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人望着王二,有点儿犹豫,按省城的标准,王二这样的,估计罚完钱就连裤子都不剩了。
“我们认罚。”卫缺点点头,“帮里的人做错了事,自然是所有人一起承担责任。”
他沉默了一阵,终于说:“就当是花大钱,买了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第174章
出了这样的事,卫缺自然是决计不肯在省城多留了。
他当着赵立人的面儿,保证王二此人决计不会再沾任何饮食经营,他们“江湖帮”,也会从此离开省城,至少十年之内,绝不会重回。
此外,卫缺还向狄九做出保证,他会约束手下,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会再前来骚扰狄九的生活。一番话说得狄九再次伤感起来,仿佛他这个人真的和帮会永无瓜葛了似的。
可阿俏在旁看得出来,卫缺这人,对狄九的所作所为,还是心存感激的,也可能是被狄九那句“平生所爱,唯你姑姑一人”所感动,卫缺大约终于能看清狄九是真的为他好。
“狄九叔,早先我一直恼你,所以有件事儿瞒了你,对不住,是我的不是。”卫缺面对狄九,终于说了实话,“我姑过世那会儿,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说要是能遇见你,请你能回去看看她,跟她说一会儿子话……”
话还没说完,狄九径直蹲在地上,捂着脸。不用问,以他的性子,这会儿铁定早已经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稍候待狄九平静下来,向卫缺打听了地方,他已经打算立刻动身,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卫缺却到底还是比狄九先走一步。他带着王二,先随两名巡捕去巡捕房做笔录,然后交了罚金,随即约束手下人。偌大的一个帮派,城里这遍布各处的各色摊点、小食铺,就此悄无声息地走了。
阿俏在旁安慰了狄九一阵,又得应付无数人上来道贺,颇有些招架不过来,只能借口要回厨房去收拾,快速遁走,临走赠了狄九十几块大洋,祝他这次重返故土,一路顺利。
待她来到“小蓬莱”楼下,这“阮家菜”赢了“江湖菜”的消息已经在城里传开了。宁淑和阮清瑶已经在“小蓬莱”外头的阮家车子上候着。宁淑见到阿俏出来,快步迎上来,拉着女儿的手,小声说:“阿俏,你辛苦了!”说着,张开双臂将阿俏一抱。
阿俏被母亲抱住了双肩,满满地体会着母亲的喜悦,一抬眼,见到在宁淑和阮清瑶身后不远处,有个男人安静地在街角候着,见到她目光转过来,男人摘下头上戴着的礼帽,轻轻放置在胸口。
接下来他做了个更加大胆的举动,将右手两指轻轻贴在自己唇上,随即挪开,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阿俏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教在旁边看着的阮清瑶一下子起了疑心,连忙顺着阿俏的眼光转头去看,街角却早已没人了。
回家的路上,阮清瑶坐在阿俏身边,故意说:“阿俏,你要知道,今儿妈可是逼问我问了很久……”
宁淑坐在前面驾驶座上,闻言埋怨地回头,白了阮清瑶一眼。
“问什么?”阿俏茫然不知所以。
阮清瑶望望天,“自然是……外头有没有适龄的优秀青年,和你比较相配的。若是‘双方’都有意的话,咱家自然托人去说和说和。”
阮清瑶特意强调了“双方”两个字,阿俏的一张俏脸登时一红,口中却不服气,嗔道:“姐,要说起这事儿,咱们家向来讲究长幼有序,爹娘是不是该先将你的事儿给解决一下?我听说,‘黎明沙龙’里你有一位朋友……”
阿俏刚说到这里,宁淑就又很感兴趣地回过头,望着两个女儿,饶有兴致地说:“是吗?阿俏,说来听听?”
阮清瑶对阿俏这“祸水东引”的手段十分不满,当即伸手去咯吱,姐妹两人在汽车后座上笑成一团。宁淑无奈地回过头去,她自己心里有事,渐渐地也听不进姐妹两人笑闹,陷入沉思。
回到阮家之后,阮家的生意因为这次胜利,再次大爆。不少专程来阮家吃席的客人,都是捧着晚报上的报道过来,指着上面阿俏战胜卫缺的那一阵所做的一道道菜式,提出请求,表示实在是想尝一尝“新味”。
无奈之下,阿俏只得在原有的菜单上偶尔加上一道两道“加菜”,而且这“加菜”每天都不同,不写在菜单上,食客们只有到了阮家才知道会是什么。可越是这样,阮家的菜式越显得神秘,而阮家这位主厨小姐的功力,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阮家老爷子阮正源,除了上回在阿俏比试之前说过一句“人总是要逼自己”的话,就再也未就那次比试与阿俏说过什么。阿俏觉得,那些毕竟是“江湖菜”,用的大多是所费不巨、随手可得的材料,与阮家菜的路子南辕北辙,祖父大约是,看不上吧。
“阿俏,”宁淑走进大厨房,将女儿唤出来,带到账房里。
“娘,您需要我帮着看账吗?”阿俏不知母亲是何用意。
宁淑点点头。
阿俏原本就看惯了阮家的这些财账,当下飞快地看起来,拉过一把算盘拨打。
宁淑见到这情形,心里渐渐有底,试探着问:“阿俏,娘想问你一句,你的终身大事,可是有眉目了?”
