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伏玉垂下眼帘,他自诩不是一个多善良多有同情心的人,因为毕竟很多时候,他连自保都做不到,可是归根结底,苍临是因为他才卷入这件事的,他没办法看着苍临死在眼前。
先前苍临想方设法地逃出宫去,只不过是想要活命而已,那现在,自己就保住他这条命吧。
伏玉抬眼,朝着陈原道:“他其实是宫里的一个內侍,所以,我想带他回宫,留在我身边伺候我。”
陈原挑眉,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陛下是在求我吗?”
“是,舅父 。”伏玉轻声道,“能不能让我把这个小太监带回长乐宫?”
陈原笑了起来,良久,他从马上翻身而下,走到伏玉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陛下在宫外也玩的差不多了,的确该回宫了。既然陛下开了口,臣总不会拒绝。”他侧过头,朝着荀成看了一眼,“带下去检查一下,没有什么问题就按陛下的要求办吧。”
荀成领命朝着苍临走了过来,苍临看了他一眼,向后又退了两步,伏玉抓住苍临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道:“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苍临侧过头,刚好看见伏玉低垂的眼睫,他觉得从被抓住开始,眼前这个少年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他说不清伏玉变在哪里又或者是因为,曾经满怀的希望,所有对未来的幻想,到了此刻,全部熄灭,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苍临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能由着自己跟上那个荀成。
伏玉看着苍临被带走,慢慢地收回视线。他看的出来,虽然那个荀成未必算得上一个好人,但既然陈原答应留苍临一条命,那么苍临就能活下去,至于其他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更帮不了苍临。
陈原发出一声轻笑,他将手里的马鞭随意递给一个侍卫,朝着伏玉看了一眼:“臣此次南下,除了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还有了一件意外收获,正好你我甥舅许久未见,就当做是给陛下的见面礼吧。”
伏玉对上陈原脸上的笑意,从心底隐隐地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吞了一下口水,开口:“舅父客气了,是朕无能,要舅父为了朝政奔波,朕已经无以为报,又有何颜面要舅父的见面礼?”
陈原翘了翘唇角,伸手摸了摸伏玉的头:“陛下倒是懂事了。这样吧,既然是给陛下准备的见面礼,陛下好歹也看一眼,也当是成全臣的一片心意,如何?”
伏玉又怎敢再拒绝:“那,劳烦舅父了。”
陈原摆了摆手:“确实是废了一点心思,不过,臣也是高兴的很。”说完,他抬了抬手,“去吧,把给陛下准备的见面礼送过来。”
立刻有人领命而去,伏玉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从见到陈原开始,陈原就只字未提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都城发生的事情,没有提贺鸿仪对都城的攻打,没有提陈太后现在的情况,更没有提伏玉趁乱逃出都城,妄图逃走的事情。
伏玉不相信他不知道,也不相信他会不计较这些事情,陈原此人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不跟妄想陈原就此会放过他。他整个脊背都绷的很紧,生怕自己有一点的动作都会成为陈原就此发作的理由。
片刻的功夫,几个侍卫就推着一辆罩着黑色布料的木笼车走了过来。陈原伸手捉住伏玉的手腕,带着他走到那木笼车前,低声道:“陛下,亲自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伏玉不知道那木笼车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陈原的样子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是他却不敢,陈原的手并没有用力,却带着他的手腕慢慢上抬。伏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捏住了那布料的一角,用力地一扯,将整个木笼车的全貌露了出来。
没有他以为的凶兽,也没有他以为的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的物品,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东西趴在笼底,看不出个囫囵样子。
陈原笑了一下,拉着伏玉又向前走了两步:“来,陛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先帝的国师,邢罡邢大人。你年纪小或许还不知道,这位邢大人当年可是权倾朝野,不管是深宫内院,还是前朝,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如他的意。”说到这,陈原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声,“只是很可惜,现在也落得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下场。”
伏玉被迫又朝着那木笼看了一眼,如果陈原不说,他几乎无法分辨那居然是一个人身,因为他没有双手,也没有双脚,甚至那张脸上,除了两个血窟窿,再无其他。浑身上下满是血迹与污秽,只看得伏玉忍不住作呕,他慌忙闭上眼睛,轻声问道:“他,他怎么成了这样?”
