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呢?”常泰想到虎子,想到黄皮子曾经做下的那些事情。洛阳城内的孩子失踪,都与这个黄皮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他极力掩饰,却从未否认过这些事情与他有关。
“常大哥想到的这些,如意也曾考虑过,也曾着人到周边的州府县区查看。虽有乞儿,却都是自小无父无母,贫苦无依的。”
“没有被贩卖的孩子?”
“没有!而且那些孩子多半年龄都大些,能够自行乞讨。背后虽也有人控制,却不是黄皮子这种,而是乞丐头目。除了克扣些口粮之外,倒也并未太苛责那些孩子。”
“不是婴儿汤,不是贩卖,不是乞讨,那些孩子会被黄皮子带到什么地方?会不会和虎子一样,都已经不在了!”
常泰的这句话,让刑如意的心沉了下来。这样的猜测,她也有过,而且更为糟糕。狐狸是妖,最擅长的便是寻找活人,而她身具鬼术,最易查的便是这世间的亡魂。可狐狸寻遍了人间,她问遍了阴差,却都一无所获。
“殷臣司已经出去查了,但愿这回他能带些有用的信息。”刑如意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西边儿,湛蓝色的天空边缘却泛着一抹妖异的红。
“常大哥可知洛阳城往西是什么地方?”
“你是指西郊,还是再往西的地方?”
“西郊,那边有什么不同吗?”刑如意敛了眸光,从常泰刚刚的话中窥探到一丝与众不同的气息。
“倒也没什么不同。洛阳城往西,不足五里,原本有个村子。村中之人,多姓魏,以冶铁锻造为生。后来不知为何,村中竟起了大火,一夜之间,房倒屋塌。村中的人,是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些至今寻不到踪迹。火灾过后,朝廷也曾调查过一阵子,最终结论是村中的某一户人家在锻造时,不小心导致火焰外泄,这才引起了火灾。至于失踪的那些人,也都当成了死人来处置。”
“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从未听过?”
“我也是听之前的捕头说的,仔细算算,也有十多年了。那时候,你我都还未曾来到神都,就算来了,只不过是个孩童,哪里记得这样的事情。”
“现在呢?那边还是废墟吗?”
“不是!是朝廷管制下的一座兵工厂!”
“兵工厂!怎么会建在距离都城这么近的地方?”
“这件事,说起来,也有些蹊跷。大约是四五年前,那时候,我已经在京中当捕快。一日正在街上巡视,远远的瞧见一个道士,领着一队官兵往城外走去。正好,那队官兵中,有一个是我相熟的人,就问了两句。这才知道,原来西郊外的那个村子,时常闹鬼,而且这闹鬼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圣后的耳朵里。圣后体恤民情,心中常觉不安,便从白马寺请了和尚来念经。谁知这经念了一半,和尚竟七窍流血而死。一时,更是人心惶惶,连过路之人,都要绕村十里而行,原本附近的村落,也渐渐都空置了起来。道士,自称来自终南山,道号莫须有,自告奋勇,前去捉鬼。圣后本对道士无感,可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允了。”
“所以呢?捉鬼捉出一个兵工厂来!”
“这是后话。据当时陪同的兵士说,道士做了一场极为盛大的法事,虽过程有些凶险,但好在最后大家都平安无事。法事过后,道士睡了七天七夜,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圣后下旨,在做法之处建造一座兵工厂,而且锻造师,只能选魏家的后人。即便不是魏家的后人,至少也要是个姓魏的。”
“圣后准了?”
“自然是准了。一来村子闹鬼的事情,越传越广,闹的人心惶惶;二来白马寺那念经的和尚死的太过离奇,让圣后心中也颇有一些忌惮;三来,建造兵工厂,对于朝廷来说,也算是一桩好事。还有第四点,只不过属于谣传,真伪已不可辨。”
“第四点是什么?”
