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油子嗤笑一声:“他们手黑着呢!天不怕地不怕的,听说专朝人脑壳上开火,你说还能怎么个下落?自然是死了,找个山沟把尸身一扔了事。至于到底扔去了哪里,此刻怕叫他们自个,也说不上来。这一路啊,还不知道作践了多少条人命呢……”
消息传回宁河县,广昌为周青云办了丧事,找不到尸身,棺材里便只放了套衣服鞋子。葬礼上再见到南芙,已经不哭了,就是瘦的脱了相,形容枯槁,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眼神有些木,韩林凉上前安慰她几句,说抚恤的钱一分都不会少,让她好好保重自个,照顾好两个孩子。
南芙弯弯腰,给东家行了个礼,她一身的缟素,鬓边一朵小白花,其实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是个好看的女子,却是此时孤儿寡母,前路迷茫,周围人瞧了皆摇头叹息不已。
因陈芃儿每每去瞧南芙必会红肿着一双眼回来,陆安干脆明令禁止她再去。她在他眼皮底下老实了好多天,终于逮到有一天他貌似不在家,蹭蹭蹭便又跑了过去。
南芙的家在东城广昌铺面的东南向,是个挺小的院落。她熟门熟路,七拐八拐,走近了便瞧着南芙家的墙头好端端却是塌了一块,里面拿荆棘条子扎了暂且挡着,她心下疑惑,脚步却没停,一扎进院门,就听见有人说话,那嗓音甜到发腻,灌到耳朵里好像都黏着糖水。
一个大胖圆脸白生生的半老徐娘,穿着一身簇新鲜亮的大襟褂,站在中堂的屋门口,捏着帕子一直在笑:“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那胡老爷两个儿子都大了,又都自立了门户,各自娶妻生子,家里只他一根光杆,一身轻,半点拖累都没有!过去简直就是现成享福去的!本来你带着俩儿子,年纪又都这般小,是说给谁家,都嫌拖累太重的!试问现在这年头这光景,有哪个男人愿意替别人养儿子?也就胡老爷他,人心底好,手头也够宽裕,不差那两个钱。再说了,人家瞧中了你年轻,相貌也拿的出手,这才不嫌弃你那两个拖油瓶”
停了停,抿嘴又道:“不过也说好了,这大的叫春生?也三岁了吧?不小了,到5岁,就能在胡家的油坊学做帮工了。这男娃啊,就得多锤炼锤炼,没爹的孩子,可没得这么娇贵,自己早早立足了,也能帮你把手,一块拉扯小的嘛……”
边说边笑,最后扬声一句:“那便说好了,明个就把庚帖子送过来,这都是二茬,也没那么多讲究,拾掇拾掇人过去就行。”
说着,扭着一双大脚,出得门去,院门口迎头瞧见陈芃儿,使劲眨巴了眨巴眼,一双大眼泡子弯了起来:“哎吆,好个俊气的学生妹子,不知是哪家的……”
陈芃儿瞪她一眼,噔噔噔的冲进房去。
第四十二章头七
第四十二章头七
明明是白天,这屋里却门窗紧闭,黑漆漆的。
南芙一身白衣坐在床边,怀里抱着秋生,三岁的春生一只脚上被系了一条被单,一头系在床腿上,正坐在地上,冒着鼻涕泡,抠土玩,两个小手指甲里全是泥。
陈芃儿靠过去:“那是东城的田大姨对不对?”
东城田大姨,宁河县最出名的唯二媒婆之一,巧舌如簧,舌灿莲花,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红的。
南芙点点头。
陈芃儿憋了一肚子气:“她说的那个胡老爷,可是东草巷油坊的那个胡癞头?”
南芙再点点头。
陈芃儿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半响后才又叫出来:“那胡癞头都50多了!!还是个驼背!光头上长黄癣!脾气又凶!南芙姐,你干嘛这么想不开,要嫁给他!”
