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浩宇一见,兴奋得差点儿就要起身鼓掌了,心里更加认定了这位“前辈”学长乃是此中高手,平时带着他玩儿的这些人,应该也没有哪个能厉害过沈谦的。一想到这位能“玩”成这样,却照样得学校里教员的交口称赞,后来学弟的无比钦佩,阮浩宇就羡慕得不行他也想成为沈谦这样的人。
沈谦一面说,一面走牌,走得飞快,顷刻间已经按阮浩宇费了半天功夫解说的规则全走了一遍。
阮浩宇大声赞好,说沈谦走的一丝不错,又没口子地称赞:“学长就是学长!”
沈谦当即一声轻咳。
阮浩宇也算是精乖的,马上补一句:“姐夫不愧是姐夫!”
“你明天这个时候,还能来这间店找我么?”沈谦懒洋洋地抬眼看阮浩宇,说:“我觉得这‘九连珠’规则有个漏洞,等我明天想通了,能杀你杀个大败亏输你信不信?”
阮浩宇一听,立即心痒起来,连连点头:“早知道有姐夫教我,我也不跟着他们一道瞎玩儿了。我明天一定来。”
他见到沈谦抬起脸扭头望着墙壁上挂着的时钟,马上继续点头,说:“逃学我也来!”
阿俏则在沈谦对面用双手撑住了头,不说话。
逃学也来,这也太……
只不过在和这男人事先沟通之前,她不打算开口,至少不能现在就去拆沈谦的台。
“可你那课业呢?”沈谦看似无意提起,却冷下了一张脸。那意思,如果他真有个学业一塌糊涂的小舅子,他会觉得很丢人的。
阮浩宇连忙说:“姐夫您放心,我这就回去补习功课去,至少在学校里,我绝对不给您丢这个人!”
说着他就站起来,向阿俏与沈谦告辞。
这小子看起来对沈谦真的是非常尊敬,郑重其事地行了礼,这才离开了。
阿俏樱口微张,想要发话。沈谦却先她一步,吁了一口气,冲阿俏眨眨眼,说:“幸好!”
“幸好你没开口,否则我就功亏一篑了。”沈谦冲阿俏笑,眼里满是柔情。刚才对面的女孩子情绪起伏波动他全看在眼里,没想到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选择了信任他,将整件事交给他处理。
阿俏白了男人一眼,“你功亏一篑,难道不好吗?”
沈谦这时候却敛了笑意,扭头望着窗外,说:“我其实是有些担心,这个‘九连环’,看起来不是简单的牌戏,里面恐怕有些内情。”
阿俏大惊,身体往前一凑:“是吗?是有人以此做局,想要骗浩宇吗?”
沈谦有些奇怪地看了阿俏一眼:“眼下还不能这么说。毕竟市面上真正开局坐庄的人,大多谨守行规,不会对浩宇这样的少年下手。凭浩宇这样的年纪,就算他在家中受宠,手上也不会有什么钱……怎么了,阿俏,你想到了什么?”
沈谦低声轻呼,伸手过去握住了阿俏的右手。
阿俏得了沈谦的提醒,连忙坐正了身子,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可能是过分担心了。只是……只是近来家里人对浩宇的关心确实太少,我又怕浩宇不知什么时候将家里的事在外招摇了,惹人对他起意,也不一定。”
沈谦听了阿俏说的,凝神想了想,说:“你明天也到这里来,会有人在门口接你。你在一旁看着,我到时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想了想说:“你纵是想要一辈子护着他,也没用。只要你一个疏神,最终还是会被人钻了空子。浩宇眼下还太弱,弱在涉世太浅,识人不明,难免受骗上当。与其让他折在旁人手里,不如先让他在我这里受一回挫折好了。”
第二天,阿俏来到这间咖啡馆的时候,果然有人在店门口候着,将她带进店,远远地引到离窗很远的地方坐着,随即有人给她送上她平素喜欢的饮料和点心。
阿俏的位置很好,在明亮处坐着的人不易发现她,她却能很好地观察坐在落地窗旁边的一大一小:沈谦与阮浩宇,他们两似乎谈得十分投机。
不多时,沈谦又叫过侍应生,命人去取了纸牌来,递给阮浩宇,然后两人开始一起玩这“九连珠”。
说来也奇,咖啡馆里除了沈谦和她们姐弟,再无别的主顾上门。整个一下午,馆里生意清淡,因而沈谦与阮浩宇也不怕打扰了旁人。没过多久,阿俏就听见阮浩宇提高了嗓门儿,显然是开始兴奋了。
大约是沈谦输了些钱给阮浩宇。
没过多久,风向渐转,阮浩宇从沈谦这里赢来的钱渐渐又全输了回去。可他又不甘心,明明见到沈谦才刚刚学会的玩法,而且玩起来也没见得有什么特别高明之处。所以阮浩宇总觉得不甘心,沈谦曾经提出收手不玩,阮浩宇也不肯同意。
阿俏远远地看着,见阮浩宇招呼侍应生过去,要了笔墨,写了一张字条押给沈谦,没过多久,又写了一张押了给沈谦。
再过一会儿,沈谦看看时钟,提出他另有人要见,此刻暂且收手。阮浩宇还是有些不服气,嚷嚷着说他也已经发现了“门道”了,提出明天还来。沈谦经不起他软磨硬泡,最终同意了,阮浩宇这才悻悻地离开。
“阿俏!”沈谦望着款款走到他面前的女人,将两张字条推到她面前,“你的担心是对的。”
阿俏一看,两张都是欠条,一张上写着欠沈谦一千现洋,另一张上写着欠五千现洋,以他名下的阮家干股为质,保证偿还。
“他没当我是外人,所以觉得这点儿钱也就是左手进,右手出。”沈谦见到阿俏托着字条的手微微发抖,便开口安慰,“也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总觉得下一盘就能翻盘了。”
阿俏盯着这两张字条,也觉心里一团火渐渐起来:“现在的小孩子,几千现洋难道都不算事儿了吗?”
