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她爹背着她娘,弯着个腰,正往家里跑,她娘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耷拉在她爹脖子那里。
“娘——”她赶紧让开道,跑回家,去拿大棉被,最厚的被子。
她娘很快就被放到了炕上,烧得暖和的炕,再裹上棉被。
大人忙活着,她又赶紧扑到厨房,找了半块姜,切碎了,放进锅里开始烧水。少顷她奶来了,拿来一个圆形瓷罐子,圆白的瓷罐子,上面是八仙过海的彩绘,里面装着红糖。
顾老太舀了好几大勺子的红糖放进锅里:“是竞越把你娘从山里寻到背出来的,两个人都成冰人儿了,刘美娟那人,肯定说家里没红糖,多煮点,赶紧让人给那边送过去。”
蜜芽儿原本在一手烧火,一手拉着风箱,现在听到这话,那攥着风箱把手的手便停顿了下。
“是竞越哥哥救了我娘?”
“是!”顾老太叹息:“竞越那孩子,他知道咱们大队出了事,竟然从雪山上爬回来了,公社里的人都没过来,他就过来了。一听说你娘那边被困了,二话不说跟着进山,这不是,几乎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救了你娘!”
蜜芽儿重新开始拉风箱,风箱呼呼呼的,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照得她眼前一片红。
不知怎么,就在这片红光中,她又想起那个孤高的背影,冷冷的,一个人站在夕阳下的坟堆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说:“嗯,奶,那多煮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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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好了那红糖姜水后,顾老太先让陈秀云给童韵端过去一大海碗,之后把剩下的装到了一个搪瓷缸子里,张口叫唤猪毛:“猪毛把这个给隔壁你竞越哥哥送过去。腾出锅来,我得赶紧再熬点小米粥给他们,那个养胃。”
蜜芽儿听了,赶紧说:“奶我送过去吧。”
她刚才守着她娘,看她娘喝了红糖姜水后脸色好多了,她爹正在那里搂着她娘各种安慰呢,看起来是没啥事儿了。她不想叨扰她爹她娘,也不想当电灯泡,心里又担心着萧竞越,便想过去看看。
顾老太有些担心:“你还小,可别烫着手。”
其实蜜芽儿不小了,她八岁了,在其他人家,比如刘燕儿家,刘燕儿已经上山割草进厨房做饭了,只是家里宠着她,没怎么让她干过,平时也就帮着拉拉风箱烧烧火。
“奶,没事,这不是有搪瓷缸子嘛,再说又不远!”
顾老太抬头看看外面,因为今天大家伙陆陆续续从山里回来,又得忙着赶紧扒开雪看看救救庄稼,小孩子们也跟着出去帮忙了,家里真没人,只好道:“行,那你送过去,小心别烫到手啊!”
“知道的,奶,我会小心。”
蜜芽儿小心翼翼地捧起搪瓷缸子,慢慢地迈着步子,去了隔壁萧国栋家。
喊门后,是苦瓜过来开的门,他看了眼蜜芽儿手里的搪瓷缸子,纳闷地说:“你来干嘛?”
蜜芽儿都不太想搭理他,不过萧竞越在这里,她只好忍忍了:“你哥受了寒,我奶熬了红糖姜水,给他送过来。”
苦瓜有些意外:“我哥在西屋呢,刚躺下,胜利叔他们才走,你过来吧。”
蜜芽儿点头,随着苦瓜过去西屋。
谁知道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正屋门开了,刘美娟出来了。
她一双眼儿盯着蜜芽儿手里:“干嘛呢,蜜芽儿,端着个茶缸子,里面啥好吃的?”
蜜芽儿笑了笑,只好再次重复道:“这是红糖姜水,我奶给竞越哥哥煮的,他受了寒,让他喝点。”
刘美娟一听笑了:“哪那么多事啊,外面下着雪,谁不是受寒呢,我这刚出去烧火做饭的,也受寒了,先端进来吧,我等下给竞越喝了。”
等下?
