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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锦棠不抬头,不回答,置若罔闻。
  铺在地上的花瓣金灿灿的,映着她欺霜赛雪的脸庞,她眼眸低垂,一语不发,只闷着头捡桂花。因为生气,那脸上竟带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凛然。
  郑执眼睛一刺,不敢再看,心头猛然涌上一个念头,他有感觉,若是今天不能求得她的原谅,此生他与薛锦棠都只能是陌路。
  他站起身,用询问的声音说:“锦棠,你想去哪里,我明天中午带你去。”
  薛锦棠豁然抬头,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知道,郑执是错怪了她,所以想补偿她,她应该义正言辞、态度决绝地拒绝以此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可是她不会那样做的。
  她的目的是要走出别院去潭拓寺,马上目标就要实现了,她为什么要拒绝?
  跟去潭拓寺相比,她跟郑执的这点争吵不过是疥癣之疾根本算不得什么,薛锦棠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有劳郑表哥了。”至于要去什么地方,现在还不能说,免得郑执又跑去告诉了薛锦莹。
  她蹲在地上抬头看着郑执,语气大方,神态从容,目光平静中带着几分亲切,好像刚才他们的争吵根本不存在。
  她的原谅非常容易,以至于郑执离开的时候还有些恍然,这还是那个难缠跋扈的薛锦棠吗?
  郑执回到院子,程鹏笑道:“可真是大忙人,我茶水都续了好几杯了,该打。”他们是同事也是好朋友,关系十分亲近。
  郑执心里还想着刚才的事,因此有几分心不在焉:“是有什么事吗?”
  “我过几天就要离开燕京去沧州了。”
  郑执“嗯”了一声,熟练地询问:“这次要去多久,任务危不危险?你只管去就是,婶子那里我会时时看顾的。”
  燕王府如果安排有任务,他们是不能打听任务内容的,自打前年一位同事执行任务殉职,他们就养成了出发前安排后事的习惯。
  不过郑执从未外派过,因为他只是个低等的侍卫,还不够资格。
  “少则两年,要是往长了说,那可就不一定了。”程鹏说道:“这次不要你帮忙照顾了,我带我娘一起走。”
  “胡说。”郑执抬头:“什么任务能带……”
  他突然定住了,跟程鹏对视,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
  程鹏神色严肃:“没错,我辞去了燕王府的差事,准备搏一把。之前我们约好一起的,你考虑好了没有?”
  燕王府的侍卫都是从北平府挑选出来的佼佼者,这两年陆续有人通过各种路子入仕。一年前,程鹏就有了要去沧州武馆学习武艺,参加武举博一个功名出身的打算,当时郑执也有此意。
  “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郑执拍了拍程鹏的肩膀,语带羡慕:“你这一去便是大鹏展翅了,预祝你长风破浪,扶摇直上。”
  程鹏暗暗纳闷,往日说起这件事情,郑执总是一副郁郁寡欢、举棋不定的样子,今天他虽然有歆羡却不失豁达,分明已经打定主意放下了。
  他今天过来本来是做了鼓动郑执跟他一起去闯前程的打算的,若是劝说失败,那就好好安慰郑执,让他放开心胸不要再郁结于心,耿耿于怀。
  没想到郑执竟已经放下了,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却很是为好友高兴:“好,借你吉言,我一定大鹏展翅九万里。”
  ……
  安静的午后,后花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薛锦棠带着郑执穿过荒草丛,一路来到围墙边。
  看着眼前歪斜的槐树,郑执难掩错愕,这么偏僻的地方,薛锦棠是怎么知道的?她发现多久了?
  她寻找这个做什么?难道他拒绝带她出门之后,她竟然打算自己偷偷溜出去吗?
  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郑执决定等他们一回来就立刻让人把树砍了。
  “你想去什么地方?”
  “去潭拓寺。”
  郑执更加惊讶,他以为薛锦棠是要溜出去玩,毕竟她之前没少干这样的事。
  他看着薛锦棠,薛锦棠还以为他在等她继续朝下说,就一半真一半假地解释:“我去找慧明师兄,问问他有没有师父他老人家的消息。”
  郑执点了点头。
  她刚醒就去找圆融法师,是因为圆融法师是她的靠山,有圆融法师在谁也不敢欺负她吧。
  郑执沉默地上了树,伸出手来拉薛锦棠。
  她的手很软,肉肉的,热热的,又滑又嫩,郑执喉头滚动,他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只沉默地带着薛锦棠翻过了墙头。
  薛锦棠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她终于看到外面的世界了。第一步非常顺利,希望今天能一直顺利下去。
  她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直接回到京城去。不过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她现在这个样子,必然还没有走远就被抓回来了,到时候还会连累舅母。
  她不放心地问:“郑表哥,你出来的时候做好遮掩了吧?确定没有人看到吗?”
  “王石斛家的奉老太太的命,每天早上亲自给她收集露珠,中午正是她歇晌的时候,不睡到下午她不会起来。”
  郑执比之前多了几分耐心:“别院的仆妇规矩一向松散,只有老太太来的时候才好些。现在老太太回城里了,她们又抓住了王妈妈歇晌午觉的习惯,一个个都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去了。你放心吧。”
  他这几句话说的很温和,很有几分哥哥教导妹妹的感觉。
  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前面手脚并用地分开杂草,踢开绊脚的石头,给薛锦棠清理出一条路来。
  薛锦棠之前一直不明白薛锦莹那样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会去结交讨好郑执,现在她恍然大悟。
  郑执是个稳妥能靠得住又愿意照顾人的人,他视薛锦莹为妹妹,便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想尽办法照顾好薛锦莹。
  就像现在,他不甚喜欢她,却因为答应了带她出来,就努力为她摆平一切。
  这样一个有求必应、不计回报的哥哥,薛锦莹又怎么会不牢牢抓住呢?
