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青鲤到摘星楼时尚早,大殿里除了几个禁卫军传察使以外没什么人。因此对于季棠领着她入座这种事,殿内众人只当二人夫妻情深,兼之在场诸人里季棠官职最高,自然都不敢有异议。
商青鲤盘腿在宴几后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个丫鬟便出现在了摘星楼,低眉顺眼地跪坐在了她身后。丫鬟跪坐下来的那一瞬间,商青鲤闻到了淡淡一股血腥味,只是很快便被陆续到场的女眷们掀起的香风冲散了。
摘星楼大殿之上设有御座,御座之下是九层台阶。台阶之下分左右摆了数张宴几,左边依次坐着皇子大臣几个大儒。最下边是为此次前来参加斗茶大会的茶商所设的宴座,现下皇帝还未传召茶商进殿,所以座上无人。右边依次坐着公主及朝臣大儒的家眷们。北楚民风素来开放,因此并不忌讳男女同殿而食。
季棠身为览茗左丞,官从二品,官衔虽高,却是个没有半点实权的。好在皇帝对他颇为宠幸,连带着他的夫人也被封了诰命。因此商青鲤坐的位置正对着大殿正中,右手边恰好坐的是当朝丞相白复的夫人和孙女。
而白复,正是北楚现任皇后白蒹葭的父亲,也是玉轻舟的外公。白复的夫人,便是玉轻舟的外婆。
商青鲤偏头扫了丞相夫人一眼,却并未从她身上看出几分玉轻舟的影子。
身后的丫鬟看似乖顺,实则却在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商青鲤只得尽量做出一个诰命夫人该有的样子。
大殿内很宽敞,虽然左右两侧摆放的宴几占了些位置,但也足够在殿中摆上长桌,供斗茶大会上品茶和表演茶百戏用。
两条长桌不偏不倚正好在殿中,桌上各放了十个精致小巧的碧水石茶灶并一套茶道十二先生,可以二十个人同时煮茶。
等到百官差不多都到齐之后,几个皇子公主也相继到来。北楚皇室人丁不兴,除了逍遥王玉轻舟以外,只有太子玉承川,三公主玉檀桡,四皇子玉轻尘,七公主玉淮月。
这几人商青鲤都是识得的,当年在国子监,除了玉承川和玉檀桡是由单独的夫子授课以外,其余都是同她一个夫子。
玉轻舟坐在太子的下方,距离商青鲤有些远,她抬眼看过去,只看得见玉轻舟低着头有些晦暗的神情,想来玉轻舟还在担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玉无咎和她。
商青鲤眼底现出些不愉,心中越发对玉无咎不待见。
不多时皇帝玉空寒摆驾摘星楼,一并来的还有皇后白蒹葭。
殿内众人皆起身躬迎,玉空寒笑着道了声“免礼”便带着白蒹葭一起在御座上坐下了。
虽然吃了一粒缓解疼痛的药丸,但起身时三阴交上传来的疼痛还是令商青鲤身子微微一颤,她坐下后缓了片刻才偏头向御座上的两人看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玉空寒和白蒹葭,早在十年前她还是玉落溪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的丫鬟时,就见过二人。记忆中玉空寒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白蒹葭也从来都不笑。
一如此时,玉空寒一身银线绣五爪金龙的黄袍坐在御座前的宴几之后,唇边虽然挂着笑,但笑意却并不达眼底。他眉间有浅浅的一道褶皱,像是常年蹙眉留下的痕迹。
坐在他身旁的白蒹葭华服在身,明艳无双。她有一双与玉轻舟一模一样的杏仁眼,那双眼却没有玉轻舟那份灵动,沉沉一片冰霜之色,谁也窥不见冰霜下掩埋了什么。商青鲤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眼里便是满载的冰霜。弹指十年,而今再看,霜雪覆盖似是更胜当年。
玉空寒的目光落在大殿正中的长桌上,示意身边的近侍传召茶商进殿。
跪坐在他身后的近侍起身几步走下台阶,还未开口,便听得殿下有侍卫前来禀告说东朝使者到了。
玉空寒轻轻一摆手,道:“传。”
殿中百官闻言神色各异,毕竟东朝与北楚两国已断绝往来差不多十年,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东朝此番遣人前来是何居心。
自从七百年前嬴氏扫清六合席卷八荒,将海内一统建立九霄国以后,四海之内,皆为九霄领土,人们便习惯性将脚下的土地称之为九霄。嬴氏江山,更是传承了四百年之久。最后一任赢氏皇帝,一生无后。驾崩之后九霄分裂,诸侯并起,九霄之上战火燃烧了几近百年,大约两百年前,玉氏、风氏、卫氏、原氏各踞一方,分别建立了北楚、南蜀、西临、东朝四国,并且四国为休养生息签订了百年免战协议。
