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只觉得那个孩子远远的瞧着眼熟,等近了才发现是严晓生。
晓生向来是个干净漂亮的孩子,今天打扮的更是格外体面,即便天还热,却仍旧一身的小格子西装,脖颈处扎了一个红色的小领结,脚上蹬着锃亮的小皮鞋,头发甚至还拿拿发油梳的板板整整,活像个小大人。
就是这么衣冠楚楚的一个小男孩,却靠着电线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手里捻了根狗尾巴草,在掏墙上的蚂蚁窝。
陈芃儿唤阿水停了车,扶着肚子下来,站去他身后。晓生蚂蚁窝掏的正专注,一回头瞧见是她,忙把狗尾巴草往身后一藏,小脸蛋红了红:“韩嬢嬢。”
陈芃儿知道晓生是个挺文静内向的孩子,白喜云向来也看的紧,不会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样的大马路上溜达,于是摸了摸他梳的溜光的小分头,问:“你妈妈呢?”
晓生指了指对面街角处的西餐厅:“妈妈和伯伯在里面吃饭,我吃饱了,妈妈叫我出来玩。”
他偷偷拿小手抹抹平小西服上的折子,抠着手指头上青草引子,白白的圆脸蛋,睫毛就跟洋娃娃样纤长,陈芃儿看的忍俊不禁,摸着他的小领结:“晓生今天打扮的真好看,韩嬢嬢远远的就这么一瞧啊,呀!还以为晓生这是要去米高梅跳舞呢!”
小男孩扭捏了一下:“妈妈说今天要和伯伯吃饭,叫我穿的新衣服……”
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脖子,抓了陈芃儿一根手指,似乎权衡了一下,张手招呼她:“韩嬢嬢,我跟你说……”
陈芃儿应招吃力的弯下腰去,孩子的小手拢在她的耳朵和自己的嘴唇之间,热乎乎的气息毛煦煦的,陈芃儿顿时有一种很暖心的受宠若惊,就听他轻声对自己耳语:“韩嬢嬢,其实我不喜欢穿新衣服,老怕弄脏……我也不喜欢那个伯伯,他连头发都没有……可是我不敢跟妈妈说,怕妈妈生气……”
陈芃儿转转眼珠,孩子的话里隐隐透出些东西,可她不愿去随意揣度,于是掐了一下眼前那嘟嘟的小脸蛋:“我就知道,晓生最乖了!”
小男孩揉着脸,正露出点笑模样,便听见马路对面一声唤:“晓生!”
陈芃儿直起腰望过去,果然是白喜云,娉婷站在那家西餐厅门前,身边的确还站了一位“伯伯”。
“韩嬢嬢,妈妈叫我了!”
孩子忙冲她摆摆手,扭头朝自己的母亲跑去。
白喜云自然也瞧见了陈芃儿,朝她点头示意,陈芃儿笑笑,见她牵着晓生与那位“伯伯”说着什么,像是在告辞的样子,于是自己也正准备上车,不其然就见白喜云牵着晓生朝她走过来:“韩太太。”
看得出白喜云今日也精心打扮过,一身浅金的织锦旗袍,素净又华丽,眉目被化妆品衬托的更加动人,斜理的乌发依偎在修长白皙的颈间,正浅浅冲她一笑,的确是个好女子的模样。
陈芃儿笑:“我瞧见白小姐有客,还想着不要叨扰,没想到你还是过来了。”
白喜云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客,就是相个亲。”
陈芃儿一噎,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对面瞟了一眼,就见那位“伯伯”还站在那里,的确是个“伯伯”了,矮胖的身材,脑壳光光的,耳后隐约一圈黑黑的头发?大热的天,西装革履,圆滚滚的肚子笨重的朝前腆着,正拿了帕子不停擦着脑门的汗,脸面上倒很富态的样子,瞧不出太多皱纹,但年逾花甲绝对是跑不了的。
陈芃儿赶紧把视线撤了回来,正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白喜云倒侃侃主动介绍起来:“家里亲戚给介绍的,香港人,姓王,手底下有两个铺面,算是有些积蓄。年纪有六十了吧,家里大太太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孩子也都大了,成家单过去了。所以就想找个二房,一块过日子,还说,要是能再生个孩子就更好了。”
陈芃儿看她一副淡然的样子,自己却着实尴尬的一身,如果可以重新选择,那她会选择不停车。她有心想开口,却不知道开口是该安慰,还是虚伪的恭贺一番。
她犹自还在踯躅,白喜云又道:“我看这个王先生还蛮好的,脾气看着挺和气,说能拿晓生当亲生的看,要一直供他念书的。他说他和前面的太太早就分开住了,那女人身子不好,怕是也熬不得几年,而且我要是以后跟了他,会有单独的房子住,不用和前面的太太碰面的。”
陈芃儿问:“你真的觉得好?”
白喜云伸手整理着儿子的领结,低头笑微微的样子:“便是为了晓生,也是不错。”
“至于林先生……”
她连头都不肯抬,“他那样的人,早晚要找个世家小姐结婚的。”
晓生紧紧依偎着妈妈,抬起头的小脸上,大眼睛很有些懵懂,虽然孩子年纪还小,却异常敏锐的能捕捉到母亲笑容后别的情绪,张了张嘴,嘴角弯了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又不敢哭。陈芃儿瞧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胸口更觉沉闷,她还想说些什么,白喜云轻轻“呀”了一声:“韩太太,不多叨扰你了,王先生说要送我们娘俩回家的。”
两人匆匆握了下手,陈芃儿攥住她柔腻的指尖:“白小姐,你……想好了……”
白喜云还是那样的笑,眉目一片萧瑟:“这不是我想好了,便好的。”
女人细细的眉尖蹙了一下:“韩太太,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她欲言又止,紧紧牵了儿子,点头告辞,匆匆转身离去。
单薄娉婷的背影,浮动的脚步,那位一直等候的“王先生”正叫了两辆黄包车,瞧见他们母子两个,赶紧殷勤的迎了上去,光秃秃的脑门在阳光下锃亮的叫人发笑。
陈芃儿却笑不出来,阿水为她打开车门:“夫人,上车吧。”
一直到从住吉堂出来,胸口还是闷闷的难受,山下重明没给她开药,只包了一包他们在日本常喝的炒米茶给她,说要是实在感觉胸闷难受了,可以煎一杯趁热喝。
山下另外嘱咐她,如果有心事,不妨多找人聊聊,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好处。
陈芃儿苦笑,苏沐芸已与她不再往来,便是白喜云,她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安慰那个实则身不由己的女人一句——自己的同性缘实在是太单薄了,已经快要当母亲的人,身边却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山下重明好像看懂了她藏在笑容后的无奈,在她告辞的时候,唤住她。
“如果可以……”
他谨慎的措着辞:“芃小姐可以跟我说。”
陈芃儿笑:“谢谢山下君,有机会的话……”
这个晚上,因为白喜云的事,陈芃儿没有睡好。
她早早就起了床,没有惊动任何人,天色略有薄明,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微凉,她披着毯子一直走到花园里去,草叶上的露水把鞋子都打湿了。
在花园的香樟树下她站了许久,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望着围墙上攀爬的凌霄花,层层叠叠的绿叶露水间那浅橙红色的花苞都还在沉睡。
很静,间或有几声早起的鸟儿的鸣叫。
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像要把心中郁郁尽吐而出,然后,她听到了几声低低哼唱的唱词:
“百年好也终有一朝分开,
杨修一死无挂碍,
后事拜托你安排,
我死不必把孝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