“据传,那道士曾向圣后言明,说那村子,是伏阴之处,加之亡魂甚多,所以成为生人不可接近的鬼蜮。锻造师,命属火,手握杀生利器,因此,只有锻造师才能够接近。选择姓魏,是因为那里原本就是魏家人的村子,同姓相护,免生无妄之灾。最可怖的是,那道士还告诉圣后,在鬼蜮锻造成的兵器,是鬼器,以鬼器伺兵,可成鬼兵。”
正文 第068章 婴儿盅(4)
“只怕这第四点,才是真正让圣后动心的一点吧。”
常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刑如意的这种说法。
“如今,那兵工厂是何人在负责?可有锻造出鬼器?”
“是否锻造出鬼器,这个恐怕除了负责人及宫中的圣后外,无人知晓。但那兵工厂的负责人,我却是知道的。此人姓魏,名叔谋,算是半个魏村的人。”
“半个魏村人?”刑如意瞬间就想到了婚配:“可是他的父母中,有一个是魏村的,另外一个却不是。”
“如意好生聪明。不错,这魏叔谋的母亲,是从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少数者之一。这魏氏曾有婚配,也曾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只可惜,全部都埋葬在那场大火之中。当时,魏氏已有二十五六岁,家园尽毁,无处安身,只得暂居在城外的破庙之中。”
“那破庙,该不会就是黄皮子行凶的那间吧?”
“是!那庙原本不破,甚至香火鼎盛。只可惜,魏村被烧毁之后,闹鬼的流言四起,那庙也就没人敢去了。”
“那庙跟魏家人也有关系?”
“是魏家人出资建的。魏村被毁之前,颇为繁盛,村子里的人靠着一手锻造的手艺为生,日子过的也十分富足。圣后喜佛,魏村人便也迎合着修了城外的那处庙宇。虽说小是小了些,却深得圣心。为此,圣后还曾嘉奖过魏村的村长,也就是魏氏一族的族长。”
“那之后呢?二十五岁的年纪虽说正值青春年华,可是搁在眼前的世道,只怕是要被当成半老徐娘,终身难觅良人了。”刑如意唏嘘的说着,不由想起,搁在盛唐,她这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也算是个“老姑娘”了。该死的狐狸,却总不吐口说要娶她的事情,难不成,也要让她蹉跎成“半老徐娘”?
心思转了转,这才发现自己想的偏了,赶紧将注意力给扯了回来。托着下巴,静静的听常泰说故事。常泰一瞧刑如意那故意遮掩,偏偏脸颊还略微有些泛红的模样,心中瞬间就泛起些酸楚,有些难受,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
心里想着,这嘴上也就说了出来:“你刚刚走神了,是在想殷公子吗?”
刑如意耳根儿一红,算是默认了。
“常大哥别打岔,快说,那魏氏后来如何了?”
“魏氏虽寄居在破庙之中,为人却十分要强。白天,去给人浆洗衣裳,到了晚上,还帮人缝缝补补,这么坚持着,也算是能顾住温饱。一天晚上,魏氏正坐在油灯前,仔细的缝补衣裳,忽听见院子里有些动静,她心知此处是破落的庙宇,不会有贼人光顾,只怕是什么路过的人,误走了进来,就提着灯出去看看。谁知,那院子中央,竟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胡人。”
“胡人?感情,那魏叔谋还是个混血儿!”
常泰不懂什么是混血儿,心里想着,这没准又是刑如意想出的什么古怪词汇,也没多问,只回应般的点了点头。
“胡人自称是在东市贩卖的商人,今夜出城会见几位故友,不想回城时竟遇见了贼人。一番搏斗,不仅随身贵重的物件都被抢了去,还受了伤。见着庙中似有火光,于是就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我盛唐繁华,多胡人来往,所以遇见这个受伤的胡人,魏氏也没多想,就把他扶进房内,精心照料。也是天意成美,这魏氏竟与那胡人结成了夫妇,生下了魏叔谋。”
“这么算起来,那魏叔谋的年纪应该与我差不多。”
“从年龄上来看,是差不了许多,只是……”
“只是什么?”
“过年时,我曾随大人见过这魏叔谋一回。长得不像是我们汉人,倒像是胡人。身体强壮如牛,性子也有些蛮横,倒像是在山野中长大的野人。”
“你们可是在谈论兵工厂中的那个魏叔谋?”
