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之人的声音有些老迈:“谢卿,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谢初尧依言抬头,视线仍是低垂着的,恪遵君臣之礼。
皇帝哈哈笑道:“好!好!”
方才见到青年人缓步从殿外走进来,身姿挺拔、气势卓绝,皇帝只觉眼前一亮,议了一个多时辰的政事之后昏沉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如今,看清楚了谢初尧的容貌,皇帝愈发升起一股惜才之意。
帝王让谢初尧平身,随后带着笑意道:“史卿在奏折里将你夸了个天花乱坠,说成了百年难得一件的人才,难得又有统帅之资。如今瞧着,倒是的确有中军大将的风姿。”
谢初尧仍一板一眼地行礼道:“多谢陛下盛赞。”
皇帝大病初愈,对朝堂之事多多少少有些力不从心,又有北地赵国屡次进犯,早就暗动肝火。
后来接到史正国的捷报,说他麾下有这么个不费一兵一卒便攻下了晏城的人才,皇帝龙颜大悦,对谢初尧抱了天然的好感。
如今见他仪容不俗,在天子面前应对进退有据,便更喜欢面前的青年了。
帝王沉思片刻,道:“如今该封赏也都封赏了,可是朕实在喜欢谢卿风姿,只觉之前的赏赐轻了。说说吧,你还想要什么赏赐?或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谢初尧当即道:“陛下赏赐,本是君恩,臣不该有所推辞。只是微臣蒙受陛下赏识,已是天大的恩情,惟愿为陛下捍卫疆土、攘外安内!”
帝王心下十分欢喜。
试想,坐拥天下之人,美人权势招手即来,谁不希望有这样惊才绝艳的将才,一腔忠心地感念自己的知遇之恩?
老皇帝当即哈哈大笑道:“谢卿一心为国,又有建功立业的决心,朕甚是欣慰。听闻爱卿家中原本遭旱,后来搬迁到了谷家村?”
谢初尧的身份早已经做的万无一失,并不担心皇帝查起。
他只沉着应对道:“正是。”
老皇帝不假思索道:“好男儿该有自己的宅院,住在夫人家里像什么话?朕实在喜欢爱卿,偏又男儿志在四方,不好拘了你——朕赐你一座京城的宅院吧。日后打了胜仗凯旋入朝,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谢初尧没有想到皇帝会这般对他表示亲昵,若是推拒,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他当即便谢恩道:“多谢陛下赏赐!”
老皇帝又拉着谢初尧聊了半晌,家常也好、兵事也罢,仿佛一个没有脾气的长辈,不知不觉便能让人放下心防。
只是谢初尧始终警醒着,并没有分毫逾矩。
说着说着话,皇帝突然闭了口。
谢初尧不解望去,一眼瞧见了帝王深邃的眼眸里,欣喜之外的那几分警惕和打量。
老皇帝出声道:“谢卿很像朕的一个故人。”
谢初尧心间一紧,仿佛料想到对方会说出怎样一个名字,心底对老皇帝的那股杀意犹如迸发的火山,突然冲破了所有的平静。
帝王自顾自笑着道:“果真是年纪大了。那一家反贼如今都死绝了,朕竟还能联想起来。许是真正的将才都有相似的气质,谢卿这模样,倒让朕可以放心把北地交给你。”
谢初尧暗中咬紧了牙关,只能用低头行礼的方式,掩盖他双眸里的森然杀意。
好在这样的煎熬很快就结束了,皇帝同谢初尧说了不短时间的话,也有些疲累,便道:“难得来一次京城,如今朝会结束,宫中正是安静的时候,谢卿可随意逛一逛皇宫。”
说着,帝王便吩咐身边的太监:“去,寻个沉稳的人,带着谢卿四处转转,莫要冲撞了人。”
管事太监恭声应是。
谢初尧再次谢恩后,离开了大殿。
又是赐宅子,又是特意叮嘱人带他参观皇宫,老皇帝拉拢人的手段果然不俗。
谢初尧只觉讽刺,眉目一如既往冷清,跟在领路的太监身后,听对方滔滔不绝地介绍宫中各个瑰丽宏伟的大殿,心中满是冰冷地享受皇帝这番格外的“恩宠”。
男人刚刚告别领路宫人从侧门离开,宫道另一头便远远出现一个被宫人簇拥着的少年。
少年身量尚未长成,容貌也精致完美,只是神态有些超脱他这个年纪的威严。
见到谢初尧挺拔的背影,他在脑海中思索了片刻,始终想不起来朝中哪位臣子会有这般不俗的气势。
墨褚眉头轻皱,问身边的宫人:“前面那个,是哪位大人?”
