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徐徐环视一圈,最后落到打头走进来的三爷爷身旁的少年身上,她喝茶的动作蓦然停了下来,怔了一怔。
少年随赵师爷走进正堂,和赵琪见礼。
他身形单薄,面目清秀,一双眸子又清又亮,眉宇间书卷气极浓,穿一袭墨青色春罗圆领袍,身姿笔挺,举止有度,虽然年纪尚小,但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气度,让人不敢轻视。
赵叔琬脸上微热,贝齿轻咬樱唇。他就是傅云英的兄长丹映公子?果然年纪不大……自己阴差阳错不问自取拿了他的文章,他是不是很生气……
她心神恍惚,没听见赵琪叫了她好几声,仍端着茶盏出神。
赵琪面带歉意,朝傅云英笑了笑,“小妹年纪小,家中长辈难免溺爱,失礼之处,还望傅小相公莫要见怪。我代她给小相公赔罪。”
说罢,扭头横赵叔琬一眼,“琬姐,过来给傅小相公赔礼。”
傅云英垂目道:“不要紧,令妹年长于我,不敢受礼。”
赵琪愣了一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傅云英几眼,看他生得高挑,气度又沉稳,还以为他比赵叔琬大,原来他竟然比赵叔琬还小!
这句“不敢受礼”,分明讽刺赵叔琬年纪比他大却任性失礼,趁他不在家中偷拿他的文章,虽然东西是傅容拿出来的,赵叔琬也不知情,但还是太莽撞骄纵了。再往深里想,傅云是不是也顺便讽刺了他?文章是赵叔琬拿的,但故意把那篇回击赵师爷的文章宣扬出去的是他们赵家子弟。
赵琪脸上僵住,本以为他们主动认错,傅云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之子肯定顺水推舟撇过此事,而且赵师爷都收下他和他妹妹当学生了,他竟然还拿腔作调,当着赵师爷的面对自己不客气?
一声清脆的茶盏和木盘相撞的声音打破正堂岑寂,赵叔琬双颊羞红,手忙脚乱放好茶盘,轻咳一声,起身朝傅云英行礼道歉。
赵琪嘴上说着赔罪的话,眼神却漫不经心,故而傅云英对他不客气,等赵叔琬再开口,她收敛脾气,淡淡回了一礼。
赵叔琬迟疑了一下,道:“不知令妹可否出面一见?不能当面朝她致歉,我心里难安。”
经过多方安排,傅家五小姐和傅云这两个身份已经彻底分离开,傅家五小姐在长春观附近修行,傅云拜赵师爷为师,入江城书院进学。连傅家仆从和铺子里的伙计也以为傅四老爷又抱了养子回来。
傅云英道:“舍妹身体不适,张道长说她最好不要见外姓之人,请恕不能相见。”
赵叔琬愧疚道:“请务必转告令妹,我是无心的,万幸没有铸成大错,请她原宥。”
傅云英笑了笑,不说话。
寒暄几句,赵师爷领着一双后辈离去。韩氏留赵师爷吃饭,他摆摆手,“记着这顿,下回再吃!”
临行前,赵琪直视傅云英,微笑道:“半月后江城书院入院考试,盼能再见识小相公锦绣文章。”
傅云英还以一个笑脸,道:“自当尽力而为。”
…………
送走赵家兄妹,韩氏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两手一拍,笑道:“我看赵家小姐挺娴静的,不像是那种不经允许随便拿别人东西的人。”
傅云启翻了个白眼,道:“拿都拿了,像不像都是她拿的!”
傅云英让书童把路上经过街市时买的苏州府松子糖、山楂糕和福建的牛皮糖拿上来给韩氏,瞟傅云启一眼,勾唇轻笑。
京师权贵多,纨绔也多。但纨绔也是世家公子,随随便便拎出一个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被长辈咬牙切齿追着打的纨绔子弟,看着吊儿郎当,甚至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到正经宴席上或是拜见亲眷长辈们时,他们礼数一点不会错。从小学规矩长大,岂会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赵叔琬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小耳濡目染,规矩礼仪浸润到骨子里,平时出席世家之间的宴会郊游必然不会出错。
她之所以在傅家任意妄为,只不过是因为她看不起傅家,不把傅家当回事罢了。就像那些纨绔子弟,面对身份更高的王公贵族或是世交长辈,他们是天底下最恭顺懂事的后辈,在无力反抗的老百姓面前,他们立刻换一身皮,成了骄横跋扈的膏粱子弟。
赵师爷迫不及待把师徒名分定下来了,并警告赵家子弟谁敢欺负他的学生就等于打他的脸,赵叔琬心中再不甘,也得改变对傅家的态度。所以韩氏见到的赵叔琬知文达礼,温柔可亲。
看到傅云英向自己投来带笑的仿佛是赞许的眼神,傅云启精神一振,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没有哪一处不舒坦,盯着韩氏拆开的油纸包,情不自禁撒娇道:“好久没吃着牛皮糖了。”
韩氏啊一声,抓起一把牛皮糖往他手里塞,“启哥喜欢这个?都给你!”