正在说话间,狐狸却裹着一团湿漉漉的水气走了进来。刑如意仰头一看,这才留意到,东方已隐隐泛起白色。不知不觉,一夜竟这么过去了。
“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一身湿漉漉的!”刑如意用手扯扯狐狸的衣裳,触手竟还有些黏腻,说不出是什么东西。
“兵工厂!”狐狸说着,握住了刑如意的手:“那里头有些古怪!”
“可是跟失踪的孩子们有关?”
“嗯!”狐狸应着,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虽说狐仙可以变化,清除这一身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可刚刚他回来的急,也没顾得上。眼下,见刑如意的表情中隐约藏着些心疼,也就舍不得去清除了。
这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扮一扮可怜,诉诉苦什么的。手却被刑如意给推开了。
“赶紧去换件衣裳,这黏糊糊的,恶心死了。”
“好!我这就去换。”狐狸也不恼,甚至不顾常泰还在,好看的薄唇上下一碰,就又秃噜出些话来:“你是想看我穿白色的,还是青色的?”
狐狸的嗓音,原本就带着些磁性,如今又用这样的语调说着这样矫情的话,让外人听着,倒像是刻意在秀恩爱。若是旁人,刑如意倒是不介意,甚至觉得受用的很,可当着常泰,她心中始终觉得有些别扭。不是因为对常泰有情,而是知道,常泰对她有情。
果然,常泰的脸白了一白。
“青的,白的都行,就算你穿一身大红出来,我也不奇怪。”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穿什么都好看吗?”狐狸略显激动的握住刑如意的手。
刑如意看出来了,狐狸这是故意的,故意当着常泰的面来秀恩爱。难不成,狐狸也瞧出了常泰对她的心思,他这是在吃醋吗?
刑如意在心里闷哼了一声。
对!你是狐狸精,你颜值逆天,你穿什么都好看,可是你有必要这么刺激一个凡人么?况且,你这只该死的狐狸,还不肯娶我。既然不肯娶,秀什么破恩爱!
心中一气,也顾不得常泰是不是还在,就抬起右脚,狠狠的踩到狐狸脚面上。
狐狸抽了抽嘴角,却依旧笑的十分好看:“何必动气,你也知道,大红衣裳不是随便穿的。我保证,等我们成亲时,我一定穿的齐齐整整的让你看好不好?”
正文 第069章 婴儿盅(5)
狐狸这话,原本是气常泰的,当然也有当面调戏刑如意的意思。可偏偏,在场的两个人听了,各有各的心思。
常泰想的是:“他们果真要成亲了吗?”
刑如意则瞄了一眼狐狸好看的脸蛋,在心里想着:“哼!都成亲了,谁还要看你穿着衣裳。”
鼻端一热,吓得刑如意赶紧低下头摸了摸。还好,没流鼻血。
狐狸换衣裳很快,快到连常泰都怀疑他是不是只更换了外衫。可从领口、袖口露出的布料来看,这男人不仅连内衣都换了,甚至好像还有时间去洗了个澡,浑身上下再没有刚刚进门时那种腥黏的味道,而是十分的清爽。
衣裳仍旧是白的,只不过绣了几枝翠绿的竹叶,越发衬的这个男人显出几分仙资来。常泰盯着狐狸看了一会儿,刚刚还在难受的心,似乎释然了一些。与眼前这个清逸如仙的男子相比,他不过是寻常人一个,若他是如意,大概也会做眼下的选择吧。
轻叹了口气,常泰看着刑如意,微微一笑。
刑如意感觉气氛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幸好,这个时候狐狸开口了。
“刚刚进门时,听见你们在谈论魏村,以及那个魏叔谋的事情。”
“是!刚刚看天色,注意到西边日落之处,有些红的别扭,于是没忍住就问了常大哥两句。这才知道,那西边,原本有座村子,因大火被毁,如今是朝廷的兵工厂。倒是你,又从那个兵工厂里探听到了什么,居然用了古怪两个字。”
“那村子,是个巨大的阴尸地,本就不适合活人居住。”
“不适合活人居住?可刚刚常大哥却说,发生火灾之前,魏氏族人,都是住在那里。”
“的确,我曾查看过县志,魏氏族人的确世代居住在那里。不过,县志所记,也只是近百年来的事情,毕竟再往前,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失所,也没有谁会有那个闲心去记县志。”
“这就对了!依我的推演来看,那阴尸地,形成也不过百年,而那些魏村人的身份,只怕也不仅仅是锻造师那么简单。那场大火,更非天灾或是意外,而是人祸。”
“那个地方有秘密,而那些秘密就是魏村人制造或者守护的东西。大火,既是灭口,也是掩人耳目!”
