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他本是富贵人家,但十几岁时父母就先后病故,他便将房产、田地等悉数卖尽,换成银钱和金珠,由此踏上修行路……后来捉过许多为非作歹的妖怪,大部分都是以人形混于民间,用妖力强取豪夺了大量财富,所以师父把它们收了之后,那些能还给苦主的钱财就还给苦主,找不到苦主的就……”
“收入囊中。”冯不羁怀着十二万分敬意接口。
修行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捉妖是这样一条致富的大道!
谭云山原本对青道子没什么感觉,听到这里,倒真有点想见见这位高人了:“散得出,收得进,不拘世俗,自有量度……妙。”
既灵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师父,闻言绽开灿烂笑靥。
谭云山微微怔了下,既灵很少笑得这样灿烂,故而他也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姑娘笑起来会有浅浅梨涡。
冯不羁皱起粗眉,总觉得马车内空间狭窄,好像容不下他这样一名壮汉。
马车一路颠簸,直至日头开始往山后面落,方才抵达一个小村子。
毕竟还未天黑,三人仍想再赶路,马车夫不干了,说好他只赶这一白天,末了还要趁着天黑返回槐城。
三人没辙,只得付了银钱,下了车。
可以预见,未来一路皆如此——马车夫有一家子要养,自是不可能陪着他们走完这万里尘水,所以走一段就要换辆马车是必然。
随着远去的马车声渐渐消失,杂草丛生的村口只剩下他们三个。
日头已落下大半,风渐渐凉起来。
通常的村庄都会在村口支有茶摊,往来路人可在此歇脚,茶摊主人也可借此贴补家用。但这里没有。若不是远处似有若无的袅袅炊烟,真会教人觉得这里是荒村。
谭云山失落轻叹:“这样的村子里,怕是不会有客栈了。”
既灵无语:“想什么呢,有人家能让我们借宿就是万幸,没有的话我们只能住在庙里,或者干脆露宿野地。”
谭云山以为没有客栈已经足够凄惨了,闻言看向冯不羁,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冯不羁轻拍他刚刚伤愈的肩膀:“吃得苦中苦,方为仙上仙。”
就在不知道什么是甜的冯不羁给没吃过苦的谭二少讲道理的时候,既灵已经走进村子。
和槐城的有规有矩不同,这村落一看就是山野人家随意杂居的,房屋各异,位置凌乱,有的地方走几步都看不到一户,有的地方两三户紧挨着,但无一例外,都是简易屋舍,贫苦人家。
可有一点很奇怪。
每家屋舍的墙根下都有红色泥土,红土绕着墙根一圈,正好把屋舍圈起来。
既灵来到就近的一家屋舍窗根,想取些红土看看,哪知刚蹲下,就闻到一股腥气。
既灵僵住,原来不是红土,是在屋舍周身淋了一圈血,染红了土。
谭云山和冯不羁一起过来,刚靠近,就不约而同皱了眉。
冯不羁一鼻子就闻出来了:“血。”
谭云山沉吟片刻,确定:“不是人的。”
既灵和冯不羁惊讶,一起看他。
谭云山被盯得发毛,连忙解释:“别问我原因,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能闻出来。”
冯不羁总算知道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了:“这有仙缘就是不一样啊。”
既灵道:“不止,收了应蛇之后进他身体里面的东西应该是仙魄一类,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沾上仙气了。”
谭云山看着他俩,用力一点头:“在墙根下淋血,的确很不寻常。”
既灵:“……”
冯不羁:“……”
就在转话题从来不走心的谭二少遭遇伙伴白眼时,屋舍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红脸汉子探出头朝他们吼:“你们仨干什么呢——”
没打招呼就蹲到人家墙根,换谁都不乐意,既灵连忙起身,缓声道:“打扰了,我们是行路之人,天色已晚,正想寻人家投宿。”
男人对男人可以吼,但对上个姑娘,还是个彬彬有礼的姑娘,红脸汉子就不太好骂了,只粗声粗气道:“没地方借你们住,寻别处去吧。”
语毕,“砰”地关上门。
既灵和冯不羁互看一眼,无奈耸肩。
谭云山想过这种情况,但真遇上了,依然颇为感慨:“世道果然艰难啊……”
既灵看了“没见过世面”的谭二少一眼,道:“出门在外,总会遇上形形色色的人,正常。”
谭云山低头道:“在屋舍墙根下淋血也正常?”
既灵语塞。
冯不羁已经弯腰用手指挖了一小块土,拿起来递到谭云山面前:“闻闻看是什么血。”
谭云山吓一跳,猛地后半步,欲哭无泪:“这哪闻得出。”
冯不羁非常失望地看他一眼,满脸写着——要你何用!
谭云山冤死了。
三人又一连拍了几户的门,皆表示不便留宿外人,但最后一家态度很友善,是个丈夫外出打猎,只剩她在家里带着一个小女娃的妇人。
虽不能留宿,但妇人将他们带进屋里喝了口热水。
三言两语间,妇人已将这村子的异像实言相告。
该村没有名字,最初就是几个猎户聚集于此,建房盖屋,后又慢慢来了一些附近山里的人,最终成了这么一个小村子。
村子虽贫苦,但靠山吃山,也能饱腹。
谁知就在三年前,村里开始出事。最初是带回来的猎物被偷,甭管野猪野兔,隔三差五就要丢些。猎户们还为此互相猜忌过,但后来,就开始有人发疯。
所有发疯者无一例外,都是毫无征兆,前一晚睡下时正常,翌日苏醒便疯了,有的伤人,有的直接跑进山里,再不见踪影。
慢慢的,村子里就有人说是妖邪作祟。
那如何才能辟邪呢?
