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他方才在慕格尔看见的那丛一品红,被噼里啪啦的大雨打得几近凋零,残破的花瓣落了满地。
像一簇火,烧进他心底,燎出一连串胀疼的血泡。
沈祈伸手试了试温度,摸到他湿淋淋的黑发,发丝带着很重的洗发水味道。
估计是回来时洗的,只是连擦都没怎么擦就直接睡了。
沈祈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翻出吹风机,将功率调到最小,一点点将他的头发吹干。
时倦的头发将将及肩,在男生里算是比较长的,垂下的发尾半遮半掩住他的脸,皮肤便显得更是苍白剔透。
给高烧病人吹头发是个挺麻烦的事,因为用热风病人身体的高温散不了,而用冷风又容易加重病情。
沈祈只能用中档,末了关上开关,轻轻抚平他因为难受蹙起的眉心,下意识低下头。
即将接触到他的那一刻,沈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僵住了,垂下眼:时倦。
他眼睫颤了颤,没睁眼。
沈祈撑在他旁边,低下身道:你现在发烧,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时倦脸上没什么生气,极轻地动了动唇。
不要。
沈祈轻轻嗯了一声,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背:不去了,别怕。
上回塞给对方的药还没用完,沈祈没废什么力气就在柜子里找到剩下的药物,将热水壶拿到隔壁的空房间,烧起水,接着去卫浴间里接了盆凉水。
不去医院,时倦上回生病所表现出来的身体素质又实在很难让人放心,只能在配合药物的同时物理降温。
沈祈将毛巾拧干,安安静静地拭去他额上的汗。
他好像一直都在疼。
沈祈望着对方皱着的眉头,指腹搭上对方的太阳穴。
他其实不太明白对方在疼什么,在他的专业认知里,高烧下病人因为体温升高会觉得酸痛不是什么奇事,但他没见过像眼前这个人这样,反应会那么严重的。
这样的反应,其实更像是别的什么。
指尖的力道缓缓加深。
时倦仍旧在昏睡,只是眉心缓缓蹙起。
很难受?沈祈两只手都覆在对方的太阳穴上,轻声道,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窗外的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倒是天色丝毫不打算以人的意愿而转移,渐渐暗沉下去。
察觉到对方的温度降下去后,沈祈将最初烧的那壶水到进暖水瓶,重新接了一壶,用它冲开一袋药剂,端着杯子回到床边,这才低声叫他:时倦。
对方没反应。
乖,醒醒,先喝完药再睡。
时倦全身都提不起力气,只是下意识地,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祈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中途动作僵了一下,可随后又恢复了平静,将玻璃杯递到对方唇边:乖,张嘴。
苦涩的药水顺着喉咙一直落入胃里,时倦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却只看见对方扶他躺下时收回的指尖。
脑子里的记忆纷乱又零碎,揉杂得光怪陆离。
他茫然地看着,低声呢喃道:安非?
那只手蓦然一僵。
又是这样。
每一次他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叫的却永远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明明自己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念着另一个人。
对方就那么重要吗。
**
橘猫在窗台上趴得昏昏欲睡,一眨眼看见那人近乎仓皇的背影,直起身子,重新跳上床,疑惑地叫道:喵?
没有声音。
阿倦?
