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漆黑暗沉,水声咕咚咕咚,水波温柔。
也残酷。
她看着自己沉下去。
她的长眠之地。
鱼群要围过来了。
……
指尖突然感觉到一抹湿意,傅云章霎时愣住。
傅云英在哭。
她没有出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指头上。
连哭都是安静的,仿佛生怕打扰了别人。
傅云章心口绞痛起来,仿佛一把利刃插进心口,左右搅弄,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疼得他发抖。
她不曾哭过,除了以为傅四老爷命丧贼手那次,她不曾哭得这么伤心……
不管吃多少苦头,她都不会哭成这样。
她为什么哭?
傅云章手托在她脖颈上,慢慢靠近她。
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他看着她眼角溢出的泪水,眼神从沉痛慢慢变得坚定。
仿佛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
看她许久后,他缓缓闭上眼睛,颤抖着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怎么忍心看她哭。
……
到傅家了。
吉祥还要回去复命,看着傅云章抱傅云英下来,关心几句,领着人回宫。
管家大惊,叫起门房,烧水的烧水,请郎中的请郎中,忙乱起来。
乔嘉的人早就带着犯禁的通行腰牌,把还在梦中熟睡的老太医揪了过来,等在傅家门前。
匆匆进屋,袁三、苏桐、傅四老爷、赵师爷都惊动了,披衣起身赶过来,抓着乔嘉问他出了什么事。
乔嘉也不清楚,一屋子人眼巴巴望着老太医。
十几道视线看过来,老太医心里苦,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家中大门被砸得震天响,差点吓得一命呜呼。一帮凶神恶煞的大老粗,就不知道客气一点吗?
他腹诽归腹诽,诊脉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
片刻后,他皱了皱眉,目光扫视一圈。
乔嘉会意,使眼色让属下赶袁三等人出去,只留下傅云章一人。
傅四老爷几人一头雾水,被忽悠了一通,出去了。
傅云章坐在床榻边,不停给傅云英擦拭鬓边的汗水。她一直在出汗,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不会虚脱。
老太医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她似乎吃了损伤神智的东西。”
傅云章和乔嘉都变了脸色,果然有人想害她。
老太医又道:“还好她是女子,而且吃下的也不多,所以毒性反而不强。若是男子,吃进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失手伤人。”
傅云章没有露出惊诧之色,张道长不知给了她什么法宝,其他人诊脉也诊不出男女。但老太医是霍明锦的人,应该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他问:“可有解药?”
老太医回答说:“这毒没法解……得给她催吐,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然后等药性慢慢过去。”
见傅云章脸色阴沉,他加了一句,“不妨事,醒来之后慢慢调理,不会伤及身体。”
听他这么说,傅云章的脸色依然没有缓和。
乔嘉办事周到,一转眼就让人将催吐的药送了进来。
傅云章扶傅云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下催吐的汤药。
她眉头紧皱,很快,“哇”的一声,身体不停发抖,吐出秽物。
吐到最后,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佝偻成一团,时不时轻颤几下,手脚冰凉。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床前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太医在一旁叮嘱:“赶紧给她换一身干净衣裳,熬绿豆汤给她喝,多喝点。夜里也得有人守着,注意保暖,别让她受凉,要是发热,再派人来找我。”
乔嘉看他一眼,“太麻烦,已经准备好客房,你这几天就住在这里。”
老太医眼皮直跳,没敢吱声。
送走老太医,乔嘉转身,对床榻边的傅云章道:“二少爷,这两个侍女手脚勤快,由她们伺候公子。”
侍女不仅干活麻利,力气也大,还会功夫,抬来几桶热水,预备给傅云英沐浴换衣。
她必然是不舒服的,傅云章握着她的肩膀,能感觉到她全身冰凉,一直在发抖。
得赶紧让她换上干爽的衣裳。
他双眉紧拧,把她放回枕上,出了卧房。
回想她方才吐得浑身发抖的样子,闭一闭眼睛,袖中双拳紧握。
……
次日早上,朱和昶派人过来探视傅云英。
傅云章回说傅云英醉酒得厉害,害头疼,要告假。
到中午的时候,朱和昶又遣太监送来几大盒珍贵药材和补品。
太监宣读口谕,傅云英不用去当值,一并傅云章也不用去,留在家照顾弟弟。
还明确表示不许其他人上门探望,免得打扰傅云英。
朱和昶觉得云哥一定是前段时间太忙了,所以才会醉酒病倒,应该卧床休息。
皇帝都下令了,其他人不敢抗旨,虽然心里很想到傅家走一趟,斟酌再三后,只能支使下人跑腿。
傅云英始终没清醒,吃什么都吐,到后来,连喝下去的水也全吐了。
老太医开了一副温补的药方,奈何她连药也吃不进去。
一家人束手无策。
……
崔府。
庭中一株柿子树,枝叶繁茂,树冠庞大,盖住半边院子,枝头果实累累,挂满红彤彤的柿果。往年这个时候叶片将要落尽,今年下人看护得好,叶片仍然肥阔碧绿。
熟透的柿子散发出阵阵甜香,一看嫣红的颜色就知道已经软烂了,但没人敢摘一枚尝一尝,由着它被鸟群啄食。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崔南轩做了个梦。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
他披一身青色漳绒鹤氅,站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瘦削枝干上厚厚一层雪。
脚步声由远及近,绣鞋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响。
她穿得单薄,松花色撒花绸面圆领褙子,交领中衣,细褶裙,鬓发梳得光光的,纤细袅娜,眼波流转间透着一抹温婉,但因为此刻神情冷淡,温婉也是冰冷的。
“崔南轩。”
她轻声道。
嫁给他后,她从来不会直呼他的名字,要么叫他表哥,要么唤官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写好的休书,递给他。
休书是她写的,字迹清秀。
岳母不许她读书写字,但她实在喜欢,有时候闲暇时,从他书房顺走他用完废弃的纸笔,一个人在那儿自得其乐。
他后来便偶尔买一些适合她用的文具放在那儿,等她来拿。
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嫁给他以后,操持家务,服侍他起居,吃苦受累,没有一句怨言。
现在知道他不会对娘家施以援手,她也没有大哭大闹。
只是求他放她离开。
他接过休书,想也不想,就将那张薄薄的纸揉碎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她。
碎片混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随风飘走。
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没有动怒,望着那些飘远的碎纸,朱唇轻抿,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下午,管家来报,说她带着丫头冒雪出府,被吴家人拦了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写了一半的信,带人追了过去。
看到她站在大雪中,斗篷底下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不走,其他人不敢碰她,只能围在一边,为她撑伞挡雪。
看到他来了,下人们不敢出声,跪在地上。
崔南轩一言不发,朝她走过去。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碰撞。
失望和痛苦交织。
因为真的敬重他,把他当成可以全然依赖的丈夫,所以此时也就更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