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暂且忍耐。”天无涯的声音冰冷、麻木、不带一丝活人气息:“快则数个时辰,慢则一两日,待药效散去,便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用细布沾着种气味难闻的药水,一点一点把脸上伪装擦去:原来是个面目普通、称得上过目即忘的中年男子。
苏凤竹不适地扭动下身体:“就没有解药吗?只能等这药自己消散?话说回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强迫本公主吃这药!等见了母后,我一定叫母后处罚你,纵是你救了本公主,大功一件,可这事儿,也得把你的功消去几分!......”
她喋喋不休地恐吓、威胁天无涯,岂料天无涯全无反应,只手上拿出些瓶瓶罐罐来,检点查看着。
如此看来,威胁恐吓他是不吃。苏凤竹想。说的口干,便自己停了下来。
天无涯这才开口:“公主,为防贼子派人追寻公主,小人斗胆,要给公主易个容。”
“易容?”苏凤竹看向他的瓶瓶罐罐:“就是像你扮成丽玉那样把我扮成别的人?你这想的很是,这样即使贼子追上来也发觉不了。你快快帮我扮上。”
天无涯便打开一个瓶子,倒了一手黄乎乎的浆糊,便要往苏凤竹脸上抹。
“慢着!”苏凤竹突然一声惊呼:“你这什么玩意儿?闻着味道好恶心!不会,不会伤着本公主的肌肤吧?本公主这张脸,素日里可用的是千金万金制成的脂粉——哎哟!”
天无涯何曾管她这张脸有多么娇贵,一巴掌给她糊了一脸。
“啊啊啊!好恶心!疼,煞的慌!”苏凤竹两手乱推两脚乱蹬,然而身体绵软无力,哪里抗拒的过天无涯。
除了这黄色浆糊之外,又有棕色的膏脂、灰色的粉末、黑色的炭笔,一样一样往她脸上招呼。“我这是脸,不是糊饼子的锅底!”苏凤竹真心有些想哭。
“行了。扮好了。”天无涯从容道。
“你到底把我弄成什么鬼样子了?”苏凤竹摸着脸,只觉又粗又粝,还坑坑洼洼的:“给我镜子!”
“没有镜子。”天无涯说着,打开屁股底下的座位,里面是中空的,放着行路所需物什。“请公主换了这身衣服。”他取出一套衣服来。
苏凤竹一看,大红大绿,鼓鼓囊囊,肥袖子大裤裆。“这,这是哪里的村姑穿过的衣裳,我才不要!”她扭头。
天无涯置若未闻:“小人伺候公主更衣。”说着就靠近苏凤竹解她衣带。
“你!”苏凤竹勃然大怒:“你敢非礼本公主,你好大的胆子!”
“请公主息怒。”天无涯道:“公主应该知道,龙鳞卫只为守护主人而存在,绝无寻常人等的五情六欲。在小人眼中,红粉与骷髅,除却生死之外,其余并没有任何不同。所以请公主也不必因小人的伺候而产生任何不适。”
“这是你们的歪理,本公主却有本公主的尊严!”苏凤竹板着脸道:“你胆敢冒犯本公主,等见了母后,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启奏她杀了你!”
“龙鳞卫的生死,也尽归主人掌握。”天无涯的语气毫无变化:“若主人要小人死,小人绝无二话,立刻执行。只是此刻,公主身体虚弱,还是请公主让小人伺候,速速更衣才是。”
说着也不管苏凤竹如何抗拒,强剥了苏凤竹衣裳,给她更衣。
娘啊,你便让你的人这样对我。苏凤竹咬着唇,眼神晦暗不明:落在外人手中,我都没受过如此屈辱。
屈辱之中,她还得借势发挥。苏凤竹心中吸口气,面上眼一垂,泪珠滚滚而下,同时肩一提胸脯一缩,曝露在空气中欲露未露的胸前风光便显得愈发巍峨。“你,你,不要......”声音也学着她爹的贵妃的样子,压的百转千回。
然而天无涯死板的面庞依旧波澜不惊,如同看到的,是一块死肉。
看来□□这一招,也不管用啊。苏凤竹想。她却忘了,天无涯刚给她易过容,她还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个什么模样。
到底什么计在这样心如铁石的暗卫身上好使呢,苏凤竹苦苦思索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大玄玄:对付我爹,我有特殊的说服技巧。
这两天家里有事耽误了些,接下来作者君会加油补上的,么么哒!
☆、晋江独发
天无涯驾着车子不紧不慢走起来。
苏凤竹好不容易把自己挪到车门口, 隔着门和他说话:“我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母后和弟弟现在在哪里了?”