被它叫的人阖着眼,已经没了意识。
**
沈祈直到出了大楼,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拿伞。
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亮起了路灯,鹅黄的光被茫茫的雨幕一遮掩,便像是蜡烛被罩上一层磨砂玻璃,影影绰绰,像是一团不小心沾上的颜料,晕染出温柔的色调。
大雨将他浑身淋得湿透,他却没有管,只是缓缓蹲下身,苍白的指尖死死抓着胸腹的位置。
那天他在地窖里找到时倦,将对方抱出来时遭到了爱微家所雇的绑匪疯狂反击。
冰冷的刀刃曾在他的胸腹贯穿又抽离,医院为他缝了足足十数针,输了上千毫升的鲜血,方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术后者多忌讳。
忌凉。
因为一旦着凉很容易引发病毒性感染,免疫力便跟着下降,伤口极易恶化;
忌动。
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容易崩裂伤口,造成二次甚至多次伤害,加大失血量,严重影响愈合;
忌惊,忌怒,忌恐慌。
因为距离的情绪波动会导致体内血液流速加快,加重心脏负荷,甚至腹压变化。很多人手术后医生嘱咐必须静养而不能有过大情绪波动,就是这个原因。
沈祈蹲在地上,疼得浑身发抖。
大雨依然在下,夜晚的冷风勾着雨丝湮进他的外套,触到皮肤,再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寒意几乎要叫人失去知觉。
他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过了多久,方才撑着地面站起身。
脚下几乎要站立不稳,可他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就那么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向了校外。
那辆车子依旧停在那里。
他靠在车门上,手指因为失血抖得厉害,被冰冷的雨水冻得没了知觉,从胳膊到手掌都是一片麻木,虚软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胸腹的疼蔓开始延至全身,撕裂的,绵密的,尖锐的疼痛令他呼吸困难。
他的胸口起伏着,气息却是轻微而无力的,断断续续,像是风一吹就能消散。
车门终于被他拉开。
他狠狠地咬了下唇,嘴里含着血腥味,慢慢地将推开门缝,自己摔进座椅里。
车里不比外面暖和到哪里去,就像是满目风雪时走进的一座冰屋,头顶脚下依然是冰雪,甚至因为安静,反倒显出一种浓重的孤冷。
衣服已经彻底湿了,雨水一淙淙滴下来,在座椅上积出深深浅浅的水渍。
他安静地靠在座位上,乌黑的睫毛半遮下来,那双泛着深蓝色的眸子陷入阴影里,唯一的缝隙狭小得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芒。
啪嗒
一滴水珠顺着他的眼睫滑落。
视线陡然模糊。
血腥味在车内蔓延。
他静了很久,方才动了动僵硬的指尖,触感却是冰冷而黏腻的一片。
他死死摁着身上破烂不堪的伤口,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在老师的注视下第一次划开人的皮肤,呼吸间却只嗅到防腐剂的味道。
老师说:死人是不会流血的。
所以他们没有血。
所以他们不会觉得疼。
所以他们永远感觉不到难过。
哪怕他们要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被千刀万剐。
他蜷缩在那,有那么一刻,思维曾不可抑制地滑向黑暗的深渊。
可事实上,他却只是缩在那,一动不动。
他真的,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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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时倦是在半夜醒来的。
他揉着眉心坐起身, 垂眼看着身边毛茸茸的一团。
橘猫没胆子在他清醒的时候待在他床上,只是坐在床头柜上,小小地喵了一声。
时倦问道:你一直在这里?
橘猫:喵。
有其他人来过吗?
橘猫:
它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一病居然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不过仔细想想,时倦发烧的时候本来也没跟那个人眼对眼地见过, 不记得那些也是正常。
橘猫只花了半秒钟思考, 果断道:喵。
时倦沉默地看着它。
橘猫默默回视, 又默默移开视线,试图转移话题:喵喵。
半晌。
时倦什么也没说, 掀开被子, 踩着拖鞋下了床。
门口的柜子上挂着把伞,雨水顺着伞尖滴滴答答汇聚了一地。
他看着那把伞, 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注视着伞柄。
橘猫下意识跟过来,就看到了他手上的伞。
时倦垂下眼看着脚边的猫:你说没人来过?
橘猫:
这可能是打脸来得最快的一次了。
它身上的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莫名的有点怂,不敢出声。
时倦在原地安静片刻, 不知想了些什么,将伞放回去, 转身去拿手机,翻开通讯录。
他找到最顶上那条通话记录,按下回拨。
屏幕上显示着通话界面, 却没有人接。
四十五秒后。
温柔的女声不疾不徐地道:您好, 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依然没人接。
时倦望着屏幕, 沉默片刻,挂断了电话。
**
小护士带着手套,拿着刚刚被挂断的手机出了手术室:刚刚病人的电话响了, 我们没来得及接,您看看要不要回一下?
