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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瑶自然钻进了那辆稍小些的马车,她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影壁后面,少顷就有人走了过来。一群丫鬟簇拥着大房的两位公子,他们两个人则夹着谢钰,一人一边,他站在中间,与他热络地聊天。
  顾云瑶因为离他们有点距离,听不清楚他们在闲聊什么,看得出几位哥哥们都很开心。
  谢钰和顾钧祁是同一类人,都是书痴,但是见解有很大的不同。谢钰比他们都要年长,三岁开始,在父亲谢巡的教习下从文,二十年间,他看过的书卷已过万数,阅历方面要比顾钧祁丰富许多。
  同样是很谦逊低调的人,顾钧祁喜欢同这个前辈讨教经验,今天他们几个人要去运河附近看看了,正好和河道水利也有关系,顾云瑶难得从谢钰的脸上看到一丝面对旁人时也会流露出的笑容。
  她莫名的,也有点期待今日的行程。
  却在放下帘子前,看到谢钰静默投来的目光,手指微微一僵,匆匆地,还是避开了他的目光。
  下午很快就到了运河附近,前两日还是下雪的天气,今日竟是放晴了。阳光暖融融地遍洒在河面,金波粼粼,有风轻轻地拂过,河面微动,那些波光更加荡漾、密集,就像是好多金箔,一片片地在河面飘摇。
  顾云瑶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前段日子苏英刚把她揪过来,拉到一个画舫里面坐了许久。当时姚丁霖也在,还有那个乐伶,好在有他们两个人同行,苏英还不敢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情来。不过如果纪凉州赶来得不那么及时,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又不太清楚了。
  顾云瑶通过旧地重游,想起了纪凉州,站在桥栏边,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景象,想到那个总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意的纪大人,那么拼命地潜入水里,为了救她,连父亲留下的宝刀都可以解下来先放在岸边。莫名的有点心酸,甚至是想念。
  不知道纪大人如今身在何处,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她还暗中想过替他调查纪广的事,已经偷偷拜托过大伯父,令顾云瑶很高兴的是,身为大理寺丞的伯父顾德彬答应帮她的忙。
  顾钧书比较闹腾,运河附近十分的热闹,岸边停靠了许多画舫,船只往来时会将河面的金光剪得更碎,若是天暖和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些野鸭在河面嬉戏。他们身边也是人来人往,下了马车以后,顾钧书就闹着要拉她到处看看,比方说街边那些货郎们摆的摊位。
  他还不小心说漏了嘴,看到某处正在卖胭脂水粉等小玩意儿,顾钧书拿起一盒递给她看:“当初景善兄还想着要买这些玩意儿给你。可我想着,你那里不缺这种小玩意儿,就诓他,什么金的银的玉的,你那儿都有。”
  事实也是,确实不缺。
  但顾云瑶还是微微一怔。原来纪凉州突然送礼的行为,不是无所谋。他早有准备。所以他才很突然地买了金簪子过来?
  因为顾钧书说的这番话吗?
  纪凉州确实是有心了,顾云瑶无奈地笑一笑,她却把他精心准备的金簪子弄丢,到如今也不确信是否在谢钰的手上,还不敢告诉纪凉州。
  顾云瑶忽然间变得沉默。顾钧书再如何闹腾,也渐渐地觉得没有意思。甚至心里很是难受。
  面前的人儿灿若桃花,细致的眉眼,一颦一笑之间,都藏了旖旎的风情。才是小小年纪,已经出挑成这样了。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人,他们两个若非堂兄妹的关系,应是青梅竹马,甚至顾钧书一度把她当成了生命中重要的老师,她也确实是他的救星、他的老师,好几次他犯了过错,都是顾云瑶过来陪着他,劝解他。
  她那么小的时候,就有比他更高的觉悟了。顾钧书始终觉得二妹这个人,很不一般。
  可是她是他的堂妹,家族直系的女孩儿,他们同样的姓氏,从小到大居住在一个大宅院里。
  相反当初的蔺绍安那边就不一样了,她是蔺绍安的表妹,表妹与堂妹之间不过相差了一个字,却天差地别。
  表兄妹可以在一起,堂兄妹不能够。这么多年了,顾钧书一直压抑着自己,觉得拥有这样想法的他,很下流、龌龊,在叔父送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给他之后,他也不客气地收下。