“太后和陛下现临幸梧州。”天无涯答道。
“什么?竟退到梧州了?”苏凤竹吃了一惊。她知道他们节节败退, 却没想到退的如此快。如此看来, 魏帝一统天下, 指日可待了。
再转念一想, 顿时明了:怪不得会派人来找她, 是他们支撑不下去了,这又想到她的用处。
苏凤竹闭闭眼:如果当初宫变之时, 他们不是瞒的她水泄不通,或者但凡那时他们有一点点把她带走的意思, 她现在, 约莫也没这样大勇气与决心, 与他们彻底割裂吧。
但是现在我真的下定决心了娘。她在心底默默地说,我已经找到了新的开始, 我不会再受你操控了。
睁开眼睛, 装出焦急的声音:“我没出过远门, 不知道到梧州要走多少天?无涯卿,你务必想法子, 让我尽快到我母后和弟弟的身边!我要与他们生死与共!想到他们老的老,弱的弱, 受这乱臣贼子和若多不忠不义之人的欺辱, 我这颗心,疼的简直要碎了!我可怜的娘亲、弟弟啊!” 说着便哀哀哭泣起来。
“公主请勿悲伤。”天无涯道:“虽形势危急,且喜太后与陛下圣体安康, 御前也不乏忠贞之士守护。原承道大人一代名将,西南镇守使风峦海麾下尚有三十余万雄师。平叛荡逆、光复神京指日可待。”
当真这么简单,原承道手下的五十万大军怎么没的。看来现在只剩下风峦海的兵马是他们最后的倚仗了吧。只是原承道用的动吗。苏凤竹想。
“陛下与公主手足情深,自从离京时遗散了公主,陛下寝食难安,时时思念公主痛哭流涕。甚至因公主不在而不肯登基继位。小人此次赴京前,陛下面谕小人,务必竭尽全力,救回公主。”天无涯又说。
说这话时,他的冰冷无情的声音里,隐隐出现了一丝波动。苏凤竹立刻察觉到了,短时兴奋起来:这冷面冷心的人,还是有破绽可循的!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肠?
她转动着眼眸,又哭道:“我的勉儿啊,你都挂念姐姐作甚,你是大虞千秋万代之所系,只要你好,姐姐便是死了也欢喜啊!”
“公主放心,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带回公主,让公主与太后、陛下阖家团圆。”天无涯道。
苏凤竹确定无疑了:这铁石心肠的暗卫,对亲人与亲情,心中还藏着那么一丝儿濡慕。
倒也难怪。苏凤竹以往虽没直接接触龙鳞卫,却也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原是从三四岁上被老暗卫看中,然后明抢暗夺,从亲生父母身边把人弄走。他们心中的最深处,许还残留着一点父母的模糊影子......
如何乘隙而入?苏凤竹开始寻找时机。
天无涯这逃离路线看的出来是精心谋划过的。走一阵,便换个身份,换套行头,换套车马。或是荒郊野店,或是田野人家,都有人接应他。苏凤竹心下暗惊,国破家亡后这暗卫的网线还如此严密,以前是何种程度,简直无法想象。
一连两日,苏凤竹未曾寻到任何时机,而距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这日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个名叫李家集的小镇。此地多温泉,这里的落脚地,正是一处温泉汤馆,也有女宾的。苏凤竹心中一动,便央求天无涯:“我觉着我浑身上下都是沙子,我整个人都在发臭,无涯卿,让我沐浴一番吧,不会耽搁很久的。”
“也罢。”天无涯想了想应下了,吩咐这里接应他的人:“十三,好好伺候公主。”
“大哥放心。”他口中的十三,便是汤馆徐娘半老的店家娘子。她笑吟吟对苏凤竹道:“公主请。”
她引了苏凤竹到一个屋子,里面清清静静一个小池,别无他人。“小人伺候公主。”店家娘子亲自动手为苏凤竹宽衣解带。苏凤竹看着她长着薄茧的手,猜测着也是个有两下子的。
便含笑与店家娘子闲话:“卿也是龙鳞卫的人?是一直这样隐在民间么?可是委屈了你。那店主是不是咱们的人?是你真正的丈夫么?我看却配不上你呢......”
她说一句,店家娘子恭谨应一句是,余者半字不肯多言。
真是,她娘能弄出这么一群智勇双全又忠心不二的暗卫,如何就不能用这劲头提拔一批忠臣良将!苏凤竹心中无奈。
“你可听说,槐树村罗金贵罗大财主家那事?真真是笑死个人!”“隐约听着,是罗大财主骑马摔死了,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跑来和主母争家产?你说说,这都什么世道!”突然隐隐从隔壁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是别的来此洗浴的妇人在闲话。
苏凤竹便竖起了耳朵。只听那二妇人你一言我一语道:“原是那主母孙大奶奶,不是只有一个嫁出去的小姐么,那外室倒养了个一两岁大的哥儿,便得了倚仗。再则那外室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东西,从城里,纠结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无赖儿,打上门来。已是一连闹了好几天了,今儿个出殡,也不知能闹成什么样子呢!”
“也是孙大奶奶命苦,她原是养了个哥儿的,谁知道三岁上让人给拐了去。如若这哥儿还在,现在也当成家立业了。孙大奶奶何至于受如此欺辱!”
“可不是么......”
苏凤竹只听的心肝儿怦怦地跳:真是天助我也!
“这就行了,我们急着赶路呢。”她笑笑对店家娘子道。
一时又启程了。路上苏凤竹先东拉西扯和天无涯说些闲话,夸赞他的忠诚。看差不离了,便道:“你如此忠诚,便是天大的恩赐,也是该当的......刚才在那张家集我听着,咱们似乎是行到了安城附近?”