阿俏打着算盘的手登时慢了下来,“娘,您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上面不是还有二姐么?再说了,在上海的大堂姐也还未出嫁,这个……不必这么着急吧!”
“不是,”宁淑盯着阿俏的双眼,想看清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这件事儿,娘一定要先问清楚你的意思。因为你的舅舅舅母,写了信过来,替你表哥,向你求亲了。”
阿俏这一惊吃的不小,当下放开了算盘和账簿,盯着母亲,问:“有信哥,这……这怎么会?”
她脑海里陡然闪过当年离开浔镇的时候,宁有信说过的话,“阿俏,你等着我”
有信哥说话果然言而有信,这些年过去,当初许诺过的话,从未忘却。
“哥哥和嫂子在信上说的,说是有信的意思,你离开浔镇这些年,有信从未忘记过你。甚至他出来寻差事做,也是为了你,想要出人头地,将来能风风光光地娶你。”
“哥哥嫂子也说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再疼爱你不过,只要你点头,他们二话不说,无论阮家这里提什么要求,他们都能应下。但是哥哥嫂子也想事先打听一下你的意思,你若不愿意,就当这事儿没人提过,他们再去给有信寻摸旁人去。”
“娘,我一直当有信哥,做哥哥,亲哥哥……”
阿俏盯着宁淑的双眼。
宁淑也望着她,听见她这么说,似乎有些释然,又似乎另行生出疑惑。
“那么,阿俏,你心上,是否早有旁人了?”
阿俏低头不语,这话教人怎么说得出口。
“心有所属,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儿。”宁淑想了想,缓缓地对阿俏说,“只是未必两情相悦,便注定会是一辈子幸福美满的婚姻……娘是想提醒你,有信这孩子,咱们毕竟知根知底,你舅舅舅母对你如何,你也知道,你若是嫁给有信,无论如何,下半辈子,旁人都会对你好,对你格外地好……”
阿俏端详着母亲,看着宁淑微微有些憔悴的模样,心里生出一点儿伤感。
她明白母亲的心思,知道父母曾经“两情相悦”,也都曾为两人的婚姻努力过,最后的结果,却显而易见地不是那么“幸福美满”,最终两人只是“凑合着过”。
所以母亲劝她考虑宁有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她却不能接受。
“娘,没道理有信哥对我一心一意,我却不能同样地待他。这对有信哥也不公平,难道不是么?”
宁淑被阿俏一句回得无话可说,半晌,迟疑着问道:“阿俏,你心里的那个人,那个人……”
她想问:你真的便就认定了那个人么?
阿俏想了想,说:“娘,待到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将事情向您和盘托出的。”
阿俏觉得时机还没成熟,宁淑却吓了一跳:“阿俏,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娘不知道的事儿,莫不是前阵子你在徐公馆住的那几天……”
宁淑生为人母,反应很快,一下子就想歪了。
阿俏又气又笑:“娘,我不是那等不知自爱的女孩儿。我看中的人,也总得真的拿稳了觉得他与我合适,才会带他来见娘,是不是?”
宁淑却在心里暗想:人,她已经见过了。第一印象满分。只可惜到底没来得及问一句,家世人品,到底如何。
阿俏的话已经明白地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宁淑便不再问,只是在阿俏手背上轻拍了拍,嗔了一句:“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越大就越油嘴滑舌了?”
她想了想,回答阿俏:“既是如此,我这两天就去信给你舅父舅母,告诉他们这桩亲事可能不合适。不过他们最近可能会过来省城一趟,你正好也见见。”
阿俏听了大喜:“舅舅舅母要来,这太好了。我刚好可以整治一桌新菜招待他们。”
岂知宁淑接了一句,“之后娘要和他们一起回去浔镇一趟。”
“娘,您要回浔镇?”