  迟早他得娶妻生子,顾云瑶也得嫁做人妇,这种下流肮脏的想法,千万不能为外人所知,就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能知道。
  顾钧书决定藏一辈子,他的嫡亲弟弟顾钧祁都不能知道。可当初发现纪凉州对二妹有意思的时候,他一时没忍住,泛滥了嫉妒心,就诓了他那么一句,还把他是纪广儿子的身份偷偷禀报给顾府里的长辈们,害得纪凉州被赶出了府。
  不仅是因为他是纪广的儿子,更是因为他可能喜欢顾云瑶。
  此刻还在背地里称呼他一声“景善兄”,实在有点不该。
  可他就是觉得,既然顾云瑶迟早要嫁人,他得收了那种肮脏的想法,但是一定要看着她嫁给一个地位斐然的人才行。蔺绍安那边不可以了,今天他想瞧瞧这位谢公子如何。听母亲说,连祖母也有意要撮合二妹与谢公子。顾钧书想尽一点绵薄之力,守护一下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二妹妹,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银锭子,对顾云瑶说道:“二妹你喜欢什么,大哥这里带足了银子。你只管挑就是了。若是不够,我再叫人回府里取。”
  顾云瑶没有太多的心思挑胭脂水粉,摇摇头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回头会看看另外两位兄长。
  谢钰和顾钧祁一直走在他们的后面,两个人好像是相逢恨晚,闲谈之间言笑有声。顾云瑶已经很久没看到顾钧祁笑了,更是很久没有看到谢钰笑了。
  前世他回来认祖归宗的时候,顾府大房二房已经分了家,因为都被贬除京官的职务,大爷二爷两个人分配的地方不同。
  顾钧书因为得罪了人,被活活打死了。顾钧祁因为大哥死了,连科考都没有心思再参加,剩下的日子里,每天与大伯母两个人郁郁寡欢。
  若是放在前世,根本不会有这样相逢恨晚的景象,顾云瑶望着望着,忽然感触良多,鼻子有些酸了。
  她默默然垂首,顾钧书还在等着她,便随意地挑了一盒胭脂,算是他还活着的证明。拿在手里,顾钧书还在笑着看她。
  到了更晚一点的时候,几个人重新步回建在运河之上的石板桥。
  刚走上去,顾钧祁居然看到了国子监司业,顾云瑶没见过这位大人,只从他们口里听说过,国子监司业是仅次于国子监祭酒的人物,官职虽然不大,才干却很厉害。顾钧祁未入国子监,却也经常拜见这位大人,从他手里讨取一些学问经验。
  今日见到他,便赶紧拉着顾钧书一起过去拜会一下,算是他们的“恩师”之一。
  桥栏处只剩下顾云瑶和谢钰两个人。
  他离她很近,却也不贴身站着,他生得很高,甚至是比纪凉州、蔺绍安他们还要高,每回要望见他真容的时候,顾云瑶都必须拼命地仰起头才能瞧见他。或是他低下头,或是他弯了身子。
  前世她还小,他会把她抱起来,这样就能平视到他的面容。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别人都没瞧出他们是兄妹,因为他长得老成,两个人在外头逛街市,谢钰怕她走丢了,牵住她的手,他步子迈得太大了,顾云瑶还是跟不上。他们在地方上面,每年过年的时候,那县城的街市也很热闹。远离京城,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什么,谢钰就把她举高高,让她坐在他的颈后。
  那是顾云瑶第一次居身很高的地方,都说站得高看得远,是看得特别远,放眼望去,身边都是攒动的人头,一颗颗好像小小的,垂手就能摸得到。
  别人看到他们两个人,还以为是父女。他还从卖小泥人的师傅手里,买了一个嫦娥,递到她手心里。
  全程都曲着颈,因怕她掉下来。
  后来顾云瑶才知道,其实那样坐,会让他很疼。谢钰疼了就有几天,每天都要练好多字的他,那几天一边坚持,一边僵着脖子。但是颈后被贴了膏药,顾云瑶事后才看到。
  谢钰今生不知道的事情,顾云瑶一一都回想起来了,大概是归于又能遇到他的功劳。每想起一件事,心里就越发的酸楚,包括她曾揪住他的衣袖,那时候还不大,不明事理,和他无理取闹说道:“哥哥,我不想你娶妻,不想你离开我。”
  他是没娶妻,居然还答应她,一般来说,这不过是应付小孩子的戏言,他却好像是认真的。后面就是看着她嫁人,可她居然忘记了当初说过的话,不过那个婚事最终还是黄了。
  顾云瑶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詹子骥和顾云芝在前世的时候,怎么能那么顺利地相遇,且私奔?若说没有人暗中相助,她是不信的。
  今生是因为她的牵线搭桥,两个人才能相遇。后面如何发展,还得看顾云芝有没有那个胆子。
  耳边风声猎猎,河面上突然起风了。一些过路的人都匆匆离开石板桥,顾云瑶下意识地想回头找顾钧书顾钧祁兄弟两人,发髻里忽然被插入了什么饰物,谢钰的手指冰凉,不小心碰到她的额际,顾云瑶略一抬头,看到他正在低眸,缓缓地一笑。
