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妈妈的一颗心立刻如擂鼓一般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格气度,立刻道:“人呢?”
门房管事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一般,依旧保持着殷勤的态度:“在下已经吩咐来福,让他把人安置在门房了。”
“你做的好,这事儿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你亲自去看着,莫要走漏了风声。”刘妈妈迅速吩咐道,见二门上的婆子很识时务地避得远远的,自己拧身进了内院,找夫人汇报去了。
不得了了,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找上门来呢?!
自从肃国公府被抄家夺爵的消息传来,夫人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场,更是埋怨了无数回老爷当年给三姑娘找了这么一户人家。老爷也是整日长吁短叹,生怕自家受了牵连,一家子老小没个去处。家里的几个少夫人也是不省心的,怕自家受牵连,就连要分家的话都透了出来。若不是老爷夫人压着,这个家早就散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尘埃落定,自家万幸没有牵扯到里头,老爷官职依旧,却更加谨言慎行,如履薄冰。自家夫人也是一反常态,雷厉风行地整顿起家风来。原本下人们偷个懒传个闲话什么的,主人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丝毫不姑息,内外院都有人因为嘴里带出了“肃国公”几个字被打了板子扔到了庄子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
从此满门上下就知道了忌讳,就连说个“吃饭”也得小心些,生怕让人联想起“范”字来,他们这些在主人家跟前伺候的,更是处处小心在意,生怕哪句话不如主人的意,一辈子的体面就此丢到了地上任人踩踏。
刘妈妈心里焦灼难耐,每天只闭着一张嘴巴、竖着两只耳朵,生怕祸从口出,也生怕漏掉了一点点消息。自家亲妹妹可是三姑娘的陪嫁妈妈,是三姑娘面前最得脸面的人,可这脸面平日里也就罢了,到了要命的时候,就成了催命的利器。别人就算能逃得掉,自家妹妹怕也没有那机会逃的。
更何况,妹妹把三姑娘看得极重,比自家儿女看得还要重些,就算是能逃,怕也会死守在三姑娘身边的。
想起被卖到各处的妹妹一家,心如刀绞。
她都不敢求夫人出面,把外甥一家子买下来。在夫人身边呆久了,哪里不知道范府的事情就是个大雷,谁碰谁死?
为今之计,只有盼着夫人心疼亲生女儿的份儿上,把夏竹叫进来问问情况,一个贴身丫鬟都能死里逃生,没道理主人家反而不能不是?三姑娘能活着,那自家妹妹也就能活着了。
陆少卿的夫人姓周,自从北关城破的消息传来之后,周夫人就因为担忧女儿外孙的安危日夜担忧,不止一次地跟陆少卿要求去打探消息。本来以为这就是最苦难的事情了,谁知道事情急转直下,到后来竟然传出范俊丰勾结鞑子的消息。此消息一传出,陆家考虑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家的事情了。勾结鞑子可是叛国的重罪,是有可能被诛九族的。谁知道平常来往的亲朋好友,不是避而不见就是说心有余而力不足,竟是个个躲得极远。自家内院还起了火,几个儿媳妇也不管是嫡的还是庶的,个个有自己的打算,不说帮忙,也都能躲则躲,两个庶子还说出要出府另过的话来。
周夫人目眦尽裂,果断把两个庶子分了出去,这么个不知家族不孝父母的东西,白留着给自己添堵吗?
