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了一声,带着乔嘉出了门。
润古斋在城西,雪天不好骑马,姚宅和傅家离得近,她今天是步行出来的。
巷子里时不时传出炮竹鸣响,来往行人个个笑容洋溢,小孩子们尤其活泼,成群结队欢笑着跑过。路上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见面都会朝对方笑一下,互祝新年好。
润古斋过年也不打烊,傅云英的画是去年送来裱的,伙计看了她的签子,把裱好的画取出来给她,笑道:“昨天有位大人过来买绢,恰好看到这幅画,很喜欢。”
见傅云英面色如常,伙计索性说出那位大人的名姓,“那位可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在翰林院当了个什么官,反正很有名气的。”
傅云英但笑不语,让乔嘉拿着画,付过钱,出了润古斋。
也是巧,路过一家茶楼的时候,竟然又看到熟人。
茶楼门口站了许多人,穿程子衣的护卫分站两侧,将进茶楼的路堵了起来,不许其他人进出,几顶官轿遥遥过来,从他们身边经过,停在茶楼门前,那包下茶楼的人忙笑嘻嘻迎上前。
从前面几个轿子里出来的都是穿青袍的官员,他们下了轿子,并不上楼,而是全部等在一边。
最后一顶轿子轿帘掀开,里面的人走了出来,绯红袍,金梁冠,金革带,威仪赫赫,又不失读书人的风雅。
是崔南轩。
其他官员忙迎上去,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他上楼。
一直等这帮聚会的官员全部进了茶楼,护卫才收起仪仗,许老百姓从茶楼门口走过。
楼上,一众官员互相见礼,顺着楼梯往上走,到了二楼,大理寺少倾正和崔南轩说笑,看到他忽然看向楼下的人群,止住话头,道:“方才轿子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崔大人掀帘往那边人堆里看了好几眼,可是看到什么熟人了?”
崔南轩收回视线,“许是沈少卿看错了,我并未留意。”
“噢?”沈少卿扬了扬眉,“我却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已经派人去请了,他也是湖广人,崔大人或许认识。”
崔南轩不语。
楼下,堵住的道路终于通了,傅云英和乔嘉往回走,刚走出几步,几个带佩刀的护卫拦在她跟前,拱手道:“我家大人乃大理寺少卿,请傅公子移步说几句话。”
他指了指茶楼二楼。
傅云英皱了皱眉,她记得大理寺少卿好像是沈介溪的亲戚。
崔南轩在楼上,沈少卿也在楼上,而崔南轩和沈介溪近几年交恶,是众所周知的事。
傅云英一边飞快思考,一边跟着护卫走进茶楼。
这么多人在,她是东宫太子指名要留在身边的侍读,沈少卿不敢把她怎么样,顶多口头奚落两句。
顺着楼梯拾级而上,踏入二楼,今天宴请的人很多,二楼的槅扇全取下了,几间雅间全部打通,一共有六桌席面。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乌纱官帽,各种颜色的官服。
崔南轩坐了主席,他旁边坐着一位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须,白面,一脸和气,正是大理寺少卿。
这些官员一眼望去全都像好人。
傅云英心里这么腹诽了一句,被护卫领到沈少卿面前。
沈少卿正和崔南轩说话,抬起眼帘扫她一眼,道:“我昨日听太子殿下提起你,你是赵家老三的学生?”
赵师爷是沈首辅发妻的叔叔,沈少卿是沈首辅的族侄,辈分低于赵师爷,却直呼赵师爷赵老三,旁边的人一脸平静,因为赵家没有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且家世一直不如沈家。赵氏当年是高嫁。
傅云英略有些不快,目光落到一旁的崔南轩身上,故意做出讶异之色,先朝他行礼,道:“不知老师也在这里。”
既然崔南轩故意在太子面前提起江城书院的事,让太子疑心她,那她就打蛇随棍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席上众人错愕,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崔南轩淡淡扫傅云英一眼。
身为湖广学子,不仅不主动投效他,平时总避着他,还跑去和霍明锦那个武夫搅合在一起,这个时候知道叫他老师了。
他倒是机灵,知道这时候一句老师出口,自己必须护着他。不然传出大理寺少卿当着吏部侍郎的面欺负侍郎的学生这种流言,他以后还怎么收揽人手?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崔南轩放下手里的酒杯。
否认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前些天刚刚在太子面前说自己曾是傅云的老师。
反正他没打算和沈介溪讲和,怀疑便怀疑罢。
他很快做了决断,问傅云英:“过了初八就要去东宫听差,这些天认真温习功课,不可荒废学问。”
傅云英垂目道:“是,学生不敢松懈。”
崔南轩接着吩咐:“袁文才学很好,日后和他同在东宫,多向他学习。”
傅云英答应一声。