  想到薛锦莹她眉头微微一皱:“王石斛家的没什么好担心的,舅母应付她绰绰有余。薛锦莹呢,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吗?”
  郑执停下来,回头看她:“锦棠,你不要事事都针对莹表妹。”
  薛锦棠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郑执察觉到自己语气太冲,想解释一句,薛锦棠却已经把脸转开看景色去了。
  两人沉默了一路,终于抵达潭拓寺。
  阔别两年,潭拓寺一如往常,好像她离开只是一两天而已。
  薛锦棠提着裙子,艰难地爬上台阶,一路朝潭拓寺后寺走去。
  郑执见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劝她停下来休息,薛锦棠心情迫切,咬着牙朝前走,郑执只能小心地看着她,以防她跌倒。
  潭拓寺分为前中后三部分,前寺接待所有散客,中寺只对达官贵人开放,后寺是一座座的精舍,供贵人们在此做法事、吃长斋静养常住。
  薛锦棠是圆融法师的弟子,之前又经常过来,所以她在精舍里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
  虽然两年没来,但她记忆力超群,熟门熟路走到了后寺精舍,却没想到被一个和尚拦住了去路。
  “这位施主,敢问是否预约?”
  薛锦棠一愣,她之前来从未预约过:“这位门值,我是圆融法师的俗家记名弟子,精舍玄字第三间院子是我的住所。”
  这个和尚薛锦棠看着眼生,不知是什么辈分不敢随便见礼,就用了他在寺庙的职位称呼他。
  门值和尚让薛锦棠稍后片刻,他则到旁边的一个小堂里翻了记录,过一会回来说:“阿弥陀佛,玄字第三间院子已经有人居住了,施主是否记错了?”
  薛锦棠眉头一皱。
  怎么会有人住了?玄字第三件院子是师父特意给她安排的,她住进去之后就不对外借住了。
  难道她两年没来,寺里的规则变了?
  她中疑影重重,薛锦棠突然对今天潭拓寺之行少了几分把握。
  “敢问门值,慧明僧人现在何处?”
  “慧明堂主在天字精舍为檀越看病,想来很快就出来了。”
  说来也巧,门值和尚话音刚落,精舍院子里就走出来一前两后三位僧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和尚十七八岁的模样,慈悲的眉眼、白润的气色、清澈的双眸,不正是她要找的人吗?
  “慧明师兄!”薛锦棠心里激动,面上却不急不缓,强迫自己从容淡定地走到慧明和尚身边。
  慧明僧人看着薛锦棠,神色怔忪迷离。
  薛锦棠心头一个咯噔。
  师父不在了,她在寺里的地位大不如从前,难道连从小跟她一起做功课、一起抄写经文、对她有求必应的慧明师兄也不认她了吗?
  不对,慧明师兄不是那样的人。或许是因为她太胖了,胖的像变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慧明师兄认不出来她了。
  她抿了抿嘴角,声音比刚才又和缓了几分:“慧明师兄,我是薛锦棠。”
  慧明僧人收起了怔忪之色,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低缓轻柔熟稔一如往常:“我知道,你是锦棠小师妹。”
  他的神色语气跟从前一模一样,没有改变,也有没有丝毫的疏离,好像薛锦棠这两年从不曾离开一样。
  薛锦棠心头一暖,她就知道慧明师兄不会因为师父不在了、他升迁为四大班首而翻脸不认人。
  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师兄,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慧明僧人毫不犹豫地点头,安排身后的两个小和尚招待郑执,对薛锦棠说:“小师妹跟我来。”
  穿过几座殿宇,两条长廊,越往前走环境愈发清幽。
  慧明僧人向薛锦棠介绍,说这里是去年刚刚新建的院落,专供方丈与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处理寺庙事务,不对外开放。
  两人进了慧明僧人的堂主室,分别落座说起了别后的事情。
  听薛锦棠说了她最近的情况之后,慧明僧人脸色沉重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两年前小师妹不再到寺里来,师兄特意下山去薛家一趟,薛家老檀越说小师妹身患顽疾,需要静养,并拒绝师兄给小师妹诊治。不想小师妹竟受几多苦楚,师兄有负师伯所托。”
  四年前圆融师伯外出游方之时,将小师妹托付给他。去看望小师妹被阻,让他认识到自己根本不能像师伯那样护住小师妹。
  回来之后,他立刻给人治病,渐渐有些名声出来。本打算今冬给人义诊,再积攒些名望,开春再去薛家,届时薛家必不敢像之前那般推三阻四。
  没想到小师妹先他一步跑了出来,让慧明越发觉得自己无用,越发愧疚。
  薛锦棠见慧明僧人眉头微皱,便知道他这是气得狠了,忙道:“师兄莫着急,横竖我现在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就要有劳师兄给我治病了。”
  经薛锦棠提醒,慧明僧人知道自己动了嗔欲,忙默念佛偈,等平心静气了,才伸出手给薛锦棠号脉。
  号了右手又换左手,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薛锦棠的心一点一点地紧张起来。
  “怎么样?”
  慧明僧人的手刚收回去,她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在师兄面前,薛锦棠随意许多,并不像在其他人面前那般拘禁小心。
  慧明僧人慈悲地看着薛锦棠,此刻她双眼圆睁,充满期待,慧明僧人微微错开她的视线,声音低缓而惭愧:“阿弥陀佛,师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