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把嫌长的马褂下摆塞进腰里去,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摩拳擦掌,仰着脸,树影斑驳的在他脸上晃来晃去,阳光下眯起的眼睛,纤长睫毛笼罩下,一双瞳孔色如琉璃,他朝他转过头来,指着头顶上一只长长的枝杈:“瞧见那个了么?”
他赶紧点点头,孩子粲然一笑:“小爷我早就相中了,这么一大块呢,等我把它掰下来,估摸着能做好几个,咱俩对半分,一定要做个最趁手的!”
他年纪到底还是大他个一两岁,性子也稳重些,有些不放心:“安哥儿,这树这么高,你身子骨……”
话没说完,他就见那孩子一双秀眉生生一挑,花瓣样的唇顿时拧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犯了忌讳。
他是生了场大病,险些没命,好不容易救了回来,于是任谁都当他是个瓷娃娃,摸不得碰不得。但偏偏他又极其忌讳人家说他身子不好,把他当个小娘样的来娇。
话既已经出口,他知道已经晚了,现下再说什么让我来吧,肯定只会惹他更加气恼。
于是,他只能什么都不说,只抿了抿唇,嘱咐:“安哥儿,你小心些。”
孩子不吭声,也不看他,鼓着脸蛋,把衣角束的更紧了些,然后手脚并用,轻轻一跃就上了树。
他一直提心吊胆,脖子仰的险要折过去,看他一路无惊无险的爬到树杈上坐稳了,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安哥儿,你真棒!”
他在树下双手放在唇边,笑嘻嘻的朝他大声喊。
孩子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出来,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把后脑勺,从后背抽了砍刀出来,照着那自己早就看中的枝杈用力一砍!
树叶簌簌抖得作响,顿时飘下来几片枝叶。
“啊~”
头顶上的他短促叫了一声,
“怎,怎么了?”他跳着脚,脖子伸的比鹅都长,心惊肉跳眼巴巴的盯着头顶上的他,“安哥儿,怎么了??”
孩子拿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面上看不出什么,很淡定:“没咋。”
又低头冲他道:“站远些,小心枝子掉下来砸着你。”
他只能听话的站远了一些,就见树上的孩子咬了咬牙,抬手奋力一劈!
他俩围着老大的一个树杈,兴奋的忙着撸上面的枝叶——叶子要撸掉,树皮要剥掉,并且他刚刚已经仔细鉴别过了,安哥儿挑中的这根树杈的确极好,分叉又多,枝干粗细适中,能做四五个好弹弓不在话下。
他心里头兴冲冲的,一直咧嘴笑,对对方不吝赞美:“安哥儿,你真厉害!这么粗呢,要我都不一定能砍的下来!”
对方长睫毛微垂,瞧不出有多高兴,但唇角翘了一下,嗓子眼里满不在乎的哼过一声,额头汗津津的,眼睛都不抬一抬的,手心里绿色的枝叶中殷红一下,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一把按住他的手:“安哥儿,你的手怎么了?”
只见孩子右手的虎口处一片血肉模糊,他眼皮咚的一跳!当下心里头就一激灵,浑身摸索着去摸手帕:“你手伤着了,安哥儿!得赶紧——”
话没说完,就被当胸推了一把!
直把慌不迭的他推了个四脚朝天!
那孩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清泠泠的一双眼,朝他看过来:“叫什么叫,跟个娘们似的。”
他木木呆呆,像只呆头鹅,头顶上还沾着树叶,瞪大了眼睛瞧他,他想说你手伤了啊,在流血……
却是在那冷冷目光的逼视下,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脸上眼中都焕发出一种极温暖的光,男人在回忆中露出微笑:“后来,子清做了三把最好的弹弓送给我。”
“我说谢谢他,他别过头去不肯理我……后来,才对我说,说‘我俩之间,不用言谢’……”
“我俩之间……不用言谢……”
喃喃念着,他像是累了,慢慢松开了肖寻之的手,微微阖上了眼,睫毛处慢慢濡湿,低叹一声:“寻之,对不起。”
肖寻之胸中大恸,身子晃了两晃,凄然而笑:“韩林凉,咱俩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只不过是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是,”他轻声,“所以,寻之,谢谢你。”
“谢谢你……”
声线低微,他好像又要睡过去,陈芃儿骤然感到莫名的心惊,扑过去握住他的肩膀,试图唤醒他:“林凉哥!林凉哥!”
他勉强抬了抬眼皮,面色苍白如纸,空洞的眸子凝望上方,瞳孔涣散,双唇没有丝毫血色,勉力扬手,摸了摸她耳边的发:“芃儿……我好累。”
俯身慢慢把头抵在他的胸口,温热的泪一点一点渗透他的衣襟,沾染他的胸膛,她轻声轻语,也怕像要惊动了他:“那你睡一会,就睡一会,好吗?”
“好……”
他慢慢摸着她的头发,摸着她脸上汹涌的泪。
“别哭,芃儿。”
最后的最后,他轻声对她说。
第一百三十章遗嘱
第一百三十章遗嘱
铅云压顶,雨雾蒙蒙。
花园的小径上,几朵白玉兰不知被谁踩了一脚,花瓣凄凄惨惨的裂着口子,粉白的颜色里浸了雨水,脏兮兮的和泥地混为了一体。
雨丝刮在脸上,凉沁沁的,明明是春雨,却凄凉萧瑟的,比秋雨更胜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