  伸手摸了摸,是一个簪子的形状,她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妙,这个簪子的形状,好像是……
  谢钰勾唇笑了笑:“上次你掉的簪子,终于能物归原主了。”
  顾云瑶蹙起眉头,抬起脸,他还是在笑,让她有点无所适从的温柔。心里漾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有点慌,也觉得有点荒唐。
  果然女扮男装小哑巴的身份,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
  第153章
  谢钰不仅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小哑巴的身份, 在更早更早以前, 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的身份,不过怕如实交代会吓着她罢了,每回看到她扮作男人, 那么的努力, 还有小心翼翼,就变得舍不得揭穿她。
  可是眼下,已经藏也藏不住了。
  簪子被她取下来,捏在手心里,有些刺痛。顾云瑶的双眼总是无处安放, 好在他比她高许多, 不用每回都避开他的双眸才行。
  如今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就是她真的没有多想,谢钰他……确实变得很奇怪。
  他们两个人之间, 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那是有悖常伦的事情, 是天理难容的事情。而且前世他对她那么好,他们两个人相处长达九年的时间,顾云瑶从第一次见面起, 就只把他当做真正的同一个母亲生的哥哥来看待了。
  虽然谢钰的生生母亲另有其人,可他们的父亲应该是同一个人——顾德珉才对。
  这一世出于私心,顾云瑶选择压下了谢钰的身世之谜,顾府里面包括顾德珉, 都不知道人世之间尚有一个孩子遗落在外面。若是他和前世一样认祖归宗回来了, 会否就是害了他?顾云瑶不敢想象再面临一次他被午门死杖、被剥皮的结局。
  三元之中, 如今他没中前两元,兴许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和前世一样,引起隆宝帝的兴趣,更不会得到隆宝帝的青眼有加。
  顾云瑶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大房的两位哥哥还与那位国子监司业大人正在畅聊,她本还想叫两位哥哥早些回来,如今却是不急了。河面上突起的大风渐渐止歇,石板桥一角,他们凭栏而望,身后重新有人在慢悠悠地过桥。顾云瑶抓紧机会道:“我祖母和伯母都很欣赏谢公子的才华,就连我大哥、二哥也很欣赏谢公子,二哥更是称你为南直隶鼎鼎有名的大才子。既是大才子,为何谢公子在科考之事上,数次失利?”
  谢钰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微微一愕,却也只是转瞬,她连说话的时候都不愿意抬起脸正视他,从他的角度看去,风正好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可能是河面方才起风,太冷了,她的长睫轻轻在颤,有几次,红唇一张一翕的时候,似乎是发出了颤音。
  谢钰状若没有看见她这样,却将身上锦鼠灰的斗篷解下来,罩在她的身上。
  顾云瑶的双肩一颤,手指不经意触到了他冰凉的指尖,明明他也很冷,可他还是不那么在乎,在她想要婉拒他的照顾,将斗篷还给他之前,谢钰的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我是男子,自然是比你要身强体健,你不能冻着。”
  顾云瑶许久不说话,沉默地接受了。
  他却还想着方才她问的那个问题。已经很久没有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了,连谢巡也只会质疑他,认为他是没将科考一事好好放在心上。
  顾云瑶听到上方的声音,似乎带了浅笑,似乎在无奈,那么的低沉,有点喑哑,是谢钰在说话。她忍不住抬头看他,他正在看远方,河面依旧陆陆续续有船只来往,将金箔般的斜阳投下的影子,剪得更加细碎了。
  声音有点小,她却听得很清楚:“那日你也在场,田有仁田大人被张榜,要择日斩首示众。五年期间,他一直在诏狱里,过着食不果腹、生不如死的生活,他为海盗作乱的福建,建立过不朽的功勋。然而纵是有这样的功勋,也无法救得了他。”
  顾云瑶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脱口问出,所以前世有免死铁券的你,还是依然被害了吗?!