“正是。”天无涯答道。
“有一件事,我想着还是告诉你吧。”苏凤竹故意犹犹豫豫地道:“我看过龙鳞卫的卷宗,你的我还依稀记着些,里面说,你便是出身于这安城地界。”
“当真?”外面天无涯的声音大了一些。
上钩了!苏凤竹握紧了拳头。声音却波澜不惊,道:“嗯,应该是安城下面的一个什么树的地方,榆树店?”
“此地有个叫槐树店的地方。”天无涯沉默了一会儿道。
“哦,那就是槐树店?”苏凤竹装成记不清楚的样子:“不过你爹的名字我还记得,因为极好记——你,想知道吗?”
天无涯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小人,想知道。”终于他说。
苏凤竹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姓罗,唤作罗金贵,”她压抑着自己激动心情道:“你娘姓孙。你是打三岁也不是两岁时候,离了他们身边的。”
停了一停又道:“你救下我这般大功劳,等见了母后和弟弟,我一定奏请他们,不仅要赏你,也要封荫你的家人。”
“谢公主。”天无涯这三字说的,有人情味多了。
“你现在,可要去与他们相认?”苏凤竹又问。
“不,”天无涯还是断然拒绝了:“现下公主尚未脱离险境,小人岂敢擅离职守。
“真真是忠义之士。朝堂臣子们有你一半忠心,这天下也不至于成今天这副样子。”苏凤竹先叹息一声,又道:“我又如何忍心隔离你们骨肉亲情。这样吧,你不妨沿途找个乡老问一问他们的安好。”
“公主思虑周全,小人感激不尽!”天无涯原也还存着丝怀疑,当下果真找了个路边的茶摊,向那摊主老汉打听槐树村罗金贵。
“哦,罗大财主啊,大哥是来给他吊丧的?”那摊主热情地道:“那您可走过了,您得掉头走两里,那儿有个岔路口,从那儿往东拐,走上十来里,就到槐树店了!最大的宅子,就是他们家了!”
“老人家是说,他过世了?”天无涯缓缓地问。
“是呢,前天的事儿啊,从马上掉下来!怎么,大哥不是来吊丧的?这才知道?哎呀呀,这怎么说的......”老汉摇头叹息。
“听说,罗家,以前曾丢过一个儿子?这事儿您可知道?”天无涯冷静地又问。
“怎不知道!”老汉摇头晃脑:“罗大财主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也不知道哪个天杀的给人拐走了,罗大财主是满天撒钱去找啊,那时候说,找着了,赏金条十根,十根哪!......”
离了那茶摊,天无涯一声不吭地驱马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对苏凤竹道:“公主,要么,小人去罗家看一眼就走。”
十来里的路程,转瞬即逝。苏凤竹端坐车中,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身上的药性散去些许,可还是虚弱的慌。
槐树店是挺大的一个镇子,然还隔得远远的,就能听见哀乐冲天。苏凤竹从窗子里望出去,只见镇里鹤立鸡群的一栋大宅周围,白花花人来人往。
然再走近些,却听见哀乐声中夹杂着些呼呼喝喝的声音,与治丧的肃穆氛围很不相称。“这是怎地了,像是出事了的样子。”苏凤竹用天无涯听得见的声音说。
“驾!”天无涯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一溜儿小跑跑了起来。
到罗家外面的巷子口,便走不动了。满镇的人似乎都聚集在了这方圆数丈之内。“打起来了没打起来了没?”人人抻着脖子向前看着,个顶个的兴奋难耐。
“敢问大哥,这里发生何事?”天无涯拉住一个闲汉问。
“这不是罗大财主出殡,他外面养的小娘堵着不让出门么,说除非让她养的儿子给罗大财主摔盆子。言下之意,以后这家产,得尽归她儿子。”闲汉兴奋地道:“罗大奶奶哪儿能认呢,就说这孩子小娘偷人养的野种。小娘带了人,罗大奶奶也把他家的庄客叫了几十号来,眼看着,就打起来了!”
天无涯一听,便对苏凤竹道:“烦劳公主下车,与小人走几步。”
苏凤竹装出一副嫌弃样儿:“你要我到这些庶民堆儿里去?”
“小人担心留公主一人,会被人冲撞。”天无涯说着,扣了苏凤竹手腕强行把苏凤竹从车上拉了下来。
他拉着苏凤竹分开人群走到前面去。此时才看见颇高大体面的一个门楼,门楼下一架厚重的棺木一半在门外一半在门里。围绕着棺材,门里门外两帮人剑拔弩张。
两帮人为首的,各是一个戴孝妇人。一个老态龙钟,一个徐娘半老;一个端庄内敛,一个风骚外露;一个丫鬟婆子环绕,一个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儿。
“老货!老娘岂能容你空口白牙往老娘身上泼脏水!”此时那风骚的半老徐娘一手抱着孩儿,一手叉腰道:“滴血验亲!现下就打开这棺材,让老东西和我儿子滴血验亲!你敢不敢!”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老妇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哪里有落了棺再开棺的道理!再说,这人都没了这些天,这血也都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