“人彘,陛下听说过吗?”陈原耐心地解释道,“相传当年吕太后就是这么对戚夫人的,断其手足,挖去眼睛,熏聋耳朵,切去舌头,再灌上一点哑药,就成了人彘。”说到这,陈原伸手在那木笼上轻轻地敲了敲,“听说戚夫人活了一年多呢,陛下你说,咱们这位邢大人当年可是号称能炼就长生不老药的神人,是不是能活的更久一点?”
伏玉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无法想象这个邢罡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一团“东西”,他只觉得惊恐,陈原的语气越是轻描淡写,他就越觉得恐慌,他曾经以为死是这个世界上最严重的事情,而现在陈原分明是在告诉他,他有无数的手段能让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陛下,我问你话呢。”陈原的声音再次想起,伏玉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对上陈原那双笑意分明的眼睛,他急忙摇了摇头:“朕,朕不知道,朕什么都不知道。”
陈原笑的更加的灿烂:“陛下,你的脸色可不怎么好,是臣的这份见面礼你不满意吗?”
伏玉下意识地点头,又慌忙摇头,他不断地跟自己说陈原还要留着他,不会杀了他也不会把他做成人彘,但,木笼车里那个似乎还在拼命蠕动的东西让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伏玉在宫里长大,深知那里有无数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却从来没有见过陈原这样的人。
陈原没有动他一根手指,甚至连一句训斥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他看了一样东西,却给了他最重的一次警告。
陈原满意地打量着伏玉的表情,然后挥了挥手,有人将那木笼车重新盖好,推了下去。
陈原低下头,凑在伏玉耳边轻声道:“陛下,我送你的东西,你看仔细了吗?”
伏玉只能点头。
“那就好。”陈原轻笑,“看得越仔细就记得越清楚,陛下大概也会记住我当日所说的‘听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人彘的描写我参考了《史记》,但没敢太仔细。嗯,你们要的舅父回来了,怕不怕!
第十七章
苍临不知道在他被带走的这段时间里伏玉遭遇了什么,因为他已经有些自顾不暇。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外,他终归只有十二岁,没有办法成熟冷静地处理到眼前所有的状况。就像是伏玉说的,现在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
可是连这一点都很难实现。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太监,他出现在宫里不过是一个意外。伏玉在宫里碰见他,又看见他穿内侍的衣服,便理所当然那么以为,更不会想着查验,而他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更为了自保,便顺水推舟地让伏玉误会下去。
可是现在这一切却瞒不住了,眼前这人只要看一眼,就能发现他是在撒谎,而以陈原的手段只要稍加调查,他的真实身份就再也隐瞒不住,那个时候即使伏玉想保他,大概也无能为力。
先前苍临还不确定,他只是觉得伏玉这个皇帝当得奇怪,直到刚刚看见他在陈原面前的惶恐还有不知所措,才终于恍然大悟。他逃出皇宫不仅仅是怕贺鸿仪,更是怕那个陈原。他空有皇帝的身份,却连自保都困难。
更别提,保护他这个说谎的假太监。
苍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充满警惕地跟着那个叫荀成的年轻男人走进了一个大帐,帐帘被放了下来,与外面隔离开来,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苍临盯着那男人的背影,在脑海里思索着自己趁着四下无人将他除掉,然后逃之夭夭的可能。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间,荀成突然回过头来,朝着苍临看了一眼,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你说,是我干脆直接扒了你的裤子检查一下,还是我们直接坦诚一点,说点实话?”
苍临一惊,他眼底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诧,半天才想起来开口:“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你是谁。”荀成缓缓地说道,伸手在苍临脸上拍了拍,“也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小太监。刚刚小皇帝见我带你来检查居然没有害怕,如果不是他已经被吓傻了,那就是你骗了他,对吧?”
