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屏幕上的工笔国画风动画中,身着墨色回字纹滚边银袍的远古神将郁垒荡着一条长腿靠坐在占满一整座神山的大桃树上,风流不羁中透着股中二之气,颇有兴味的看着花树下幻化成人类女子的魔蛇。
邱依野心中跟着动画中自己的声音一起道,“虽然我暂时不知你是人是魔,但你迷人神魂,惑人心智,是人是魔又有何分别?”
是人是魔,又有何分别?终归只有为你沦陷这一个结局。
他看向舞台,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贺坤的神情。
袁霖从从空了一少半的水晶箱中拿出最前面的深红色大信封,递出去想要给贺坤。后者竟然还看着台下,没注意袁霖的动作。袁霖见贺坤在走神,反应很快的装成要把信封放在小讲台上,拿起来影视盛典特制拆信刀,拆开信封后面的火漆印,取出信封中的纸。
见贺坤终于回过神来,袁霖临时改变贺坤拆信封她宣布最终获奖人的流程,把从信封中取出来的纸交给贺坤。贺坤看着手里的纸,先是顿了一下,然后神色不明的念出,“东方之星年度最佳电影配音,邱依野,《桃都山志梦》。”
邱依野被蒋青维在下面踢了一脚,才想起来他应该站起来,走上台去。
那么多专业配音演员,他怎么可能与之相比?即使主办方想选个人气高的,也应该是付岳,邱依野半点没有想过自己有获奖的可能性。鸣山如果运作了一定会跟他打招呼,那么,他所能推测到的唯一变数只有贺坤。
刚刚跳的那样乱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下来,静得可怕。他以为他说过自己巨大的心理压力,贺坤会懂的。
该不会,只是他以为。
第61章
邱依野从袁霖手中接过星状的奖杯,脑中还是空白。他与贺坤握手,熟悉的温度和触感变得不真实,也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说。
邱依野站在话筒前面,正对着台下密集的人头和遍布各处的摄像机,晕眩得恶心反胃。理智是一种潜意识,他机械的拉扯嘴角,露出一个“笑”。
他把奖杯放在耳边,“好像听见它在对我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想要呕吐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虚无的一点,“非常感谢评审组的鼓励,感谢《桃都山志梦》剧组配音指导张颖老师,感谢观众朋友对这部国风浓郁的原创动画电影的支持和喜爱。”
也许这会是本届影视盛典最简短的获奖感言之一,而邱依野只觉得站在台上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他面向台下鞠躬,起身时眼前一黑,伴随着耳鸣身体不由得发晃。他右手拿着奖杯,正好左手扶住旁边的钢化玻璃小讲台,很好的掩饰了突如其来的异状。
贺坤忧心如焚,他没想到邱依野会有这样强烈的不适。
邱依野虽然一直保持着嘴角的弧度,可是他的手指冰凉,脸色苍白,双目没有焦点。他的手抓住讲台边沿的瞬间贺坤的心一下子提起,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走上前一步,却看见邱依野已经站正了,向他们这边笑着点点头,然后不等主持人说话,转身向台下走去。
两位主持人听说过邱依野私下挺好相处,没料到他在台上是这样简洁的风格。说他平易近人,可他半句话不多讲,说他高冷,看神态举止又不像。
甄涛和王雅绘大型晚会主持经验丰富,打趣邱依野第一次在这样大的场面上领奖,紧张得没说全获奖感言。紧接着与贺坤和袁霖互动,邱依野的快速离场没有引起任何尴尬。
贺坤心神都在邱依野身上,忘记主办方的交待,想下去看看邱依野怎么样了,却被主持人左一句右一句绊住,不耐烦的正要发作,就听甄涛问道,“贺先生还记得七年前的东方之星影视盛典吗?”
贺坤转瞬间记起,他今天不只是最佳电影配音的颁奖嘉宾。
王雅绘接话,“八年前贺先生担任嘉宾所颁发的正是接下来的奖项,年度最佳影片。您还记得当年获奖的电影吗?”