人们后知后觉,最初丢猎物的时候,只有打回来的山鸡永远不会被偷,他们便猜测那邪祟不喜欢山鸡,便打了许多摆在门口,可人该疯还是疯,后来不知哪家开始用山鸡血淋屋舍四周,好似有效,各家各户便开始效仿。
如今三年过去,夜里的确再没有人发疯了,但总要出门打猎吃饭,于是时不时就会有进山打猎的男人疯着跑下山,也有再没回来的,不知是生是死。
妇人讲得战战兢兢,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连谭云山都清楚,那定然是妖了。在陈家发现死去的下人时,既灵就说过,寻常妖怪,吸人精气后,被吸者要么失智而疯,要么一病不起。
只是……
“既然山鸡血可以挡住妖怪,为何我们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都不愿留宿我们呢?难道外来人借宿,山鸡血就没用了?”
谭云山刚想到的事情,既灵就问了。
妇人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怕了。我们这地虽小,却时常有赶路人经过,凡遇借宿,每家每户都热情相应,毕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可自打我们用了鸡血暂保平安后,但凡哪家又留宿了外人,那家就一定会出事,不管隔多久,也不管他们上不上山,只要不在屋里待着,就难逃一劫。”
既灵疑惑:“这是什么道理?”
妇人茫然摇头。
冯不羁也没遇见过这样的,害人的见得多了,不让人留宿行路者的,头回见。
“这不是很好理解吗,”谭云山不明白他们俩犯什么愁,“如果我是那妖怪,好好的粮仓被人封了,我只能另辟他路。外来的赶路人,就是我的新粮食,结果新粮食又被藏到进不去的旧粮仓里了,我当然生气,警告几回,让旧粮仓别管闲事,日久天长,新粮食就够吃了。”
理是这么理,但“粮仓”这种说法,既灵和冯不羁听着都很别扭。
妇人倒没什么感觉,相反谭云山讲得直白,她一听就懂,便顺着他的说法问:“如果是这样,妖怪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们这一村子旧粮食呢,反正看着还烦,趁我们出门的时候都吃了,不就好了。”
谭云山摇头:“如果你们都没了,村子也就不复存在了,赶路人就会寻别处歇脚。像今天,如果我们不是看见这里有村子,怎么着也要让马车再往前走。但要再走,可能就离开妖怪的势力范围了,或者跑到其他妖怪的地盘了,它还怎么吃?”
妇人终于弄明白了:“我们是饵,就像我家那口子往捕野猪的陷阱里放野兔一样!”
谭云山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谭云山从微笑到声音都让人舒服,加之言语直白,毫无半点平日里的文绉绉,竟和妇人相谈甚欢。
冯不羁凑到既灵身边,感慨万千:“招人喜欢也是一门捉妖技啊。”
既灵没好气道:“但是把人比成粮食,还是很糟心。”
说了喝口水,就是喝口水,该聊的都聊完,便起身告辞,不给人家添麻烦。
妇人有些过意不去,但犹豫再三,挽留的话也没出口。
小小村庄走走就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山上,此刻天色已暗,山林在夜幕下泛着幽深的光。
“如何?”冯不羁没头没脑问一句。
既灵毫不犹豫:“捉。”
谭云山下意识道:“等等,不是去捉上古妖兽吗?”
尘水仙缘图上可没标着这位讨厌山鸡血的妖。
既灵皱眉看他,理所当然道:“上古妖兽要捉,别的妖怪也要捉,只要它作恶,只要被我遇上了,匡扶正义,责无旁……”
“懂。”谭云山聚起手掌,示意可以了。
再看冯不羁,已站到既灵身边,一派顶天立地。
这支三人队伍里谁说话好使,已不言而喻,谭云山叹口气,自言自语:“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既灵敏锐捕捉到这细微的不甘心,斜眼看他:“谁跟你说好了。”
谭云山哭笑不得:“我自己跟我自己嘀咕都不行啊……”
既灵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从之前的“粮仓”,到现在的“嘀咕”,都让她心里别扭。
思及此,她严肃看过去:“谭云山。”
谭云山一激灵,倒不是怕,就是突然被人点了大名,下意识紧张,立刻收敛玩笑,正色回应:“在!”
冯不羁默默扭头,这声“在”莫名让人觉得训练有素……
既灵没看见冯不羁微妙的脸色,她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谭云山身上,见对方应了,直截了当地问:“如果有这样一个妖,你能捉,却不捉,结果它又害了更多的人,你不会觉得心里有愧吗?”
谭云山听完“如果”,就知道要坏,对于既灵的较真,他和冯不羁一样,无奈,又没辙。但当看见既灵认真的眼神,原本想敷衍的那些玩笑话,又被他咽下去了。
既灵是真的在意,也是诚心问,他也只能回以诚恳:“倘若像官吏一样,端的就是这碗饭,肩的就是这份差,那我眼见妖怪害人而不捉,必当有愧。”
既灵定定看他:“倘若才有愧,实则无愧,对吗?”
谭云山叹口气,意思既懂,何必明说,可偏偏他遇上一个较真的,只能乖乖道:“我只是闲人一个,不管捉妖还是修仙,不过随缘,世间这么多妖怪,不会因为我捉了一个或者放跑一个,而有什么真正改变。”
既灵听得闹心,又没谭云山那么好的口才,憋闷半天,才挤出俩字:“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