苍临知道自己的太监身份很容易就被戳穿,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他抬眼盯着荀成,眼底充满了怀疑与警惕:“你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因为,因为原本就没几个人认识我。”
“只是很不巧的是,这几个人中就包括我。尽管你以为自己很容易被忽视,但偏偏我对你府里的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荀成道,“虽然我并不应该过问你的事情,但是你出现在这里,显然那个人是并不知道的,他先前可能不会在意,但,如若你能留在小皇帝身边,或许他会很高兴。”
苍临微微眯起眼,他瞪着荀成看了半晌,突然想通了些什么:“你是他安排在陈原身边的人?你压根就不是陈原的手下,你……”
荀成挑了挑眉:“嗯,还是很聪明的,不过其实我谁的手下都不是,我只是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是不是还想要把我的身份告诉陈原?”说到这儿,他发出一声轻笑,语气里不无嘲讽,“即使陈原发生我身份之前,我也有把握离开这里,至于你,不管是落到陈原手里,还是被我顺手带回那个人身边,都一定,死路一条。”
苍临捏紧了拳头,他想一拳砸在这人的脸上,却也清楚可能自己连这人的一根手指都没碰到,就会死在这里,尸骨无存。
他以为只要自己逃出来,只要自己离开那里就不会再受人欺侮,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弱小的是他自己,即使逃离了那里,他依旧脆弱地别人只要一根手指就能除掉他。
苍临咬紧了牙关,咸腥的味道充斥了他的口腔,半天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血,他微微闭了闭眼,抬头瞪视着荀成:“那你想要做什么?杀了我?还是把我的身份告诉陈原?其实都可以,反正他也不会在意的,他甚至还会奖赏你替他了结了一点小的困扰。”
“不不不,我可不喜欢杀人。”荀成笑了一下,“我什么都不想做,你跟小皇帝想活命,我就让你们活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小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不过,你只要记得,我在盯着你,那就好了。”
说着他转过身,顺手拉开了帐帘:“走吧,回去看看小皇帝有没有被陈大人吓傻吧。”
苍临的拳头捏紧又慢慢地放开,他将视线从荀成身上收了回来,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眼底,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顺着掀开的帐帘朝外走去。荀成盯着他的背影勾了一下唇角,也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孩儿。
两个人仿佛什么都么发生一般又回到陈原面前,陈原抬眼扫量了一下苍临,将质疑的目光转向荀成,荀成点了点头:“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陈原脸上浮现出一点玩味的笑意,转头看向旁边面色一直惨白的伏玉:“看起来陛下可以带你这位小朋友一起回宫了。”
伏玉抬眼朝着苍临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垂下眼帘:“多谢舅父。”
陈原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轻轻勾了下唇角:“折腾了大半日,也临近晌午了,命人把午膳送来,既然找到陛下,我们也不用焦急赶路了,都城那边,有赵将军在,依着他的本事,不出三日,我们就可以重回都城。”
陈原这么说着,也就真的不再着急赶路,他们原本只是停下来短暂休息,此刻更是干脆安营扎寨,所有人原地驻扎下来。陈原在生活上从来不苛待伏玉,甚至专门命人为他准备了一个营帐,由着他跟苍临二人到帐中休息。
当然,如果没有帐外的守卫的话,一切会看起来更好一点。
伏玉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整个人都蜷成一团,好像帐内只有他一人一般,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他不知道刚刚陈原说的那位赵将军是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但是他清楚的是,陈原此人虽然狂妄,却从来不说大话,如若他说三日的时间可以回到都城,那么,就真的只要三日的时间。
至于回去之后,一切就等于回到了起点,甚至,还不如最初的时候。
伏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他不敢闭上眼睛,他害怕只要自己闭上眼,就会想起木笼车里的画面,想起那个……分不清模样的前国师。他不知道究竟是何等的仇恨,陈原才会对一个人如此的狠毒,他只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必须更加的小心,因为稍有不慎,他也会落得那副鬼下场。
“喂,”苍临一直沉默地站在伏玉身边,见他一直保持这幅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伏玉听见声音慢慢地抬起头,对上苍临那双澄澈却又带着一丝担忧的眸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
我只是觉得绝望而已。