沈谦一挑眉:“可能是环境的关系,他周围的人提起钱来总是动辄成百上千,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自然不当回事儿。”
阿俏咬咬牙:“把自家的干股押出去也算了,他怎么就没把自己的性命给连带一块儿押上?”
沈谦见阿俏的激愤不大寻常,连忙开口问:“这话从何说起?”
阿俏无法解释,只能换个方法重新说:“在你面前,他自然不觉得你会拿他如何,他既能为你所激,也就能为旁人所激。可是旁人却不会像你这样,给他翻盘的机会。”
沈谦笑着说:“然而我也不会给。”
阿俏一愕。
“明天我有一桩要务,要离开省城两天,这小子明天过来,见到的人,只会是你!”
沈谦这样一说,阿俏立即明白了。
她抬头张望,发现这间咖啡店这时候终于开始有别的客人进来。
“奇怪了,难道,这外面的客人也晓得里面有人在玩纸牌赌|钱,所以辟易远避,不想进来?”
阿俏觉得这现象十分神奇。
没想到沈谦这时候欢畅地笑了起来,指着咖啡馆的玻璃转门,说:“你进来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挂着的牌子么?”
阿俏一怔,这才记起,她进来的时候,确实曾见到玻璃转门外面的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营业”。想必是她进来之后,侍应生就出去将牌子一翻,换成了“暂不营业”之类的说辞。
可是,这间咖啡馆,难道甘愿就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么?
这时候沈谦索性双手一拍,朗声说:“出来见见你们的新主家!”
听见沈谦这么吩咐,柜台后面的侍应生,厨下做着西点的厨子,一时全跑出来了,围着阿俏,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挨个儿做过自我介绍,然后朝阿俏鞠躬,纷纷说:“阮小姐,请多指教。”
阿俏惊讶不已,瞅瞅沈谦,送去一个嗔怪的眼神。
她猜想因为她的喜欢,和他们两人的渊源,所以沈谦干脆将这间咖啡馆盘了下来,送了给她,可这教她如何受得起?
果然不出阿俏所料,沈谦是这次回省城之后,听说这间铺面的老板有意转手,当即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并且将店面记在了阿俏名下。店里的这些人,从此以后,就都是阿俏的员工了。
难怪,他们肯无条件地听从沈谦的指示。
“我记得,你喜欢这间店的‘黑森林蛋糕’。”沈谦缓缓地说,“可我总觉得,你能想出比这更加精彩的点心。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盼着你能喜欢。”
“我……”
阿俏张口结舌。
她能说不喜欢么?她对西点一直有兴趣,总想找个机会好好研习一下的。再者这间咖啡馆可以算是省城里最出名的一家了。关键这家店对他们两人的意义,更是无法言喻……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敏锐,送的一份厚礼竟如此贴合她的心意。
沈谦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她心里所想,又猜她不好意思说,当即笑道:“不喜欢的话,也只有请你多多包涵,替我多照管照管。”
阿俏的一颗心登时柔软起来,听着这样动听的温柔言语,这样一份厚礼,该是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吧。
“至于明天,你这样对浩宇解释,他会明白你的苦心的。”沈谦将关于“九连珠”的小秘密一一说与阿俏听,并向她解释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多是怎样的心性,能听进什么样的话。
“阿俏,我明天出门,你的安全,大哥会替我留意。万一有什么事,你直接去市府,提士钊的名字,自会有人带你去见他。”
沈谦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他把她带去见父亲沈厚,等于是昭告天下,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自然也意味着,她有可能因为他的关系,惹来无妄之灾。
“记住,任何事,都千万不要自己扛。一切有我。”
这段时间里沈谦始终握着阿俏的手,直到两人分别,才轻轻松开。
第二天,阮浩宇按时赶到咖啡馆,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咖啡馆的旋转门一推,有人进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沈谦,而是他的姐姐,阿俏。
“三姐姐,姐夫呢?”阮浩宇强笑着,觉出点儿不祥的预感。
阿俏没说话,径直走到阮浩宇跟前,在他对面坐下,淡淡地开口:“他今天,不会过来了。”
“那怎么行?”阮浩宇急了,连忙说,“姐夫答应过的,我今天还要翻盘呢!”