贺坤没什么表情,“《故城远》。”
除了东方之星影视盛典之外,《故城远 hometown far away》当年不仅横扫金翅奖,还从两个国际著名电影节满载而归,不可能不被记得。也是因为这部电影,出道六年糊到半年没有通告的费朝坐直升飞机一般登上事业顶峰。
邱依野走下台后呼吸顺畅了很多,恶心的感觉也平复下来,抬眼想寻找舒妤或小安,却正对上候场的费朝的视线。费朝冲他笑了笑,看口型好像在说“恭喜”。
邱依野的脑袋还有点发木,没多想的回应“谢谢”。然而费朝却没有再向他这边看,已经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走上舞台。
邱依野立在台下的黑暗里,半仰着头看见费朝在一片耀眼的灯光中走向贺坤。两个人熟稔的握手,交谈。一个端正挺拔,一个清贵温润,看上去……
“看上去很搭对吧?”
邱依野转过头,孙嘉站在他旁边,半笑不笑的看着舞台。
邱依野刚刚清醒些的头又疼了起来。
三层看台中间有十二个至尊包厢,不对外售票。包厢的左右两侧没有座位,地方不大,空无一人,从多半人高的围栏边沿能看到舞台的侧面。
邱依野被孙嘉带到这里已经有三分钟,孙嘉没有说话,颇为认真的观看正在进行的影视盛典。
原本与费朝一起做为颁奖嘉宾的第五代著名导演侯青刚在休斯顿遇到飓风导致的洪水,飞机无法起飞,委托贺坤代为颁奖。这个委托并不过分,贺坤本人虽然不参与电影制作,但近九年能被人记住的国产电影中,大都少不了天盛的身影。
费朝把大信封拿给贺坤,贺坤拆开取出里面的纸又递给费朝。费朝没急着看那张纸,跟贺坤以及被提名的剧组互动几句后才正色宣布最终获奖电影。
邱依野只在《旷星》试镜时与费朝对过两场戏,再无其他接触,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外界。如果没有贺坤,费朝会是他非常欣赏的演员,演技好之外,为人处事也有智慧。然而贺坤与他的种种时不时从各个角落冒出来,使邱依野对费朝原来的好感不由自主酿出了酸。他会有点阴暗的想,费朝哪有那么厉害,不然怎么之前投资出了事还要拽上贺坤收拾摊子。
邱依野看着费朝和贺坤分别与最佳影片《冬秧》的制片人拥抱握手,懊恼刚刚自己领奖时太怂了,也该跟贺坤抱一下。
制片人两分钟的获奖感言之后,与贺坤和费朝一起走下台。贺坤的位置在最后面,他腿长,走得也快,几步就赶上费朝,费朝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贺坤幅度不大的点了一下头。
邱依野的注意力还在贺坤的背影上,听到孙嘉在他身侧道,“看来,你已经知道贺坤和费朝的关系了。”
“孙哥把我找上来,是想说这个?”
孙嘉靠在围栏上,半弯着嘴角打量邱依野,“贺总包人,也许第一条标准就是智商?”
“你大可不必怀疑我的动机,我对你没有坏心。费朝确实是我今天找你的重点之一。你上回说的话有些傻,不过我没忍心打击你。可是想想,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不小了,没那么多时间经得起无谓的挥霍。”
孙嘉被称为国民绅士,确实自有道理。除了上次的失控以外,他待人自持中不失亲和,说话做事有理有据,而且还总像是在为别人设身处地。虽然孙嘉给他的印象不及费朝,可是必须承认,也是个值得被正视的人物。只可惜孙嘉不仅错估了他的感情,也小看了他这个人。
孙嘉见邱依野若有所思,接着道,“说起费朝,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他是贺坤包的第一个,虽然在他之后贺坤还养过三四个人,可是第一这个位置终归不太一样。费朝的成功,各种意义上的,无法复制,”
说到这里,孙嘉的头向后面的舞台点了一下,“你也看到了,不仅至今还供着资源,亲力亲为帮扶做投资搞金融,连以前的小心谨慎都能放下,在公众面前同台,毫不掩饰亲近。”
“与你讲这些,是帮你认清,你不可能超得过费朝,这不只是能力的问题。也许贺坤现在待你不错,可那不是因为你有多不同,我们这些旧人也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很聪明,肯定明白,赌徒只有一条黄金准则:及时收手——太过投入早晚倾家荡产。”
孙嘉笑得像是在自嘲,“我这样头铁要去跟费朝一比,是因为无意中玩大了。你若想赚而不赔,现在还来得及。我的上一任,紫荆视帝温柏超,他的路子更适合你。”
温柏超竟然也在贺坤的包养名单上,这着实让邱依野惊讶。温柏超是当之无愧的口碑正剧收视领军人物,已于前年娶妻生子,再过两年都能带娃参加亲子节目了。
贺坤在台上时余光时不时往邱依野的座位那边瞟,知道邱依野一直没有回座位。他下台后直接找到小安问邱依野的去向。
小安替邱依野拿着奖杯,本来他邱哥去卫生间一直都没回来就让他有些不安,贺坤来问话,他腿都要软了。邱哥出人意料拿了个配音奖,竟然引得天盛的贺总气势汹汹找来,邱哥不会惹了什么事吧?!