傅云启搔搔脑袋,眼睛望着傅云英,眼巴巴的。
傅云英沉默一瞬,她只记得买韩氏喜欢吃的果子,忘了给傅云启买。
“江城书院的入院考试,你准备得如何了?”
她岔开话题,问道。
傅云启眨眨眼睛,茫然反问:“准备什么?”
“江城书院每年只招收三十名正课生,七十名附课生。你要进书院读书,先得通过考试。”
傅云启咧嘴一笑,哈哈道:“英姐,你不用担心我,四叔早就打点好了!”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难怪傅四老爷从没提过考试的事,原来他根本没指望傅云启和傅云泰能考进书院,提前托人费钞买了两个名额,傅云启将以附课生的身份入院学习。每届附课生中有一半是通过这种方式入学的,书院不收束脩,也不收膳食住宿费用,还每月给学生发放膏火、花红,靠州学拖拖拉拉划拨钱粮根本支撑不了几年,维持书院、祭祀文庙、教师薪俸、补助学生的开支一大半靠学田的佃租,剩下的来自于本地富户乡绅们的捐助。
早知道傅四老爷掏了一笔大钱,还不如让赵师爷帮忙,然后把那笔花费拿来孝敬赵师爷。便宜的是自己人。
傅云启不知道傅云英心里在想什么,见她沉默不语,眼珠一转,自以为善解人意想明白她的难处了,放轻声音道:“英姐,你别怕,泰哥不是被奶奶抓回去来不了吗?正好他的机会可以让给你,这下你也能进书院啦!”
傅云英白他一眼,要不要这么理直气壮?
“半月后就是考试,我要专心备考,你也一样。从明天开始,我什么时候起来,你也得立刻起身梳洗,我没休息,你不准偷懒。”
傅云启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傅云英。
…………
读书一般先读《论语》、《孟子》,再《大学》、《中庸》,过了四书关,再接着攻克《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背完四书开始学做文章,八股最先从“破题”的那两三句学着写起,一遍遍不厌其烦练习破题,然后一步步加上后面的承题、原题、小讲,正文的两两对偶,直到能够完整写出一篇七八百字的八股文章。
长辈问家中子弟学问如何,直接问八股文学到哪里了,如果答说能破题了,那说明四书关已经过了,如果答说能写整篇的八股文,等于过了秀才启蒙阶段,在黄州县这种小地方,基本上可以直接应考。
傅云启刚刚开始学破题和前面的小讲,还没练习写整篇八股文。
傅云英嫌他进度慢,领着他把四书快速温习两遍,抽背他其中的内容,发现他虽然反应慢了一拍,但老老实实把文章全背下来了,基础还算牢固。
她从赵师爷那里打听来江城书院历届考试的内容,考试面向全部学子,果然不难,只要熟读四书,肯定能通过。
傅云启壮着胆子和她讲条件:“英姐,既然考试不难,那我以后是不是不用那么辛苦……”
早知道英姐读书刻苦,没想到她每天都能坚持按着严苛的作息计划一丝不苟用功!早上卯时起,夜里亥时才歇下,不管刮风下雨,天晴天阴,没有哪一天例外!
傅云启先前还抱怨孙先生太严厉,跟着傅云英备考,在她眼皮子底下熬了几天以后,他觉得孙先生简直可以算得上宽容和厚了!
天没亮让丫头揪着他的耳朵扯他出被窝,要他在萧瑟的秋日清晨站在笼罩在浓雾里的院子里大声读书,读完了才准他吃饭。饭后立刻赶他去书房,盯着他温习功课,他敢走神,她一声不吭,抬起削成棍状的毛竹就抽。午饭前后终于能喘口气了,他却不敢到处撒欢,下午她要检查他昨天的功课,他如果答不上来,她倒也不责罚他,但那道冷漠的眼神往他身上扫过时,他顿时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傅云启开始羡慕起留在家中的傅云泰,英姐比孙先生难对付多了!孙先生打他们,一点皮肉之苦,他们皮糙肉厚的不在乎。英姐那种凉凉的冷漠的,没有不屑失望,但也绝谈不上善意的眼神比打在手上的戒尺杀伤力强了足足十倍,被她那么扫几眼,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像一下子低到尘埃里,想匍匐在她脚下求饶。
“九哥,”傅云英刚写完一篇文章,吹干纸上墨迹放到一边,声音轻柔,“四叔帮你定好附课生的名额了,你确实不用这么辛苦。可附课生到底不如正课生有底气,如果你能排进前三十名,成为正课生,四叔和奶奶他们一定很欣慰,族学里的堂哥们也要羡慕你。”
她比平时略为温柔的语调成功抚平傅云启心中的不满,他撒开手里的书,畅想了一下自己凭实力考进江城书院的消息传到黄州县后傅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脸上浮起一丝贱兮兮的笑容,“我真能考进前三十名?”