“翻盘?”
阿俏实在没忍住,冷笑出声,“浩宇,实话告诉你吧!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第187章
阿俏给浩宇将这“九连珠”的玩法掰开来揉碎了说,总算将这个弟弟说得明白了些。她疲惫地揉揉眉心,心想,要说通一个这样年纪的少年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九连珠”的牌戏看似简单容易上手,可规则中却含了两层奥妙:第一层,刚开始双方各凭运气,互有输赢,等到了其中一方使出第二层手段,便会让对方一直输,偏生这第二层的规则很容易能叫人一点点看破,所以一直输的一方会很不甘心,觉得很容易能够翻盘。
待到这时,好戏便会上演,一直赢的一方便收手不玩,对方自然不肯,这一方便许下承诺,邀对方第二天继续。等第二天输了很多钱的人再兴致勃勃地赶来,却发现人去楼空,之前输光的钱,签下的欠条,押出去的赌注……便一起付之东流,再也拿不回来了。
“不可能吧,姐!”
阮浩宇哀叫一声,被未来的姐夫给摆了一道,这小子现在又是愤怒又是沮丧。
阿俏一直板着一张脸,淡淡地说:“士安说过,这种伎俩,是上海滩上旁人早就玩儿剩下的,如今传到省城,专门骗你们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沈谦提醒过阿俏,千万不能再管浩宇叫做“小孩子”,要将他当个即将成年的年轻人来看待。
果然浩宇对这个称呼比较受用,只是依旧鼓着腮帮子不服气,说:“姐夫怎么能这样?”
阿俏一笑,说:“那你便仔细回想回想,拉你一起去玩这‘九连珠’的人,到底是怎样说,又是怎样行事的。”
阮浩宇果真仔细回想,不是带着狐疑的眼光瞅瞅阿俏。说着他突然一拉座下的扶手椅,起身说:“姐,你等着我,我去看一看。”
这也是沈谦事先预料过,嘱咐过阿俏的,该让浩宇亲自去看一眼。阿俏便没阻拦,阮浩宇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咖啡馆门口便自有人不露行迹地跟了上去。
阿俏只管在座位上,慢慢品尝店里做得最出色的那一款黑森林蛋糕,一面品尝,一面细想,比照中式糕点与西式糕点的口味异同。
没过多久,阮浩宇又一阵风地奔了回来,目瞪口呆地坐在阿俏面前,半晌才开口道:“姐,真的……不见了!”
阮浩宇跑去此前他们逃学出来玩“九连珠”的地方,只见到了他的几个同学,而此前邀赌坐庄的那个“庄家”已经不见了。阮浩宇匆匆一问,发现对方的手段与沈谦所说的如出一辙,将那几个同学身上钱财席卷一空之后,答允第二天来继续玩的,然而今天便凭空消失了。
他那几个同学,如今都正懵着,还有些兀自沉浸在虚假的希望里,觉得庄家只是偶尔有事,没能及时出现而已。
阮浩宇则彻彻底底被这“如出一辙”的骗局与手段而震惊了。
听见阮浩宇这么说,阿俏也不免暗自心惊。
若不是她巧合,在这里见到了阮浩宇逃学,又得沈谦派人将这小子找了过来,真真假假地给了阮浩宇一个“教训”,阮浩宇难免受骗上当这孩子,手笔也真大,竟然向沈谦借了六千大洋,而且还把自己名下的一成干股抵押出去。若对方是外人而不是沈谦,那阮家的损失可就大了。
遭受挫折的阮浩宇沮丧非常,将头垂得低低的,额头几乎要磕在桌面上。
半晌,他忽然抬头,不服气地说:“可是姐夫更过分些!姐夫竟然让我,让我签了那些……借条。哼,要不是因为他是姐夫,我才不会……”
阿俏的声音里不带同情,淡淡地说:“你自想想,士安这人,你认识才第二天,你便那么相信他。若是换了旁人,也照样有办法,赢得你的信任,从你手里骗到这些,你想想,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