贺坤放下直冒冷汗的小安,让王晟夕取来自己的笔电,打开卫星追踪。令他恼火的是,此时国际影视中心聚集了太多媒体,还有几个大鳄的私人安保系统,不知哪家启用了干扰设备,代表邱依野的小点在地图上飘来飘去。
他皱着眉,插上耳机,听到孙嘉的声音。
“说起费朝,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 ”
贺坤的拳头握紧,手腕显出青筋,身体绷得太过,以至于不自知的颤抖。他咬着牙侧过头吩咐王晟夕派人去找邱依野。饶是王晟夕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也被贺坤此时声音里的冷戾惊到,因为那冷戾中还有让人难以忽视的脆弱。
耳机中邱依野一直没有说话,在孙嘉说出温柏超的名字后也还是沉默。
贺坤的整颗心都被拧着,被拉扯,被针扎,被放上万丈悬崖。
他才意识到,邱依野竟然一直都是知道费朝的。
回忆接踵而来:邱依野试镜《旷星》的时候见过他和费朝旁若无人的说话,在他s市的家里听到过他跟费朝的电话,今晚在可能误会他之后,还眼见他和费朝安排好了似的在台上颁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邱依野可能看见、听过更多。他不敢再往深思索,邱依野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到底怎样想他和费朝,怎样想他们的关系……
这时,他听到邱依野开口。
“我之前也羡慕,也嫉妒,也想倾力与他比上一比,可是最近发现那并不可行。我能感觉到,对于贺坤而言费朝是特殊的,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没人可以复制或是取代。到此时此刻,我也没有了争抢的意愿。”
那颗悬崖上的心,被推离边缘,向下坠落。
第62章
孙嘉露出满意的神情,而邱依野接着说道,“因为没有必要去争抢或是比对。费朝在贺坤心中身份特殊这不假,可是他们最多也只能算是做生意双赢的成功案例,若要谈及感情,费朝可太失败了。”
邱依野说着,同时心里也在思考,之前散落在脑海的零碎思绪,终于在此时变得完整:“任他出现的时机得天独厚,事业令人瞩目,能得贺坤一直看重,可是现在贺坤身边的人不是他。不管费朝在贺坤心中是什么地位,贺坤对他有怎样割舍不了的情感,他们的关系也在‘前情人’那里止步。换句话说,贺坤不够爱他。于我而言,费朝既不是个好榜样,也不是个好对手。”
“我所求的,从来就与个人发展无关。不要只当他的情人,不要被下一任取代。我期望的是久长,是唯一,是在他身边,也在他的心里。”
不出所料,孙嘉终于维持不住那副绅士模样,换了脸色,不屑和讥讽中还有些恼怒,“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不知进取还心比天高。凭你,大半年只旁门左道弄来一个什么配音奖,还想留在贺坤身边?怎么,喜欢上不劳而获被包养的滋味了,以为用感情就能留下来?呵,痴人说梦!”