陆少卿对两个庶子的表现也心灰意冷,甚至因此冷落了宠爱多年的妾室。可那又如何?自家女儿还是没有消息,他们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连打探北关的消息也不敢了。
无数钱财撒了出去,到头来也不过是落个不受连累的下场。可有了这样的亲家,以后自家老爷的官职,也就到头了。
可怜自家老爷,也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就这么生生地被断了青云路,却有口难言,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好在自家长子和次子都争气,知道父亲的官职到了头,剩下的全都靠自己,格外地刻苦读书了起来。两个儿子都已有举人的身份,只等会试之后,就能再进一步。
自家无虞之后,周夫人就不可避免地格外思念起不知所踪的女儿来,还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外孙,不过几岁的年纪,竟完全不知死活,想起来就痛彻心扉,生生地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足有月余,这才稍见起色。
刘妈妈脑子里转了又转,想着今日夫人用了药之后气色好了不少,想来是能够处理事务的,便悄声慢步地走进了内室,见夫人正坐在临窗的美人榻上闭目休息,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低声禀报了。
周夫人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地看着刘妈妈。
刘妈妈对着周夫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说的是真话。
周夫人的呼吸声立刻急促了起来,一双手也紧紧地攥住了刘妈妈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刺得她生疼,却一丝一毫都不敢动。
“去,去把人叫来。”周夫人低声而沉重地道,“莫要让人,看见了。”
说到后来,嘴唇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刘妈妈低声道:“夫人放心,老奴把人安置在后罩房的东厢房可好?”
后罩房以前是三姑娘未出嫁时的院子,出嫁之后就成了库房,西厢房住的是看库房的管事妈妈,东厢房却是空着的。后罩房没有门,住在里头的人只能通过正房的耳门进入正院,从正房的正门出入。把夏竹安排在那里,能最大限度地把夏竹隐匿起来,把走漏消息的风险降到了最低。
“你亲自去,给她找个深色的幕篱。”
幕篱能把人的面容遮上,深色的幕篱更能隔绝别人的视线,是当下女子出门的必备装备。带一个戴着幕篱的人进来,并不显眼。
刘妈妈应声去了,找了个深色的幕篱藏在怀里,一个小丫鬟也不带,自己去了偏门的门房。
刘妈妈也是认识夏竹的,一见来人便确定了身份无疑。只低声说了句:“跟我来。”就把幕篱递了过去。
夏竹知道陆府认识自己的人比较多,自己身份又比较敏感,对于刘妈妈的举动很是配合。把幕篱戴在了头上,把自己的相貌遮得严严实实,乖巧地跟在刘妈妈身后,一路沿着僻静的小道进了周夫人的主院。
刘妈妈直接把她领到了东厢房,见她身上实在埋汰,吩咐了自己的心腹小丫头去烧了水,又找了一套衣服给她,等她洗浴干净了,这才领人去了前头。
周夫人早就派人在大门口等着,只等着陆少卿一回来,立刻就把人请进了主院。陆少卿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见老妻派人等着自己,便知道发生了大事。急匆匆地进了屋子,把下人都屏退了问道:“怎么回事?”
周夫人便把夏竹的事情讲了。
陆少卿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踱开了步,老妻当家多年,此事处理得益,在不知夏竹来意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隐匿其行踪是很有必要的。
“有几个人见过她?”陆少卿再次确认。
“门房上两个,然后就只有刘妈妈了。”
也就是说,只有三个下人知道夏竹来到了陆府。还好,还好,陆少卿又在屋子里转起了圈。
刘妈妈把夏竹领进来的时候,陆少卿已经转累了,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夏竹眼睛里含了泪花,也顾不得地上冰凉,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奴婢夏竹见过亲家老爷、夫人。”
周夫人叹了口气:“快起来吧。刘妈妈,给她搬个凳子坐。”
夏竹诚惶诚恐地道了谢,爬起来坐了个凳子边,拿出帕子来擦擦泪,半低着头,等着陆少卿的问话。
陆少卿冲着周夫人使了个眼色,周夫人知道他自持身份,自己也想知道女儿的消息,便开口问道:“夏竹,你说你是从北关来?我那孩儿呢?”
夏竹从北关城破讲起,一直说到了自己如何来到了京城,刘妈妈越听越惊,万分后悔自己怎么就因为想知道亲妹妹的消息就留了下来。
肃国公府被抄家夺爵,满府流放边疆。看着好像是陛下网开一面,可前提是勾结鞑子的范俊丰所处的三房被肃国公府立刻全都分了出去。还不是一般的分家,而是分宗,一家彻底变成了毫无关系的两家。
当时她还为自家三姑奶奶愤愤不平,觉得肃国公府实在是太没有人情味了些。可偶尔听到老爷和夫人交谈的时候才知道,若不是肃国公府当机立断,怕连这个被抄家夺爵的下场也落不下。
自家两个庶公子不就是因为怕被牵连,所以才闹着分家,被正中下怀的夫人分了出去吗?