“啪”的一声,傅云英眼帘微抬,抄起长毛竹轻轻拍他空着的手,“你好好用功的话,说不定能试一试。”
…………
倏忽半个月过去,傅云启在傅云英的督促之下温习完全部功课,梳理其中脉络,猛然惊觉以前死记硬背的庞杂知识渐渐有了清晰的结构层次,好像如梦初醒,豁然开朗,遽然从浑浑噩噩中找到一个前进的方向,虽然前面等着的依然是更多让他理解不了的新知识,但至少他不像之前那么晕头转向了。
他感叹道:“英姐,你学得这么快,就是因为每天都坚持总结旧的知识么?”
不,我学得这么快是因为我有上辈子的基础。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是二哥教的好。”
傅云启悄悄翻个白眼,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
临考前一晚,忽然有人登门。
自称杨家仆从的人给傅云英送来几沓写满字迹的青纸,道:“我们家少爷有些疑惑的地方,想请教一下傅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膏火:通俗点说,就是书院发给学生的生活费,学生吃住都不要钱,书院还送钱给你花。一般来说,正课生的膏火比附课生的要多。
花红:这个有点类似奖学金,表现优异,考课排在前列的学生可以拿花红奖赏。
第59章 道歉
自书院大门前偶然遇上,杨平衷知道傅云英在贡院街赁了间宅子,已登门拜访过。若不是傅云英忙于备考无暇招待他,他巴不得天天过来蹭饭吃。
“少爷本来打算自己来的,不巧出门的时候叫大官人给捉回打球场去了……”
仆从一面领着挑了一担担抬盒的下人往院子里走,一面解释道。
杨大官人年轻的时候喜欢踢蹴鞠,奈何现在年纪大了玩不了。他老人家老当益壮,不甘心待在家中逗猫遛狗养八哥,最近退而求其次,迷上打捶丸。捶丸不必像蹴鞠那样满场奔跑,运动量不大,能养其血脉,放松精神,富户家的太太夫人们也能玩。
杨家建有专供捶丸的打球场,闲时杨大官人常常逼着无所事事的儿子陪他打捶丸。杨平衷烦不胜烦,看到球杖就头疼。
傅云英扫几眼青纸上的内容,眉头轻蹙。撩起眼帘扫一眼杨家家仆。
家仆满脸堆笑。
傅云英问道:“这真是你们少爷让你送来的?”
家仆脸色微变,目光闪烁两下,“确实是少爷让小的拿给傅少爷的。”
“劳烦你拿回去给杨少爷,还有院子里的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傅云英放下那一沓纸,起身示意管事的送客,抬脚走了。
杨家家仆一头雾水,见他隐隐有动怒之兆,不敢多话,悻悻然接过管事递回来的纸张,一行人垂头丧气回到杨家。
管家看他们兴高采烈出去,灰头土脸回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杨家家仆说了送礼的事,一肚子委屈,冷哼道:“那傅小相公瞧着年纪小,脾气倒是不小。”
管家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冷笑一声,“自作聪明!该!少爷说了让你直接把考题送过去吗?”
家仆点点头道:“是少爷交代我送过去的。”
管家嘴角抽动了一下,停顿半天,咬牙低声骂:“少爷没交过朋友……你也不懂人情世故?你这脑壳就是一团浆糊!哪有像你这样直接送考题的?你不会找个识文断字的重新抄一份再送出去?这上面还有书院的标记!读书人最讲究什么你不晓得?就这么大咧咧直接把考题送给傅小相公,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你捣的鬼!客客气气请你出来你还觉得委屈?傅家没打你一顿,算是人家涵养好了!”
家仆垂下头,嘀咕了一句,“少爷这不是怕傅小相公考不上嘛!”
“考不考得上哪用得着少爷自己操心!我打听过了,傅小相公是赵老三的学生,板上钉钉的正课生,就算他考不上,还有钟相公那边看着呢!咸吃萝卜淡操心,收收你的心思,别整天想东想西着三不着两的!成天撺掇少爷胡闹!”
管家骂归骂,语气却并不严厉。
家仆嘿嘿一笑,垂手讨饶,“我这也是怕少爷失望才没考虑周全,再有下次,我一定先问过您的意思,求爷爷饶了我这回。”
管家气笑了,吹胡子瞪眼睛,抬手拍家仆的脑袋,“少爷想不到的地方,你得提前想到!他动一动眉毛呢,你就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不要等少爷自己说出口。这傅小相公是小地方出来的,寒门学子都把脸面看得重,你得罪了人家,下次见到人记得好好赔罪。”
家仆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明白,我这就去傅家请罪,告诉傅小相公考题是我自己自作主张送的,和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管家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摇摇头,“不了,装神弄鬼的没意思,这事还是让少爷自己出面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