南芙神色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手里轻轻摇了秋生。
秋生刚满周岁,以前都是胖乎乎的,一逗就爱笑,芃儿以前特别喜欢他。秋生样子生的很像他爹爹周青云,陈芃儿以前和周青云算不得熟,印象了里只记得他个子高大,不爱说话,每每见了她总是礼貌的过份,把她当成一个大小姐,她觉得别扭,所以也不爱和他多处。
现在回想,却是也想起周青云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丈夫和父亲,他也是个孤儿出身,所以待同命相连的南芙向来知冷知热,对春生和秋生也都很好很好的,从来不舍得戳一个手指头……
陈芃儿想到此处,再看秋生现在面黄肌瘦的小脸,鼻尖酸的益发厉害,扑过去使劲摇了南芙的手:“南芙姐,你即便要再嫁,也要找个像青云哥那样的好人,干嘛……干嘛……作践自己!”
南芙依旧清秀的脸上却是神色麻木的厉害,颈间衣领处斜出一道红痕,慢慢唇边才露出一丝苦笑:“这样就好……”
陈芃儿憋气的厉害,气的一顿脚,夺门而出,刚跑出门去,就听得路过的两个女人,对着南芙家塌掉的半边墙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个说:“哎呀,听说这胡同里新寡妇的门前可不清净呦”
另一个说:“谁说不是!这男人死了才个把月功夫呢,就这般熬不住了,招惹的那些个混子,闻着味儿就都寻来了!”
“看那墙头,听说是半夜里,有人偷爬过去,踩踏的……嗤!爬都爬过去了,那寡妇偏又学那贞洁烈女了,拿把剪刀扎自个脖子,才把人给吓唬走的……”
“你说她也是莽,这跟前还有孩子呢,也不怕伤着孩子!这男人没了,孩子也成了累赘,两个还都是带把的,怕是不好找下家呢”
“那小寡妇,模样狐媚的很!怕是也不用想着找下家了,哪个不长眼的会替个死鬼养儿子啊?我瞧着那,趁着还有点颜色,张张腿,这把孩子拉扯大的钱怕是还能赚的出的……”
“嘻……也是……”
“哎吆,你干嘛?!!”
两个女人迎头被扔了一大块石头,幸亏躲的及时,没打到头,一扭头就见一个童花头学生装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手里赫然还捏有一块石头,脸涨的通红:“你们这些乱嚼舌头的杂碎!都给我滚开!”
“吆!!!小丫头片子,嫌命忒长是吧??!!”一个女人卷卷袖子作势就要上前来打人。
上前了两步,脚步却又停了下来,摸了摸脸,面色居然有点可疑的红,偷偷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哼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拽人走了。
陈芃儿一颗小心脏砰砰乱跳,偷偷松了一口气,她长这么大其实还真没骂过人,方才那一句还是跟阿斐学的,紧抓着石头的手缓缓放了下来,腿一软,倒退一步,一下突然靠去一个人身上。
她吓的急忙转身一瞧,身后赫然站着的,正是陆安。
陈芃儿吓的手里的石头一下就丢去地上,耷拉着脑袋只等着挨训,就听得头顶上他无波无澜的声音:“随我来。”
马车行了许久,车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白布蒙着的一张板样的东西,颠簸着听那声响,像是石板……陈芃儿敛声静气,心下好奇却也不敢多问也不敢说话,直到赶车的阿杰长长的“吁”过一声。
她爬下车,才发现已经到了城郊盘山脚下,盘山不高,几座小山头延绵,期间一座低矮的山包上,有一片杏子林,却是长势并不好,稀稀拉拉,一地的残枝败叶。
近年各路军阀战火延绵,时时都有流民难民四处奔走逃难,杏子基本等不到成熟便被撸去做了口粮,只有那些枝头甚高的,才瞧的见枝叶下几颗青色的果子。
陈芃儿还是不敢出声,亦不敢发问,一路乖乖随了陆安的步子,山路难行,他回过头来,一手提了食盒,一手牵了她的手,手下攥的她很紧。
她满心懵懂,脑子更是空空,只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他。
杏子林深处,一小块的空地,空地上一抔黄土,黄土堆前石头压着一碟黄纸,周围零星被踩去泥里的几片纸钱,朝天颤出惨白的颜色。
陆安弯腰清了清黄土堆前新生出的野草,随后跟上来的阿杰,从背上默默把那蒙了白布的沉重物什放下地,解开白布,扎去黄土前。
竟是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简单刻着两行字:爱女陆君好之墓——民国庚申年父:陆其祯立
从食盒里取出四样果碟,陆安一一放去碑前,静立片刻,回头唤她:“过来,今日是君好姐的头七,我带你来瞧瞧她。”
两只脚黏在地上一般,一下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