其中北楚横扩九霄之四,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霸主。南蜀次之,盘踞九霄之三。东朝凭借它易守难攻的地势,分占了九霄之二。西临卫氏出仁君,得民心,靠着百姓的拥护,倒也得治九霄之一。
一纸协议,四国间百年不曾起战事。却未料到百年协议刚到期的那年,南蜀便起兵吞并了西临,一跃成为了与北楚并肩的存在。
北楚做惯了天下霸主,突然多了一个能与之比肩的存在,自然是不甚舒坦,于是趁着南蜀镇压原西临起义军无暇他顾时,起意想要吞并东朝。当年东征的兵马已经集结,粮草也备妥当了,东朝亦闻风而动,做好了应战准备。只是后来,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北楚退兵了。
两国虽然并未正式交锋,但确实因此伤了和气,再不曾有过半分往来。
因此莫说殿中百官了,便是商青鲤也觉得东朝突然遣使者来北楚有些蹊跷。
就在商青鲤垂眸沉思时,东朝的使者已在侍卫的带领下进了大殿,绕过殿中两条长桌,站在御座前的九层台阶之下,稍稍躬身道:“东朝原欺雪参见陛下。”
这嗓音似柔还媚,商青鲤指尖无声叩了两下身前宴几——原欺雪,原来是她。
☆、二二。相逢不相识。
原欺雪背对众人,商青鲤只瞥见了她那张好看的侧颜。她穿了身素白色镶金边的长袍,少了两分裙装时的柔媚,多了些英气。白底金纹的宽腰带束在她腰间,恰到好处的勾勒出了她如描似削的身形。
御座之上,玉空寒笑道:“北楚与东朝,一衣带水,实乃亲善之邦,十公主不必拘礼。”
言罢他又吩咐近侍为原欺雪引座。
“久闻北楚斗茶大会盛景,只是欺雪身在东朝一直无缘得见,今次不请自来,还请陛下莫怪。”原欺雪在大殿右侧第一张宴几后盘腿坐下,似是盛了一江春水的一双眸子掠过大殿内众人,嗓音里浸着淡淡笑意。
她本就生的靡颜腻理入艳三分,天然一种风情绕在眉梢,此时含着春水的眼只这么一扫,坐在她身侧的三公主玉檀桡,七公主玉淮月,便顷刻失色。而她眉间那点朱砂痣,不知惊艳了在座的多少世家子弟。
玉空寒听得此言,眉头一展,他自然知道原欺雪来北楚绝不单单是看斗茶大会这么简单,但显然现下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只好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便让近侍宣了茶商入殿。
二百一十六名茶商相继入殿,行过叩拜之礼后一一在宴几后坐下了。
茶商之中,商青鲤一眼便见到络青蚨,他依旧穿了件雪青色的长衫,肤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商青鲤注意到络青蚨进殿的时候视线与易容成传察使的玉无咎交汇了一瞬,玉无咎几不可见地冲他点了点下颚,络青蚨见之神色稍松。
斗茶大会分为两场,第一场便是斗茶品。
斗茶品主要是斗茶商们所携茶叶茶饼的优劣,用同样的烹茶器具,同一处清泉之水,来进行烹煮,以茶汤色泽来定胜负。
茶汤色泽纯白为胜,青白、灰白、黄白皆为负。因斗茶品时讲究茶以“新”为贵,故而汤色最能反映茶的采制技艺。茶汤纯白者,表明采茶肥嫩,制作恰到好处,余下要么是蒸茶火候不足要么是火候太过。
第二场为茶百戏,殿中诸人凡有擅沏茶点茶者,皆可参与,以汤花形成的图案繁简和维持时长来定胜负。
汤花图案越繁杂,维持时长越久,表明沏茶点茶者技艺越高。
斗茶期间还可行斗茶令以助兴,无论诗词歌赋,只要与茶有关便可。
有侍者上前将殿中长桌上的二十个碧水石茶灶里添上银炭,又将鎏金汤瓶内灌满清泉水放到茶灶上,而后侍者退下,二十名茶商起身上前,将带来的茶叶茶饼进行烹煮。
并非每一个茶商都擅长煮茶,是以每名茶商身旁都有一名茶鸿作陪,若是不擅煮茶的茶商,只需把茶叶或茶饼交给茶鸿便好。
茶煮好以后用精致的兔毫小盏分成数份,由侍者将茶盏呈给皇帝皇后以及殿中三品以上的朝臣和几个大儒,由他们观茶汤色泽定下每一轮的第一名。
关于茶汤的优劣,是不需要殿中女眷们来点评的。但侍者还是会将茶盏呈给几位公主乃至三品以上朝臣的夫人们,供她们赏乐。
商青鲤心中算了一下,二百一十六名茶商,二十名为一轮,怎么也得十一轮才能结束。
一盏盏茶汤被侍者摆上她身前的宴几,等她心不在焉扫过一眼之后便收走,又换来新的茶盏,如此循环往复。商青鲤实在是不觉得这一盏盏茶汤有什么可以用来赏乐的,满殿茶香氤氲,轻烟袅袅间能听见茶灶上汤瓶腹中泉水烧滚的声音。
商青鲤的心,便在这一盏盏被收走,又重新呈上来的茶汤里渐渐下沉——江温酒竟然没有出现。
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感涌上心头,商青鲤侧头向大殿外望去,殿外天朗气清,长空如洗,几只飞鸟掠过檐角遁入云间。门口站着几个腰杆挺得笔直的禁卫军,又长又宽的阶梯逶迤而下,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商青鲤眸间有讥讽转瞬而过,她有些自嘲地想着何时起她竟然也学会了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更甚者,还是个相识不久的人身上。
