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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山腔,生旦净末丑,从上到下扮相都是一等一,更不用说那一开嗓时候婉转多变的华丽腔调。
  实在是漂亮极了。
  一出接着一出演下来,楼上的娇客们如痴如醉,楼下的达官贵人们,看到爽处,则时常推杯换盏。
  整个影竹楼里,热热闹闹。
  没一个多时辰,一出《还魂》也结束了。
  杜丽娘也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续了前缘,楼上的小姑娘,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偏偏嘴上还挂笑。
  陆锦惜这等的“老江湖”,自然镇定自若,心底没什么感觉。
  她性情素来寡淡,不容易被感动。
  听戏,也不过觉得好听罢了。
  “咔。”
  又掰了一颗瓜子。
  陆锦惜重新将目光放到了戏台上,先前一出戏的人已经退下,没一会儿便已换了新的上来。
  “咚!”
  一声鼓响。
  几个差役扮相的押着一个身穿白囚服的老生,气势汹汹走上。
  随之似号角铮鸣,苍凉之音骤出。几声锣鸣后,凄迷的曲笛声伴着三弦拨动,一时缭绕而上,竟哀婉不绝。
  台上那老生裹着头,垂着首,嗓音似山势,逶迤曲折:“排列着,飞天罗刹……”
  声音里,千回百转,顿挫里竟藏着千般万般的悲怆!
  一个“刹”字,在喉咙口,舌尖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只震得人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陆锦惜一下就愣住了,竟听得毛骨悚然!
  整个热闹的影竹楼,也在此刻,齐齐一静。
  下一刻,台上便热闹了起来。
  鼓点乱飞,明锣敲动,响板跟随,竟是这几个差役,将送囚徒扮相的老生“上路”!
  这可不是那一出《云阳法场》吗?
  座中人,包括陆锦惜,都一下判断了出来,不由有些面面相觑。只是前面坐着的顾太师,半点反应都没有,还跟永宁长公主一起喝了一杯。
  众人一时都不怎么敢说话,只静悄悄地听着。
  这样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氛变化,陆锦惜当然感觉到了,心下觉得古怪,只竖起耳朵来听戏,一面听,一面瞧着下头。
  那扮作卢生的老生,绝对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一个抬手一个转头,竟浑身都是戏。
  嗓子就更别说了,唱腔配着那笙箫唢呐,眨眼就把人给带进了情景之中。
  卢生带兵打仗,立了战功,抵御了来自番邦的入侵,更在天山勒石记功,凯旋还朝,被封为了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同平章军国大事。
  谁料,阴险政敌,竟诟诬他里通外敌,与番邦勾结。
  皇帝立时震怒,下旨革了卢生的职,还要斩他脑袋。
  眼下这一场戏,便是法场前后的一段。
  差役们叫卢生吃过了断头饭,将之押赴刑场。
  卢生刑场上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凄惨遭遇,正当行刑时刻,皇宫里又来了圣旨,竟赦免了他的死罪,转而发配到广南鬼门关。
  原来是他发妻崔氏,带着儿子们去午门外叩头跪求,好歹才打动了皇帝,饶了卢生一命。
  只是发配鬼门关,也得立时起行。
  宣旨的官员叹一声“小心烟瘴地,回头雨露天”,极言鬼门关之险恶,便回去复命,留下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到最后,只听那老生凄惶无助,脚步蹒跚,怀着满腔悲怆地唱着:“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夫妻两人,携手相看泪眼,才共唱了最后一句。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哎呀,断肠人……”
  场面一时已在悲喜交加的极点。
  几个差役强押卢生流放鬼门关,夫妻两个痛苦不堪。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耳边,还是那戏末唱腔的余韵。
  陆锦惜只觉得脚底下莫名窜上来一股寒气,手边的瓜子早忘了剥,已放着有一时了。
  她忍不住地,朝着下方看去。
  点了这一出戏的当朝太师顾承谦,就端坐在那一把太师椅上。
  从头到尾,都没动上一下。
  从陆锦惜这个角度,看不见他正脸,当然也观察不到此刻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旁边的永宁长公主。
  听到末尾,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了顾承谦一眼,眼底深得像是一片海。
  可什么也没说。
  收回目光来,永宁长公主只把酒盏一端,大袖一掩,将美酒饮尽,趁着醉意微醺时刻,将酒盏往案上“啪”地一放,大笑着喊了一声:“好!”
  “轰。”
  场中,这时才跟着起了雷鸣般的喝彩与叫好。
  陆锦惜人在座中,耳边再没别的声音,见着场上热闹,竟觉得又冷了几分。
  这一出戏,好似隐隐藏着玄机。
  只是,谁能参透?
  整个影竹楼,已恢复了先前氛围。
  所有人又开始推杯换盏。
  喧哗声,一直传出去,越过了花园的西墙,传到了墙外街巷上。
  一匹马。
  一个人。
  一只锦盒。
  顾觉非牵着马,夹着回生堂来的锦盒,已在高墙外,站了有许久。
  面上,再没有将归家门的半分喜悦,也再没有将见故人的种种忐忑,就连那种六年后才还于世俗的复杂……
  也彻底消失一空。
  这一刻的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眉目上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一种霜刃似的锋利和冰寒,浸着血似的,凝了一股深深的煞气。
  一身青袍,一身孑然。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婉转曲折的昆山腔,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乱臣贼子!
  也敢称功臣宰臣?!
  顾觉非竟没忍住,冷笑出声!
  声音里,是荒谬,嘲讽,轻蔑,甚至……
  不屑一顾!
  “啪!”
  回生堂那锦盒,竟被他一手抄起,砸在了墙角!
  哗啦一声,瓶瓶罐罐伴着字迹潦草的药方一起飞出,全砸了个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马儿顿时受惊,便要避开。
  可盛怒之下的顾觉非,动也没动一下,五根如玉竹修长的手指,依旧抓得紧紧的。
  缰绳立刻在他掌心之中,拉出半条深深的血痕!
  顾觉非回头大声骂它:“你也想瞎眼不成?!”
  平静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怒意。
  只有一片寒冷的森然。
  这声音,似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慑之力。
  方才还挣扎的烈马,一时竟不敢再动,朝着顾觉非俯首。
  “滴答。”
  鲜血染上缰绳,缓缓坠落。
  顾觉非的面前,是沾了脏污的药方,摔破了的锦盒,还有碎裂四溅的瓶瓶罐罐……
  满地的狼藉。
  却狼藉不过他此刻的心绪。
  他看着那终于乖顺了的马,眼底一片冷寂,心头却已沸腾着一股盛怒……
  一如昔日,六年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法场》这一出的昆曲,我有在微博上po过链接,微博id是“窗下时镜”,大家可以稍微搜来听一下,计镇华先生的版本,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