伏玉想了想,却没有把话说出口,语气一转:“刚刚那个荀成,没有对你做什么吧?他是陈原的得力手下,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那个人整个都很奇怪。”
苍临原本就心事重重,伏玉突然把话题转到荀成身上让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生怕说错一点引起怀疑,只是摇头:“没什么。”说着,垂下了眼帘。
伏玉把他这幅神情看在眼底,想起刚刚他被荀成拉去检查,虽然没有明说,想来也知道是检查什么,这对一个半大的少年来说,多少都有点残忍,咬了咬唇,勉强安慰道:“其实,其实大家都一样,没关系的。”
苍临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只是顺着他应了一声:“他们刚刚送了午膳过来,要吃一点吗,毕竟也赶了大半宿的路。”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以为是在逃往未来与希望所以不觉疲惫,可是现在一切都前功尽弃,就好像将最后的力气从他们体内抽离。
他们被关在这营帐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伏玉便点了点头:“好。”
食盒一直放在门口,苍临便顺手提了过来,放在帐中的矮桌上,刚刚掀开食盒的盖子就闻到食物的香味。不得不说,即使是在这荒郊野外扎营,陈原在饮食上也绝不敷衍。食盒里有汤羹,有糕点,苍临缓缓地打开最后一层,发现里面是一盘血肉模糊的,生肉。
还不等苍临诧异,那边伏玉只往食盒里扫了一眼,突然整个人站了起来,掀开帐帘不顾门口的守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苍临跟着追到帐外,发现伏玉正蹲在帐门口剧烈的呕吐,而门口的守卫却对他视若无睹。一个人影站在对面的营帐前,嘴角噙着笑意耐心地看着伏玉吐完,甚至还让身边的人送了水过来,而后缓缓地开口:“陛下,今日的午膳可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你一定要都吃完哦。”
伏玉勉强喝了一口水,抬起头看着陈原,半晌,才轻声道:“是。”
第十八章
苍临把伏玉扶回了营帐,伏玉抱着水杯坐在地上面色惨白。苍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一盘生肉会让他吐成那个样子,但还是很有眼色的将食盒的盖子盖好。
伏玉又喝了一口水,抬起头看见苍临的动作,微垂下眼帘,低声道:“即使藏起来,也是要吃完的。”
苍临整个眉头都皱成一团,他盯着伏玉那张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看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我来吃。”
伏玉明显一愣,他抬眼看着苍临:“你来吃?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
“不管什么肉都必须吃不是吗?这帐内就咱们两个人,你现在的样子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了,那就我吃好了。”苍临说完伸手去掀食盒的盖子,随口道,“反正总不会是人肉吧。”
明显的调侃却没有得到回应,苍临掀盖子的手不由停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伏玉,伏玉低着头,半天才小声道:“要是,真的是人肉呢?”
苍临的手指捏紧,又缓缓地放开:“就算是人肉,不是也得吃下去吗?”说完,他顺手掀开了食盒的盖子,将目光重新落到那盘生肉上。
刚刚两个人都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因此也并没有真的去辨别一下这到底是什么肉,苍临用筷子夹了一片肉,仔仔细细地看过之后,才开口:“这不是人肉,是鹿肉,我以前见过。”
伏玉抬起头有些不敢确信地看着苍临:“真的?”
苍临点了点头,低头在食盒里又看了看,果然找到一个装着一点酱料的小碗:“有人专门喜欢这么吃,新鲜的鹿肉挑最嫩的部分切成薄片,嗯,还专门配上酱料。”
伏玉鼓起勇气又看了一眼,虽然他看见生肉还是隐隐作呕,但好歹知道了那不是人肉让他心底最不舒服的那种感觉散去了一些。不过是鹿肉,生着吃下去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实在是有点困难。
他面上的犹豫落入苍临眼底,苍临朝他笑了一下,顺手将那片鹿肉塞进口中,快速咀嚼了几下吞了下去,然后朝着伏玉道:“你救我一条命,我替你吃点生肉,怎么说都是我占了便宜。”
伏玉看着他微微皱着眉头吃那鹿肉,从心底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其实他之前救下苍临都是在一念之间的事情,因为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苍临因为自己而被杀害,但也不至于就把苍临当成忠叔那样的自己人。但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即使他与苍临并不愿意,但从今日开始,他们两个息息相关的现实是无法逃避的了。
他明白这一点,苍临大概也已经明白了。
他们已经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必须联手在那个可怕的皇城里保住他们这两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