女人抱着膝盖失魂落魄,反倒是另一个穿着西装看打扮像是跟人去谈国家大事的男子接过来看了一眼。
上面只有一串号码,没有任何备注。挂断这么久,也没有任何询问情况的短信或是再打第二个电话过来。
像是某个不小心打错没人接才反应过来的陌生人。
护士的主要任务也不是来给他们送手机,见没人在意也不多留,转身就要往回赶。
身后的人却出声道:情况怎么样?
不确定。护士赶着回去,语速很快,刚刚手术完病人身体情况本来就糟糕,刀口感染拖了十几个小时才送过来,刚刚已经商量准备进icu了。
空气突然凝滞下来。
护士匆匆道:麻烦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
时倦这一次病好后,受橘猫天天在他旁边耳提面命的功劳,翻出了箱子底下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买来的大衣,套在自己身上。
舍友在外面疯了一个周末,回来就看见他这身新装扮,刚刚喝到嘴里的可乐差点喷出来,咳得撕心裂肺:宝贝儿,你这是什么爱好?干嘛穿成这样?
时倦听着他那个称呼,沉默了会儿:保暖,不可以?
舍友:
他看着那件泥巴黄颜色土到掉渣的外套,头一次庆幸自家舍友生了张能把麻袋都穿出走秀效果的美人脸,才让他免受这件外套所带来的精神冲击。
舍友挣扎了几秒:现在是在房间,咱不是可以开空调吗?
时倦摇摇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舍友:外面都冷得快下雪了,你还去哪?
时倦拿起伞柄:去警局。
两个月内,时倦第三次来到警局。
不过这一次他既非嫌疑人,也非被传唤,相反一改之前,坐上了审讯员的位置。
而隔着一张金属桌,坐在他对面的人,正是大白。
或者该叫他的本名威尔。
威尔的胖是天生体质问题,哪怕别人议论得再多,也怎么也减不下来。如今不过在警局待了两天,说消瘦绝对是夸张,但却掩不住暗沉的脸色。
他安静地看着人进来,安静地看着人坐在他面前,安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半晌,是他先开了口:你真的来了。
时倦道:警察跟我说你要见我。
威尔笑了一下:是啊。毕竟要不是你指出来,那群蠢货可能想一辈子也想不到我作案时间上的漏洞。
时倦不置可否: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威尔沉默了很久,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衣服上,喉结滚了滚:你病好了吗?
时倦嗯了一声。
威尔这回沉默得更久,方才道:那,挺好的,你以后小心一点,别再生病了。
我尽量。时倦看着他,还有别的问题吗?
嗯?
要是没别的问题,我还得回学校。
威尔顿了一秒,笑道:这么一会儿都不愿意和我一个杀人犯待了?
时倦没想到他能得出这么个结论:没有。
觉得脏吗?
时倦看着他的衣服:你身上挺干净的。
威尔愣了一下。
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威尔看着他将手搭在门把上,忽然道:你知不知道爱微她喜欢你?
时倦没有转身,只是稍稍侧了下头,那双桃花眼里沉静得像是一池清潭:知道。
威尔的手攥成了拳头:那,你知不知道
时倦:知道。
威尔倏地瞪大眼:你你怎么
那天讲座之后再见面就看出来了。
时倦平静地望着他,嗓音很淡:我那段时间和爱微走得比较近,是因为她打算申请我国的交换生名额,一直在向我咨询。
挂着铁环的座椅里,男生张了张口:可是
她对我的感情怎么样,那是她自己的事,本身和我无关,我没必要为她避嫌。
说得直白一点,爱微在他心里的分量还没重要到让他主动去为其做什么的程度。
去她的生日会是我事先答应过她,总得履约。后来她扶我回房间是我自己的问题。时倦道,我跟她从来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