她缓缓将视线从殿外收回,漫不经心地向殿中长桌上一瞥。就是这无意中的一瞥,竟然让她在面向她煮茶的几个茶商里瞥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人正偏着头盯着茶灶上的汤瓶在看,身形单薄,眉目清秀,白底青花的袍子衬得他唇红齿白。并不是多么绝色的五官,却意外地让人看了觉得舒服。似清风,又似明月。
商青鲤下意识的伸手向腰间探去,手伸到一半便想到她那日是刚洗漱完便去了山水居听戏,银色袋子和鸿雁刀都落在了逍遥王府,并不曾随身带出来。
她本是想从袋子里摸出那枚三角形的青金石令牌来的——若她没有看错,赠她那枚青金石令牌之人,就是这个煮茶的年轻商人。
四年前商青鲤从漠北一路追杀何君问至南蜀,终于将避无可避的何君问斩杀于鸿雁刀之下,她将何君问的头颅裹在了包袱里,寻思着去街上沽酒一壶便转道回漠北。还未走出脚下长长的巷子,便遇见了被几个黑衣人围堵的少年。少年单薄秀气,眉眼间满是慌乱,却让她无端生出一分亲近之意来。
商青鲤没有任何犹豫,出手救下了那个少年。
少年缠着她问明了姓名,又塞给了她一枚青金石令牌。
年轻茶商的脸与记忆中少年那张脸渐渐重合在一起,商青鲤终于确定这人就是四年前南蜀巷子里那个惊慌失措的少年。
商青鲤心下不免有几分意外,毕竟从未想过时隔四年竟然会在北楚又遇见。
这一轮的茶商将茶烹煮好以后,侍者还未来得及把茶盏呈给众人,便听得殿外一阵喧嚣。
殿中众人不由转头向殿外看去,商青鲤也懒懒抬眼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撞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凤眼。
眼尾闲闲上挑,从眼角到眼尾的弧度勾勒出风流(神)韵。
江温酒。
商青鲤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微微一颤。
他今日罕见的穿了件玄色道袍,领口袖口上都用银线暗绣了云纹,前襟上、衣摆上同样以银线暗绣了山川河流。两指宽的玄色银纹腰带束在他腰间,广袖飘逸,衬得他整个人像是一株袅袅春日柳。
镂空雕刻出祥云花纹的白玉冠扣在他头顶,一部分未束起的青丝如墨如缎,从肩头流泻至腿弯。
他从殿外缓步而入时,殿上有刹那沉寂。
商青鲤右手边依偎在丞相夫人身侧的小丫头在一片沉寂中伸手一指江温酒,道:“好看的哥哥。”
江温酒眼波一漾,艳色薄唇微勾,冁然而笑。那双潋滟生波的眸子一转眸光向商青鲤这方看过来。
商青鲤刻意向前一倾身子,恰好挡住坐在她身旁那张宴几后的小丫头。江温酒看过来的眸子便直直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僵着一张陌生的脸正琢磨着如何向他暗示,他眸光却只在她脸上一掠而过。
商青鲤:“……”
这时玉空寒已开口唤道:“江道长。”
江温酒走至九层台阶之下,颔首应道:“陛下。”
玉空寒面上带笑,眼底亦染了几分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稍稍显露而出,“道长且坐。”
“谢陛下。”
江温酒侧眼向殿中左侧看去,视线从太子玉承川身上掠过,缓缓落在了神情晦暗,似是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玉轻舟身上,略一停顿,而后他走到玉轻舟身右手边一张没有坐人的宴几后坐下。
北楚举国信道,道人地位颇高,何况江温酒出自总领天下道教的太虚宫,又是北楚国师易凡子唯一的弟子,因此玉空寒话里对江温酒流露出的亲厚,并不会使殿中诸人感到奇怪。
“江师兄。”江温酒堪堪盘腿坐下,原欺雪便出声唤道,在大殿之中尤为突兀。
江温酒闻声转眸看去,淡声应道:“十公主。”
玉空寒见此诧异道:“十公主与江道长是旧时?”
“有些渊源。”江温酒道。
玉空寒似是随口一问,听此也没有再细究所谓渊源到底是什么,只是笑了笑便示意斗茶大会继续。
“渊源”二字听在商青鲤耳中,却不知为何有些刺耳。
炭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和汤瓶内泉水沸腾的声音钻入商青鲤耳里,渐渐有小声絮叨着的人声掺杂到一起。她抬眼向江温酒看去,见他盘腿坐着,宽大的袖袍垂在身侧,眼神正落在殿中煮茶的茶商身上,却再没有看她一眼。
商青鲤伸手摸了下脸,心中有些泄气。
纵使相逢应不识。
约莫,便是如此罢。
☆、二三。云开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