邱依野却没有生气,他也是在今天才想明白一些事情。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得承认,其实我并不适合当公众人物,不仅不适合,甚至在心底潜藏了太多抵触和畏惧,一个配音奖就足以让我忧虑压抑到险些在台上出错。作为演员,我有些天赋,也尽力敬业,但不能为它牺牲更多自我,它不能损害我的生活。费朝、温柏超、还有你孙哥,你们的影响力和高度我无法达到,如果贺坤想让我跟你们一样站在娱乐圈的塔尖上,恐怕他的计划最终会落空。不过,作为补偿,我会是一个好爱人,”
他今天第一次露出十足自信的笑容,“比你们都好。”
王晟夕听到耳麦里的报告,走到贺坤身边低声道,“邱依野和孙嘉在三层包厢左侧与后台间的角落里。”
贺坤马上站起来,眼看一步就要迈出去,却又将将停住,好像在努力忍耐什么,最终留在原地,吩咐王晟夕找到邱依野,带一句话,让他看手机。
王晟夕走开后,贺坤用尽所有自制力,又犹豫片刻后,还是几乎失力的坐回沙发里。他想要立刻,马上见到邱依野,可是又不敢此时见到他。因为他知道,如果见到邱依野,他一定控制不住自己:他会不顾场合,无视旁人,不计后果,狠狠的抱他,吻他,说爱他。
他不知道,邱依野一直以为他与费朝还有情。而且即使如此,也愿意全力以赴,把所有勇气和信心拿出来与他在一起。
他以为邱依野只是与他做出了些感情,所以说喜欢他。他怕自己过于炙热和自私的心会吓着他,阻碍他。他欣赏邱依野过人的演技,也知道邱依野对于自己的事业有多认真,所以担心邱依野会因为顾忌他的掌控而对这份感情变得踟蹰。他想着慢慢来,希望有朝一日能摸索着找到平衡,让邱依野安心与自己相守。
可是邱依野已经独自一人,在爱他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
王晟夕走向通往三层看台的电梯,眉头不自己觉的皱紧。
他回想起小半年前与徐往的对话。他深知贺坤过去于个人感情上的自私和冷漠,所以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徐往真的一语成谶:邱依野成了贺坤的七情和六欲。他就是这大半年来贺坤几次狂躁爆发的缘由。
在想通的一瞬间,王晟夕是恐慌的。
现在想让邱依野离开贺坤显然已经太晚,那么,徐往说得没错,有关邱依野的事不能有丝毫外泄——他已经成为贺坤最大的软肋。
尽管孙嘉单方面认为邱依野给他下了战书,但是邱依野并不担心:他可以清楚的感知到贺坤对孙嘉并不剩什么感情。
虽然孙嘉让人头疼,但邱依野却放松下来。他终于可以抛开喜欢贺坤这件事所带来的事业上的压力——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表面上不在意,可从未在潜意识里抹去贺坤过去包养过的人,既忧虑自己走不到贺坤所期望的位置,又不愿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在贺坤与自己的本性之间拉扯。现在他总算想通,贺坤给他们那样的标准,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曾真正得到过他的爱。
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开出对方必须是个影帝这般条件?
至于费朝…… 他是说不把费朝当对手,可是却没有办法完全不在意,费朝终归是根扎在他心里的刺。也许等他和贺坤的感情更好一点,他应该跟贺坤谈谈。
邱依野这样想着,电梯门打开,王晟夕正站在外面。
“好,我这就去助理那里拿手机。”
王晟夕看着他的眼神与之前不太一样,多了些审视的味道。邱依野犹豫一下,还是问,“王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贺总吩咐的只有这些,下面的话仅是我个人的想法。”不同于以往机器标准化过似的简洁干练,王晟夕显出些人情味。他知道贺坤此时应该正在听,但是作为特别助理,于公于私,这些话都该由他说出来。即使会被贺坤过后算账,他也希望这能让贺坤燃烧了一晚上的大脑保持理智。
“我知道您签的那份协议里关于保密方面有具体条约,不过还是想多说一句,不只为了贺总的利益和天盛集团的稳定,也为了您个人的安全考虑,您和贺总的事,越低调、越少人知道越好。”
经王晟夕这样一提点,邱依野忽然意识到最近好像是被恋爱冲走了谨慎。国际影视中心第一演播大厅绝对不是私人聊天的好地方,刚刚他与孙嘉的对话万一被别人听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孙嘉不至于没有防备,但是他在贺坤的问题上的理智并不太值得信任。邱依野有些后怕,他点点头,回应道,“谢谢您的好心,我会特别注意。”
小安见到邱依野,急忙迎过来,“邱哥你去哪里了?舒姐和我找不到你都急死了!你没事吧?”
邱依野摇摇头,“没事,就是在台上的时候不太舒服去休整一下,现在好多了。把我手机给我,还有,跟舒姐说我回来了,让她放心。”
手机解锁,上面有贺坤的一条未读信息:朗廷停车楼p8等。
国际影视中心旁边新开的朗廷正是他今夜下榻的酒店。这是第一次贺坤没有说明时间。
邱依野回到酒店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待小安和舒妤离开,他卸了妆揉乱定型好的头发,换上一身运动服,才按着房间内提供的酒店地图找到停车楼。
凌晨四点过八分,正是日出前最后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