这话听着就不对,红糖姜水当然是趁热喝,哪有等下的道理。
蜜芽儿当然不乐意。
她收起笑,故意纳闷地道;“我竞越哥哥在你屋里睡吗?”
刘美娟听了,顿时一噎:“啥意思?”
萧竞越都十四岁了,这么大的男孩子,单独住个西屋,怎么可能和她一个屋睡,农村里这种瞎话可不能乱传。
蜜芽儿道:“不在你屋里睡,那干嘛送你屋!”
说完这个,一脸天真迷茫地端着搪瓷缸子,就要进西屋。
刘美娟不乐意了;“你这就是给我们家竞越送的,怎么了,我还不能碰了!”
旁边苦瓜看不过去了,他还挺喜欢他这个哥哥的。
别人知道萧竞越,就是那个年年考第一名的萧竞越是他大哥,都羡慕得很,只可惜大哥总是不回家,害得他不能和大哥说话亲近。
现在大哥都躺那里了,娘竟然还要贪大哥的红糖姜水。
于是他嚷嚷说:“娘,那是大哥的红糖姜水!是顾奶做给大哥的!不是做给你的!”
他这话可是说得又响亮又理直气壮,听得刘美娟顿时没话说,噎了半天,最后气得指着苦瓜的鼻子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说我这都是为了谁,为了谁!”
说着随手拿起门旁边的一个扫帚疙瘩就扔过来,只吓得苦瓜嗷呜一声赶紧满院子跑。
蜜芽儿根本没搭理这对母子怎么闹腾,直接捧着搪瓷缸子进来,进来后还用脚带上门了。
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看起来这西屋平时是用来存放闲杂农具的,锄头铁锨什么的都在这里面搁着,左边靠墙的角落里还有几个大缸,估计存放点粮食什么的。
屋里的一张炕占据了半个房间,炕上也放着闲杂的笊篱盖子面盆还有已经缺腿的凳子,破旧的马扎,还有一个打着补丁的破包袱,里面不知道包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什么东西。
萧竞越就躺在这样一张炕上,不知道谁在这些杂物中扒出一个窝来安置他。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两唇紧紧闭着,身上紧紧裹着老粗布蓝格子的被子。
蜜芽儿将搪瓷缸子放在旁边大缸的木盖子上,之后伸手摸了一把炕上,如她所料,那炕冰冷冰冷的,根本不可能有人烧过。
估计生产大队的人把他送回来安置好后,也就赶紧出去继续除雪了,以至于根本没人照料他。
就在这个时候,萧竞越的身子动了动。
她诧异地仰起脸,看向他,却和他看了个视线相对。
萧竞越拧眉,刚醒来,眼前还有些模糊,他就看到她白净的小脸儿上,那双清澈的眸子漾着浓浓的担忧。
“竞越哥哥,你醒来了啊?”她连忙凑过来:“你把这个喝了吧!”
说着间,她从旁边端过来一个搪瓷缸子。
他嗓子发干,身上麻麻痒痒的,之前冻得太厉害,现在身体还没反省过来,浑身都透着酸麻,好像外面那层皮肤不是自己的了。
“这是什么?”
