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留在学院,戾气总要消磨干净,就得忍。忍过这一次,以后每一次都要忍。
但谁也想不到,程千仞拒绝了这种‘好意’安排,以极端决绝的方式。
他想干什么?与朝辞宫、南渊学院彻底割裂吗?
大人物都有一样的通病。
登高望远,便以为万事尽在掌握。
湖畔两人一跪一站,天空阴云翻涌,寒柳与水草簌簌颤抖。
院判高大的身形投下阴影,如一片浓重夜色,将程千仞笼罩其中。
他说:“神兵虽好,也要有命使……”
猝不及防,少年以剑撑地,唇间迸发一声厉啸,蓦然借力跃起!
寒芒一闪,残影破空,两人距离极近,楚岚川下意识拔刀抵挡。
“铮!”
刀剑一击即分,程千仞顺势掠退。从湖畔寒柳至湖上冰面,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发髻已散,墨发随风飘飞,衣衫破损,浑身淌血。
强行突破对方威势压制,必然付出极大代价。然而他一刻不停,双手握剑,对湖畔那道人影遥遥斩落!
风雪避退!
剑气绞碎飞雪,一条空白通道,跨越十余丈距离凭空出现,直冲那人身前。
院判微挑眉。
他袖口有一道不起眼的细碎裂痕,是方才神鬼辟易留下的。
刀既出鞘,断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于是他出刀。
程千仞这一剑杀机迅疾,并试图再次以神鬼辟易引动天象,光彩煌煌,剑气转瞬到他眉睫。他的刀却不快,甚至过于简单。
蚍蜉撼树,以卵击石,面对幼稚可笑的抗争,树和石头永远不必着急。
黑色刀锋出现时,天光倏忽黯淡。
无形剑气被打散,刀刃过处,一切光彩尽数敛灭。
“轰轰轰!——”
磅礴真元对冲,引发湖面一连串爆炸,惊雷滚滚。
水雾间,程千仞看见一道黑影。下一瞬,他身形便如断线风筝,骤然倒飞!
湖东到湖西,血水喷薄。
他撞进薄冰,湖面破开大洞,雪浪碎冰冲天!
程千仞向湖底沉去,失血过多使他体温骤降,寒冷令人忘记疼痛。
像是回到了沧江,无边漆黑的水域里,以死尸为食的水鬼密密麻麻涌来,将他拖入深渊。
好冷。
***
“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我叫千仞,你叫逐流,一山一水,山水相依,是个能长久的好名字。一世人,两兄弟。”
“小流,你看,月亮照在沧江上,像不像满江银子啊。”
“哥,要是真的银子就好了,我下去给你捞。”
“我们在哪?啊南央城,遍地是黄金!”
“哥,那是人家灯笼照在石板上的光。”
“我要三观干什么?哥哥的三观就是我的三观。”
……
“我都听哥哥的。”
……
“往事已了。”
***
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燃着助眠安睡的香,与苦涩伤药混杂,形成奇特的味道。
徐冉来回走动,心情烦躁:“胡副院长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怎么会这样?”
一剑杀死钟天瑜,打伤二十余位督查队员,逼得院判拔刀。
这不像程千仞行事,倒像原疯子。
大雪天,文思街程府吃涮锅,直到汤底煮干,饭桌还是少一个人。朋友们出门去寻,才知道学院出了天大的事。
顾雪绛收伞进门,带回确切消息:“胡先生说,是程千仞以前的弟弟,突然写信给他。”
林渡之在默念佛偈,床上人依旧无知无觉地闭着眼。
顾雪绛看了程千仞半晌,忽道:“你看他像不像个暴君,因为宠妃死了,便生天下缟素之心。”
徐冉微怔,竟觉这荒谬比喻莫名恰当。
这里是太液池湖心岛东院,程千仞与傅克己决战后,重伤不便移动,曾在此修养。与先前不同,这次是禁闭。
林渡之念完一段,转头问顾雪绛:“外面情况如何?”