“郊外之地,能有什么秘密,值得做下屠村这样残忍的事来。而且,现如今那兵工厂的主事人依旧是魏家人,倘若,当年的事情真有隐情,这魏叔谋难道就没有察觉?”
“谁说他没有察觉?若我猜的不错,当年那个所谓的道士,也是魏家人,而且是真正的魏家人。那地方,虽是阴尸地,却并无鬼魂游荡,闹鬼之事从何说起。”
“没有鬼吗?”刑如意看着狐狸的眼睛。
她知道狐狸是妖,若是连妖都没有察觉到那个地方有鬼气,就说明那个地方是真的没有。即便是她,身怀鬼术,只怕也不抵狐狸的眼神好。可,就是没有才奇怪。人死成鬼,鬼化成魂。寻常人,在咽气之前,就会得到冥界的牵引,一旦阳气消散,就会立刻进入轮回。心事未了者,可在化魂之后,由鬼差陪同,回到阳世了结心愿,之后再步入黄泉,渡忘川,过奈何,进入丰都。
在这世间游荡的鬼怪,大概分为以下几种情况:一种是自我了断的,这种人阳寿未尽,冥寿未到,故而冥界不予接受。只能终日悠悠荡荡,若是上吊的,每日午夜时分,便要在吊上自个儿一次,若是服毒的,便要日日尝尽那毒药的苦楚。这是上天的一种惩罚,惩罚这些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第二种是无辜枉死的,这种人心中多半有怨,去到冥界也不会服从管理,终日闹事,于是也干脆放着不管。等到他们想明白了,自然会唤鬼差来,将他们带走。至于多久能想明白,这儿要因鬼而异,据说最固执,钻牛角尖的那个已经想了三百多年,仍未想通。
这三种,是生前狭隘,死后携怨的。这种鬼,多半是厉鬼,就连鬼差见了都绕道走。不是惹不起,而是懒得去惹。厉鬼中,除了少数能够被感化的之外,多数都会被阳间专门捉鬼的道士、和尚消灭。再不然,就是落到像刑如意这样的编外人员手里,灰飞烟灭。
魏村的人,几乎全部死于大火,就算不化成厉鬼,至少也要有几个幽魂吧?可冥府没有记载,阳世也未曾留存任何痕迹,这不正常,极不正常。
刑如意思索着,脑海中再次闪过狐狸刚刚说的那句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刚刚说的是并没有鬼魂游荡。没有鬼魂游荡,却并不代表着没有鬼。换句话说,魏村是有鬼的,只不过那些鬼都被束缚了起来,所以闹鬼之事,不可能发生。就好比,别人告官,说有山贼祸乱,结果你带着大队人马去了,才发现那些山贼早被人收拾了。手脚尽数绑着丢在某个深不见底的洞里,爬都爬不上来,又如何去祸乱呢?”
“这比喻真勉强!”狐狸汗颜的以手扶额,“虽说牵强了点儿,但道理却是这个道理。”
“那个——”常泰听的一头雾水,不得不打断眼前这两个人的话:“难道,我们在讨论的不是城中孩子失踪的事情吗?怎么扯到魏村闹鬼的事情上去了。还有,殷公子刚刚说的魏村没有鬼,现在又说有鬼,那么魏村到底是有鬼呢,还是没有鬼?我知道,这世间肯定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存在,可如果那个东西很可怕,我希望殷公子还有如意你们都能离它远点。”
“常大哥放心,殷臣司很厉害的,莫说是小鬼,就是千年老鬼,他也不怕的!”刑如意试图用语言来安抚常泰,偏偏狐狸却是个拆台的。
他挑挑眉毛,很认真的说了句:“小鬼,我是不怕,可千年老鬼……”
“难不成你怕?”刑如意挑眉,一副你敢说你怕试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