
虽然她是个孩子,但她已经知道不少事了,她想,将这株茶树搬回去,说不定就能再看到恩人了,等她再年长些,她开始想,或许那个男子并不是人,而是仙或者妖,再或者是山鬼之类的,但,不管他究竟是什么,她总想再见他一面。
这些年来,李沅真一直好好照料这株白山茶,她每年都能看到白花满树的样子,每年茶树开花的夜晚,她都会在树下徘徊。有时候,她一晃眼,会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树下站着,离她极近,但回过神,又会发现那是自己的错觉,树下除了她自己,并没有其他人。
今年是第十年了,白茶又快要开花,它才冒出小小的花苞,李沅真昨日还在想着,今年的花,似乎要开的更多了,可只是一夜,白茶树便凋零枯死。
将武祯带到公主殿前,李沅真怔怔看着茶树枯黑的叶子,眼睛又忍不住一酸,轻轻抚摸着树干。
殿前檐下站了一排战战兢兢的宫人,望着这边不敢动弹,连呼吸都放的极轻缓。今早小公主发怒的模样极可怕,现在还令她们印象深刻,他们不敢再惹得这位小祖宗生气了。
而武祯,她抱着手臂,心中暗啧,眼睛盯着外甥女身边一根茶树枝。那根枝上靠坐了个身形飘渺的白衣男人,样子颇可怜。
李沅真一脸难过的看着茶树枝干,旁边的男子专注的看着李沅真。
武祯忽然呼出一口气,一片雾气轻飘飘的钻进白衣男子飘渺的身形里,那男子这才注意到了她,脸上露出些惊讶的神色,朝着她艰难的点了点头示意。
武祯打量了男子半晌,她也来过几回公主殿,先前只觉得这茶树有几分灵气,却没察觉到这男子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大概是伤得重,所以回不到寄生的白茶树上,才被她瞧见了。
这男子,准确的说,是一只寄灵。所谓寄灵,与妖鬼之流又有所不同,顾名思义,它们便是寄托于某一种东西而生的一类灵,这种能生寄灵的,一般都是极有灵性的器具,譬如书画纸笔之类,武祯也见过梳子镜子甚至碗的,而植物生寄灵,这还是头一遭看见。
能生出灵性,能化出人形,也是有大机缘,可惜看这模样,损耗太过,精气流失,是没法长久留存下去了,寄生的白茶树枯死,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寄灵形态与妖相似,但它们要脆弱许多,寄灵在修出身体之前,是不能经常离开所寄之物,化形出现太久的,出现越久,损耗越重。
这只寄灵,快要油尽灯枯了。
他自己大约也知晓,才会在这种时候依旧坐在那,认真的看着李沅真。他伸手碰了碰李沅真的额头,但李沅真感觉不到他,也看不见他,她毫无所觉,只是擦过了男子的那只手,焦急而希冀的转头看着武祯,“小姨,你有没有办法?你认识的人多,或许能帮我找到擅长诊治植物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