他艰难地就要撑着炕沿坐起来。
蜜芽儿赶紧一手扶着他起来。
萧竞越感觉到,那双软绵绵小手,并没太大力道,不过却使出吃奶劲儿扶着自己的那种感觉,他心里泛暖,想起她喜欢自己笑,便冲她笑了笑。
蜜芽儿站在炕边上,两手捧着搪瓷缸子:“这是红糖姜水,你喝了这个,驱驱寒。”
红糖姜水,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是多么大的诱惑,特别是对于萧竞越这个刚从雪堆里爬出来的人。
他之前已经被灌了白酒来驱寒,可是现在听到红糖姜水,竟依然觉得身体在渴求。
当下嘴唇动了动,接过来,捧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了。
蜜芽儿看着眼前的少年仰脸痛快地喝着红糖姜水,只见他脖子那里的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她这么看着,忽而间心里便有点奇异感。
她虽然只有八岁,还是个纯粹的小孩子,可是到底拥有上辈子的记忆,男女之间的事情,或者说男女之间的区别,她还是非常明白的。
她想起了好多年前,当自己几个月的时候,萧竞越他在自己那屋里洗澡,热气腾腾的水雾中,她曾经看到过不该看的。
当时他还很小,一转眼功夫,都长这么大了,已经有了清楚的男性特征。
萧竞越一口气喝完了后,感觉带着姜味的甜丝丝热气一股往下,给身体带来暖流,顿时舒坦多了。放下搪瓷缸子,却见蜜芽儿正盯着自己瞧。
那种坦然明亮的眼神,清澈动人,可是却又仿佛有点什么其他意思,这给了萧竞越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身子瞬间绷紧,
“蜜芽儿,怎么了?”他轻而哑的声音这么问道。
“没什么!”蜜芽儿赶紧大声地道。
这么说完,她也觉得自己反应太激烈了,连忙问道:“竞越哥哥,这边太冷了,你就住这里啊?”
“嗯。还好吧,习惯了。”萧竞越轻描淡写地这么说。
他在这个家,还能有个躺的地儿,已经算是不错了。
毕竟,别人没把他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他也没把这里当成他的家。
“可是你今天挨了冻啊……”蜜芽儿有些心疼。
他本来年纪就不大,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为了救自己娘受了那么大罪,看他住在这种地方,蜜芽儿怎么想怎么不舒坦。再想起刘美娟那嘴脸,都未必肯给他做口饭吃。
她这时候心里想出个主意,可是又不好开口,再说她年纪小,家里的事自己不能做主的,当下只好闭口不提,想着回去试探下家里人再说。
萧竞越却没想那么多,他在最初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感后,逐渐放松下来。侧首凝视着蜜芽儿那关切的眼神,不免轻笑了下:“我不怕挨冻。”
在他的语气里,仿佛这是一件多么轻描淡写的事,可是听在蜜芽儿耳中,却是更加不好受。
“谢谢你,竞越哥哥。”她垂下眼睑,低声道:“你救了我娘,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重活一世,从那不能自主的小身体开始,她就全身心地依赖着自己娘。她娘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如果她娘出了事,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没啥。”萧竞越在喝了那碗姜汤后,感觉好多了,到底是年纪轻,火力壮,休息下也就没事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蜜芽儿那绵软的小手:“人家说,没娘的孩子像棵草,我不会让你没娘的。”
像蜜芽儿这样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浑身透着温暖娇软,就应该被好好地捧在手心里呵护。没娘了,便是有奶,谁又能那么精心地呵护呢。
萧竞越就喜欢看蜜芽儿被人宠着爱着,看她活得无忧无虑,永远长不大。
就好像……她能把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一并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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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芽儿从萧家回来后,和自己奶说起萧竞越的事。
“冰冰凉的炕,苦瓜娘根本不管,就是个红糖姜水,还不想给竞越哥哥喝的。”
“就睡在西屋,放杂物的,炕上都是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就是个扒个窝给竞越哥哥,根本不是人能睡的地儿。”
“竞越哥哥救了我娘,他,他真好……”
经过蜜芽儿这么一说,顾老太受不住了。
“刘美娟这人也忒没良心了,别管平时怎么样吧,好歹是一家人,竞越那孩子不容易,遭了那么大的罪,她就不能对孩子好点!”
顾老太摘下围裙:“不行不行,我得找胜利说说去。”
蜜芽儿从旁阻止了:“奶,咱生产大队出了这么大事儿,满大队的人都忙活着除雪呢,我看胜利叔根本不得空,要不就别为这点事麻烦胜利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