沈少卿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把傅云叫上来,就是想看看崔南轩对这个湖广学子是什么态度。他摆明了看不起傅云,崔南轩却言语温和,明显有维护之意。
崔南轩没让他失望,这位吏部侍郎,果然如其他人所说的一样,冷情冷性,铁石心肠。叔叔沈首辅当年一手提拔他,重用他,他现在高升了,翅膀硬了,不想和沈党绑在一起,打算自立门户。
大员们的勾心斗角暂时和傅云英没关系,她只是沈少卿用来试探崔南轩态度的。
扯了几句闲话,沈少卿心头焦躁,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
傅云英在京师的名声更响亮了,这一次她成了众人口中左右逢源的投机者。
霍明锦是她的恩公,崔南轩是她老师,傅云章是她哥哥,她即将入东宫学习……除了沈党,朝中其他几派势力的中心人物她全都能扯上关系。
经过茶楼的事,沈少卿亲口说出她是赵师爷的学生,于是众人都知道她和阁老夫人赵氏算得上是同门弟子。
这一下连沈党的人看她的眼光都复杂起来。
朝臣必须有自己的立场,而且绝不能轻易动摇,否则里外不讨好。
傅云英终于清静了。
不管哪方的人,都觉得她身份太复杂,不可靠,拉拢过来也没用。
没人给她压力,也没人欺负她,因为她身后牵扯太多,谁都不想多事。
风平浪静中,迎来她去东宫的日子。
李昌亲自来接她。
霍明锦公务繁忙,年前去山西平阳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马车刚驶出大街,周家的人找了过来,周天禄邀请傅云英和他共乘。
傅云英谢过他的好意,婉言拒绝。
周天禄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癖好——喜欢年轻俊秀的少年。
被她拒绝,周天禄也不恼,笑呵呵先行一步。
宫城南部的殿宇大多屹立于高台之上,楼台高耸,广场空旷,威武壮观,越往北,宫殿越密集。太子东宫坐落于宫城东边。
傅云英、周天禄和袁文前后脚到了地方,小太监先让他们坐在抱厦里等。
太子在上课,几位阁老都给他当过老师。詹事府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太子宾客,全都由朝中大臣遥领。
殿内静悄悄的,太监们屏息凝神,守在廊庑前,一声咳嗽不闻。
周天禄闲不住,枯坐半晌,找小太监搭话。两人说说笑笑,还挺热闹的。
袁文直翻白眼。
之前东宫太监给傅云英几本书,要她认真研读,她今天把书带过来了,就坐在窗下看。
袁文嫌周天禄太吵,见她随身带了几本书,想找她讨一本看,又不好意思张口。他前些天还嘲笑过她。
傅云英看他好几次欲言又止,红着脸喃喃几句,却没出声,挑了挑眉。
就让这位袁大才子自己纠结吧,反正难受的不是她。
一个时辰后,小太监示意他们进殿。
还没到灯节,年不算过完,殿里廊下挂了许多戳纱宫灯,什么图样的都有,下面吊着长长的丝绦坠子。风吹过,飒飒响。
袁文打头,周天禄居中,傅云英走在最后。进殿先朝坐于书案前的太子请安。
太子面前堆了一案的书册,抬起头,神色有些疲倦,让他们各自归座。
他们的座位离太子的书案很近,比太子的略低。
傅云英整理好桌上凌乱堆放的书,小太监拿了纸笔过来,要她先抄一篇文章。
太子想看看他们的字写得如何。
傅云英聚精会神,提笔写字。小太监看她写完,把吹干墨迹的纸收上去。
看过三人的字,太子道:“我的字写得不好。”
太子的字确实写得不好,他长到这么大,不管在哪方面都是平平。其实这并没什么,身为皇子,他用不着追求学问。但身边的老师全是进士出身的天才,皇上的要求又严格,太子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让人眼前一亮,屡屡为自己的平庸颓丧。
周天禄和傅云英还没说话,袁文先点点头,开始认真给太子提意见。
周围的小太监脸色都变了。
太子被袁文传授了几句窍门,心情愈加沉闷,摆摆手,去隔间休息。
太监们忙进去伺候。
周天禄啧啧了几声,对袁文道:“太子的字写得很好了,你下回机灵点,别连累我和傅云。”
袁文瞪他一眼。
太子被太监们吹捧了几句,心情好了点,要带傅云英他们几个去校场玩。
校场设箭靶,有人在里面练习骑射。
听到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傅云英皱了皱眉,脸色有点发白。
周天禄注意到她不想靠近箭靶,哈哈大笑。
第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陪太子练字看书,说说话,然后便散了。
太子很喜欢周天禄,一来周天禄一双桃花眼生得妩媚,说话带笑,什么都捧着他,二来周天禄那样的富贵公子,别的不会,就会玩。他教会太子几种新花样,太子玩得很投入。
只有一个皇子长成,代表着太子从小在众人的瞩目中长大,皇上对他寄予厚望,偏偏他资质平庸,很少有放松的时候。
袁文很不满太子明显的偏爱,觉得周天禄可能会带坏太子。
这天几人一起出宫,袁文警告周天禄莫要整天将宫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拿来哄太子高兴,太子是一国储君,不能玩物丧志。
周天禄眼皮一翻,哼了一声,“怎么,你嫉妒太子殿下喜欢我?我教教你吧,只要你以后少劝太子几句,太子也会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