“乱啊,院判动手前命令太液池清场,很多学生不服,现在闹着要见程千仞。还去藏书楼静坐,请院判证明没杀他。马上年终大考,这个关口偏出乱子,执事长很头疼。”
程千仞养望已久,南渊第一天才的狂热追随者不在少数。
徐冉:“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听程三亲口说,我才相信。”
“我担心神鬼辟易凶煞,千仞日渐受它影响,杀心愈重。”林渡之叹气:“现在只希望他快点醒来。”
***
程千仞头脑昏沉。记忆像泄闸洪水,过往的片段和语言,无比清晰地匆匆闪过。
他身体仿佛在冰冷江水中浮游,直到猛然睁眼。
高床软枕,陈设简单的房间。
月光透过窗棂投照室内,落了那人满身。
他正垂眸看书,睫羽覆下浓密阴影,案上一点烛火幽微,勾勒出他清晰轮廓。
程千仞坐起身,下意识摸枕边旧剑,声音有些哑:“你来干什么?”
那人放下书,轻揉眉心:“我还要问你,你在干什么?”
属于‘程逐流’的部分神魂于识海挣扎,令他身心俱疲。
你不是很喜欢南央城吗?豪宅美婢,知己好友,万人追捧,那便留在这里,还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程千仞冷冷看着他,不言不语。
“我不是想摆布你。以你的剑道天赋,早晚独当一面。但在你成长起来之前,需要一个地方遮风避雨。学院护得住你,也护得住这把剑。”
朝歌阙以为,解释是最浪费时间的无用事,但现在,他确实在无意识地解释。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
程千仞依然沉默。
“你看不惯那钟……”钟什么来着?他话音一顿:“忍忍又如何,自然有人处理他。”
“你不是逐流。”程千仞忽而抬眼,冷笑道:
“逐流不说这种话。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权力和地位,真可以让人面目全非。”
朝歌阙神色也冷下来。
“口口声声‘逐流’,你还真在乎这个便宜弟弟。”
第81章 意难平
风雪不知何时已停歇。夜色极静, 月光入户, 如积水清波涤荡。
那人站起身,身影遮蔽轩窗下一半清辉, 无形压迫感盈满一室。
程千仞想, 小白眼狼, 我从前是否在乎你,你心里没点数?
他终于清晰认识到逐流的心智早已超出年龄限制。便再无法像上次一样, 面对欺骗, 以孩子不懂事自我安慰。
事已至此,与他硬扛无用。程千仞深吸一口气, 寒冷空气突兀充斥心肺, 牵动体内旧伤, 未语先咳。
月光下他脸色苍白,墨发披垂,双肩因为剧烈咳嗽颤抖。一身冷硬锋芒敛灭,显出几分脆弱无助。
朝歌阙气势稍滞, 不由上前两步试图搀扶, 程千仞抬手止住他:
“小流, 兄弟一场,我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不怨你。”
如果五年前有人说,你以后会算计逐流,为自己谋划好处,程千仞一定骂他滚蛋。
可惜世事难料。他此时就在以退为进:
“说实话, 当年若不是捡了你,我日子过得也没盼头,没力气走出东川。程逐流,不,朝歌阙,你根本不欠我。”
那人微蹙眉,不知作何思量。
程千仞忍不住腹诽,到底是张完美无缺的脸,皱眉头也比旁人好看。
“你要是还认为对我有亏欠,因果不干净,道心不圆满,就多看护下我几个朋友吧。至于你我,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好聚好散,万事如你所愿。”
朝歌阙:“你放心。东征之战后,王朝将星凋零,大陆风云激变在即,朝堂正值用人之时……”
程千仞摆摆手:“翻案洗冤就够了,他们有一分本事打一分天下,不用你帮他们封侯拜将。”他很不习惯这人如今说话的语气。
朝歌阙道:“那你呢?你在学院杀了人,免不了麻烦。”以后又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