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和赵甫因为晏城之战立下不小战功,如今都被谢初尧名正言顺地带到了身边。
等到入了夜,营帐中无人,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今日之事。
赵甫面容普通,行事十分低调,消息却是最灵通的那个。
他低声对谢初尧道:“翟顾今日的做法,明显失了分寸,并不似他往日作风。看来是在给将军施压。”
李孟脾气暴躁,当即恼道:“他翟顾算个什么东西!将军在西北取敌酋首级的时候,他还在拿童子尿和泥巴玩呢!小赤佬,我呸!”
两人昔日就常常跟在谢初尧身边,早就培养出了默契。
男人早就摸透了李孟的脾气,没有出声责备,只是坐在上首,借着烛光阅看手里的书信,神色不变。
反倒是赵甫有些不满,规劝道:“李孟,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如今我们蛰伏在敌营,凡事都不宜和旁人起冲突。将军此役暴露了本事,看似是件好事,可背后招了多少人的嫉恨,哪里是一个明面上的翟顾那么简单?”
李孟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也知道赵甫说的有理,憋得他哼哧哼哧直喘气。
他眼中凶光毕露:“那我们就这么看翟顾下将军的面子?什么都不做?”
赵甫语调平缓,安抚他道:“越王勾践尚且卧薪尝胆十余载,翟顾如今不过是使些小手段,并不能给我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李孟,你脾气太急了。”
李孟无言以对,心里憋屈不已。
赵甫眼光比他长远的多,眉头微微蹙起,低声对谢初尧道:“将军,如今翟顾的表现,也从侧面反映了翟家的态度。如今翟家简在帝心,朝中又有许多他们的人,恐怕将军这军功,会被砍上一砍。”
谢初尧这才从书信上抬头,淡声道:“无妨。墨贼给的军功,何必放在心上。”
男人又道:“危险与机遇是一起来的。又想迅速扩充实力,又害怕危险,如何能行?”
赵甫当然明白谢初尧说的话有理,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着两人之间沉重的气氛,李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有些摸不到头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树大招风又如何?要我看,实力才是最最要紧的!等咱们有了军权,还怕墨家这些乱臣贼子拉不下马?”
赵甫无奈地看着他,见对方一脸莽撞的冲劲,只好低声解释:“不是树大招风,而是……虽说将军从小在西北长大,面容也肖母不肖父,新朝之人应当是不会认得出他,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更何况当日老将军被困京城,还是将军率兵杀了进来,后来又救走皇子公主。”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若是有人认出了将军,岂不要坏了大事?”
李孟听到这里,背上也出了一层冷汗。
他张张嘴,感觉嗓音都有些发紧:“不,不会这么巧吧……”
谢初尧见李孟脸都白了,不由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李孟,你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竟还怕死?”
这句话纯属调笑了。
李孟和赵甫也算是跟谢初尧一起长大的,也眼睁睁看着昔日那个热烈耀眼的少年将军,是如何在国破家亡、一朝夕间失去家族所有亲人后牢牢锁住自己的情绪,将自己变成一台杀戮机器的。
如今他这一句话,竟有些年少时的影子。
一时间,他面前的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李孟更是红了眼圈,感觉喉头似乎堵了一块东西,憋得他喘不上气。
半晌后,李孟才找回自己的言语:“我哪里是怕死,我才不怕死,早在十年前跟着将军踏入战场上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怕死了。”
当年的谢初尧,才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便领军令上了战场——
一杆红缨枪、一身光明铠,在战场上如鱼得水,端的一副英姿勃发的少年模样。
那时的李孟是他的亲兵,也是第一次上战场。
见到那满地断臂残肢、血光漫天,李孟吓都吓傻了,反倒是谢初尧护着身为亲兵的他,险些替他扛了刀。
赵甫是后来才加入了他们,可他早就从李孟那里,听过无数次小将军如何以性命相护、他如何感激涕零的故事。
如今见铮铮铁骨的汉子蓦地红了眼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谢初尧听他提及十年前,也有片刻的晃神。
十年前啊,西北的风沙中,是鲜衣怒马的少年第一次拿到军令后的骑马当街而过,是打了胜仗后淳朴居民们满是笑意的欢呼,是沉稳的父亲与慈爱的母亲对他露出欣慰的眼神,是弟弟妹妹们崇敬的模样……
而这美好的一切,几乎是毁在了顷刻之间!
想到这里,谢初尧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扎在心间,让他脸上笑容不在。
看着眼前情绪激动,恨不得把性命都给他的李孟,谢初尧只淡淡摇头:“没有人不怕死,又说傻话。父亲临死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活下去。今日我也告诉你们两个,只有蛰伏到最后,才有复仇的可能。”
李孟和赵甫都不说话了。
一时间,营帐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跳动的烛火,在这或明或暗的蚀骨寒夜里,灼灼烧着他们那颗山河破碎后饱含着浓烈恨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