  原来田有仁被抓,对他来说是一个很不小的打击。不仅是他,其实当初她爹还有她大伯父都很惋惜这么一个为奸佞所害的好官。说来那个敢祸害好官的奸佞,正好就是之前有过两面之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阎钰山。
  谢钰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几年期间,我时常会想,为官究竟要做什么。”无论是好官,坏官,清廉的,为人正直的,还是为人唾弃的,骄奢跋扈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目的。他本来是想救人、救世,要像田大人那样,为民着想,为国效力,然而仅凭一支笔杆,根本不能救得了那些已经腐朽的人心。
  如今阉党横行,当朝皇帝沉迷炼丹,还无比宠信阉党权宦们。
  阎钰山一派,和当今内阁首辅陶维一派联合起来,牢牢把控大内的所有状况,五年前第一次得知田有仁被抓入了诏狱,他是愤恨、不平,还想过靠书写一些批判家国大事的文章出来去散布,被谢巡发现之后及时制止。将他关在屋子里很久。
  那时候他不想做官了,有点自暴自弃,谢巡让他去参加科考,他随随便便作点文章,不过是为了应付族里人,和谢巡的期待。
  顾云瑶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内心已经翻江倒海。第一次听到哥哥说这么多,几乎是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她是曾经陪伴过他九年的妹妹,谢钰的为人她最了解不过,心怀大志,有宏图抱负,却最终有了那样郁郁不得志的结局。谢钰根本不知道前世都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世上会知道前世都经历过什么事,包括将来不是太子登基,而是六皇子登基的人,只有顾云瑶一个人了解。
  她很久回不过神来,还是将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吞回腹中。
  他不能提前知道,不想给他的人生蒙上一团阴影。前世谢钰是照进她生命中的一束光,是很亲很亲的亲人,他是一块璞玉,未经打磨,很无暇。
  再说这种事若非她本人经历过,顾云瑶也不会信,相信说给谁听都不会信,只会认为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是她发的一场梦,就连当初的表哥也不信,当时她只能变一种方式叫表哥不要轻视旁人。不过顾云瑶还是想提醒他一声:“若是谢公子他日留于京城为官,一定要多加提防当朝的六皇子。他这个人,很藏龙卧虎。”
  要他提防六皇子?还用“藏龙卧虎”四个字来形容?
  谢钰脸色略沉,虽带了疑惑,最终没有问出口。这样没头没尾的话,他听了不觉得可笑,相反很暖心。因为她能如此说,即表示她在对他的事很关心。
  原来并不是那么讨厌她。甚至相遇之后,她种种做出的避开的动作,在他的心里都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可能她是在害羞,至少不是在讨厌。
  不知为何,初次见过她之后,就觉得她很亲切,好像是命中遗失很久的一部分,好像这次他会来京城参加春闱,在田大人被张榜那一日遇到她,都该是命中注定的相会。
  他不忍心放下这个女孩儿不管。
  临了,她还说了一句坚信不疑的话:“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为民造福的好官。”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吹捧与虚假,是发自肺腑的话语。
  她还有点小,面容已经很是出挑,下了马车之后,就有人不断地会驻足看向她。瞧着她柔媚的一双眼,好像秋水含睛,有点与雨下江南的灵动相应,焦急与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仰着头,努力地尽量看向他的双眸,是她最灵气逼人,最娇小可爱的时候。
  明明叫他微低下头会更好一些,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真的低下头了。于是谢钰也笑了笑,“嗯”声道:“若是你所愿,我会竭尽全力,成为一名为民造福的好官。”
  然后金榜题名时,就可以上门去提亲。
  当然这些话,还不能告诉她。
  谢钰轻轻一碰她,顾云瑶恍若未觉时,他的指尖已经从她的耳侧擦过。随后斗篷的帽子被戴在头上,顾云瑶都没发现的事,他先注意到了。
  谢钰的体质偏凉,所以指尖不管是春夏秋冬的哪个季节,都是凉的,但是她不能冻着,她的容貌,在他的眼前,也不能轻易地被别人看着。
  ……
  顾钧祁和国子监司业两人聊了很久,因司业大人有事要先行离开,顾钧祁可能还会安排酒楼继续与那位大人畅谈,他是一个书痴,遇到疑难问题总会想要得出最好的结论。最后恋恋不舍地和司业大人辞别,又把谢钰送回去了。
  回顾府的路上,三个人分别坐了两辆马车。她也一直都罩着斗篷。本想上了车之后就将斗篷还给谢钰,谢钰却把盖在她脑袋上的斗篷帽压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