阿俏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是不是外祖父……”
宁老爷子年事已高,阿俏特别担心他老人家有什么不妥,“娘,我也和您一起回浔镇去。”
“不不不,”宁淑连忙澄清,“你外祖父身子康健,好得很,这次想回老家看看的,其实是你娘……”
想离开阮家,出去散散心的,其实是宁淑本人。
不巧的是,宁淑给宁沛夫妇去信,路上耽搁了两日,正巧错过了。宁沛张英夫妇两个动身之前,没收到自家姑奶奶的信,夫妻两个高高兴兴地上省城来,盼着能将阿俏说了做他们的儿媳妇。
更加不巧的是,宁沛张英夫妇到阮家的时间也不巧,宁淑和阮茂学都不在,阿俏在大厨房里忙着。门房以前得过常小玉的好处,自作主张,就请了常小玉出来待客。
常小玉捧着一碟瓜子儿出来,小巧的嘴皮子上下乱飞,瓜子壳儿不断往外吐,一口一个“舅老爷”“舅太太”地叫着。她心里可清清楚楚地记着当初那茬儿,想当初她刚给二太太敬过茶没多久,舅老爷上门,阮茂学愣是直接把她锁在房里,不让出面,深怕她出来见人讨嫌。
这会儿难得阮茂学宁淑都不在,常小玉自然出来显摆:怕什么,她又没错,她是阮家摆了酒纳进门的姨太太,她又有哪里做得不对的?
宁沛张英夫妇两人互视一眼,心里都是起疑。
宁沛想:这妹妹的信上从来没提过这茬儿啊!
张英则想:还是这拨城里人花样多,什么姨娘姨太太的,要是宁沛敢纳妾,要照他们镇上的规矩,还不是直接鸡毛掸子上?
宁沛登时觉得太太看着自己的眼光有点儿不善,就像是在比划他身上哪个部位下手打起来最疼一样。
正在这时候,阮茂学回来了,一见常小玉坐在大舅哥夫妇两人身边“待客”,魂吓去了一半,赶紧虚踢一脚:“你出来做什么?一边待着去。”
常小玉却没这么轻易放过阮茂学,当即起身娇声道:“二老爷,人家也是好心,见您每天上班辛苦,才在这里候着您。这不,遇见了舅老爷和舅太太,正好帮着招呼一声。”
宁沛和张英夫妇俩对视一眼,张英耸耸肩,表示鸡皮疙瘩早已掉了一地了。
常小玉丝毫不察,愈发变本加厉,继续说:“您看,二太太近来总是不在家,只想着往外跑。这不,这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没人出来招呼。”
张英手里的茶盅登时往茶几上一顿,“哐”的一声,阮茂学非常自觉地吓了一跳。
“我说咱家姑奶奶最近怎么来信话里话外地说着要回娘家看看。原来是家里多出来个姨太太。”
张英也不望着阮茂学,只管盯着丈夫宁沛,“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妹妹竟然只字不提。”
宁沛则低着头,伸手掸了掸衣角上的灰,说:“也不知妹夫是不是觉得我们宁家人口太少,妹妹娘家无人。”
宁家人口少是不假,可是宁老爷子桃李满天下,宁家族里又肯出力。宁淑要真的开了口,阮茂学没好果子吃。
阮茂学一吓就吓傻了,轻声轻气地问:“大哥大嫂,宁淑难道真的……真的提到过回娘家?”
常小玉却还没完,在一旁拉阮茂学的衣袖,说:“二老爷,二太太这么久没回去过了,纵想回家看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阮茂学心烦意乱,一时心里发毛,顿时一甩常小玉的袖子,怒喝道:“你瞎起个什么哄,还不快滚回去?”
常小玉嘴一嘟,顿时自己转到后堂去了。
岂知这样在宁沛夫妇这里依旧落不着好,张英重新将茶盅拿起来,望着杯子里的人影淡淡地说:“没想到姑爷对妻妾竟是这么个态度,这当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啊!”
阮茂学立即又慌了神,连忙赔情:“是我莽撞,是我莽撞,宁淑在面前,我是万万不敢的……”
这时候阿俏已经听见动静,从大厨房里出来,转到阮家专门用来见外客的客厅一角,偷偷地听舅父母和父亲说话。
她现在知道父母之间的问题出在哪儿了。
阿俏本能地觉出,父亲阮茂学对母亲还有感情,否则也不会在舅父母面前伏小做低。他知道舅父母如果开口说要带走母亲宁淑,是说到就能做到的。
可是阮茂学对宁淑的这份感情,如今就只表现在预感到会失去的时候赶紧出来挽留一下,平时该干嘛就还干嘛就这样,再热的心,也迟早冷下来。
而心先冷下来的那个人,是宁淑。
宁淑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阮茂学失望,如今她最先察觉,早先那种心动的感觉,那种排除万难,也要在一起的冲动,早已封存在岁月里,成为记忆,而不是那种鲜活的,能激荡在胸腔里的情绪。她知道自己提出要走,这个男人一定会努力挽留,可是这种挽留,却不再能打动她,留下她。
“哥哥,大嫂?”
宁淑恰好于此刻回来,听门房说起兄嫂已经到了,一时喜出望外,快步入内,见到宁沛夫妇,欢喜出声,问:“两位没有收到我日前寄出的信?”
宁沛与张英相互看看,一起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