没有人会在意刘妈妈这一介奴仆下人的想法。夏竹长途跋涉千辛万苦才到了京城,找到了夫人的娘家,只觉得以后总算是有了靠山,能过上以前只要照顾好主人家便高枕无忧的好日子。将自己的经历事无巨细全都说了出来,就连柴娘子家里几口人,住在晋中府的地址,院子里有棵老大的石榴树都说了。
周夫人在听到夏竹在北关范府经历的凶险时,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听到自家女儿下落不明时,掉了许多泪;知道两个亲外孙居然侥幸逃过一命,在心里念起了佛;了解了那个柴娘子的行事风格后,又有些惴惴不安。
一时之间竟是百味杂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相比之下,陆少卿就理智得多,一直端坐在太师椅上,听夏竹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等夏竹全都说完了,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让刘妈妈把夏竹带了下去。
夏竹有些不安,按说知道两个亲外孙还活着,不是应该欢喜难尽,立刻派人去晋中府把人接回来吗?知道自家姑爷是被冤枉的,不是应该义愤填膺,立刻想法子为姑爷平冤昭雪吗?怎么亲家老爷什么准话也不说呢?
周夫人温声道:“你这好几个月在路上奔波,也实在是太辛苦了,真是个好孩子。只管下去歇着,等俩小公子来了,还得靠你伺候呢。”
夏竹的心安定了,可不,这是亲家夫人心疼自己呢,没准儿等自己离开了,人家就派人去晋中了。
夏竹就安心地在陆府后头的东厢房住了下来,刘妈妈待人殷勤,见她送来了难得的消息,还特地遵从了夫人的吩咐,到内院小厨房要了些汤水给她。
“夫人说了,你这路上颠簸得厉害,那些硬实的饭菜不好克化,先用些汤水把胃口好好养养,到明天就能照常进食了。”
“多谢夫人,多谢刘妈妈。”夏竹感激涕零,“奴婢算哪个台面上的人啊,还让夫人、刘妈妈这般费心。”
刘妈妈笑得温和:“可别这么说,你把我们陆家的两个外孙救出来,这就是陆家的大功臣。主人家最是仁慈,你立下这等大功,没准儿还能出了奴籍,成了良民呢,以后子子孙孙就都不用过这伺候人的营生了。”
夏竹急忙摇头:“奴婢不出籍,奴婢还要伺候两个小公子呢,等小公子长大了娶妻生子,奴婢能跟刘妈妈一样当个管事妈妈,就心满意足了。”
真是个傻孩子,刘妈妈心里叹气,当人奴仆有什么好?生死全凭主人家做主。自己伺候一辈子人不算,子孙后代也没有个前程。还是那个柴娘子想得明白,怎么也不签卖身契,有机会便抽身,过自家的小日子去,等儿子中了科举,也能昂首挺胸地做个人上人,使婢差奴过一生。
人各有志,刘妈妈自然不会跟把以当管事妈妈为终身奋斗目标的夏竹多说什么,自己能不能吃上明天的饭还不知道呢,哪里有闲心管别人的生死?
刘妈妈格外地谨言慎行了起来,就连自己的例饭,也不假人之手,而是自己亲自去提。
没两天,夏竹就生了病。叫了铃医进来看了,开了几服药下去,不但没有减轻症状,反而越来越重,到最后竟卧床不起。
周夫人叹息:“她可是路上积了病,闲下来一下子就发作了出来,可不是凶险?可要好生照顾着。你也要小心,别染上了病气,我这还指望着你呢。”
刘妈妈一颗心这才算是安定了下来,默默地接过了周夫人递过来的药包。
再过几天,陆府悄悄地抬出了一具尸首。染病身亡的奴仆,主人家还赏了一副棺材板,这就算是不错的了。
又过了些日子,偏门的门房来福着了风寒,还把管事给传染上了。快过年了,不能让他们在陆家待着,急急忙忙地送到了庄子上。谁知道到庄子上不过三天,两个人都没熬过去,双双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