随行宫人快速跑到宫门一侧,同方才引路的宫人低声说了几句,旋即疾步回到少年面前,恭声道:“禀太子殿下,那是陛下新封的威宁将军,名唤谢初尧。谢将军方才面完圣以后,陛下特意让人带着在宫中参观,这时候才刚离开。”
墨褚点点头,目光晦暗,父皇看重的人?不急,总有一日,他会同对方打交道的!
……
谢初尧从皇宫离开后,径直回到了客栈,脱去身上繁复的官服后,男人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静坐在桌前,开始一杯一杯地喝水。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带兵打仗几天几夜,都没有这般令人耗费心神。
直到外面天色暗下来,桌上整整一壶冷茶被他灌了满肚,谢初尧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在客栈里呆坐了一整个下午。
男人揉了揉眉心,抬脚走出了客栈。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京城的街头,一天没有用饭,却感觉不到腹中的饥饿。
这座繁华热闹的城池,清晰而深刻地映在谢初尧的眼中,他却产生一种浓浓的不真实感。
分明城破那一日,这里到处断壁残垣。
喊杀声、哭泣声犹在耳边响起,绵延不绝的大火带来漫天的黑烟,谢初尧还记得手中的刀越来越钝,周身的粘腻越来越盛,身边的亲卫尽数战亡,他也满身是伤。
慢慢的,谢初尧眼中的繁华街道,与往日破败的城池重合起来。
他向来过目不忘,也知道那个地方就在下一个拐角。
心跳开始剧烈地挣动起来,谢初尧感到自己的脚步仿佛有千斤重,几乎没有办法正常前行。
他走过街角,眼前是一个卖书画的铺子,如今还未关门,商铺中灯火通明。
明明是并不耀眼的烛光,却把谢初尧的双眼刺的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父亲……”
男人咬紧牙关,强忍住心头的悲痛。
他看着那扇雕花精致的红木大门,脑海中却浮现出一扇破败、染血的木门,而他敬仰爱重的父亲,山一样高大伟岸的父亲,便是靠在那扇门前,奄奄一息。
谢初尧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焦急地奔跑、寻找,才在一片混乱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便是身负几处致命的伤,中年将军的脊背仍是挺直的,宛如一把几近破碎、却折不断的利剑,仍在向世人展露最后的骄傲与尊严。
谢初尧疯了一般跑上前去,跪倒在那人面前,声嘶力竭地喊他:“父亲!我来了,父亲!是我,孩儿来迟了!”
中年将军勉力睁开眼睛,看到长子后,原本混沌的双眼慢慢开始变得清明,继而闪动出欣喜和饱含希望的光。
他试图张口,声音支离破碎:“我儿……快,入宫……去救,救,咳咳!”
几乎每说一个字,中年将军都会吐出一口血,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到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凑出来的两个字,便是“救驾”。
时至今日,谢初尧回想起父亲的死亡,在悲痛之余更是燃起了浓烈、沉郁到几乎是拉扯着将人带入深渊的仇恨。
如今高高在上、伪善的帝王,可曾记得他从前受过唐家的恩情?
他就是这般报恩、偿情?
谢初尧知晓父亲机敏,若非墨贼围困京城,又以先皇性命相胁,他父亲根本就不需要进京!
他会杀了墨老贼,他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在他寿终正寝前,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