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阙过去,老人们也都熟悉了。他们拍着膝盖,和唱起来。
十四年的压抑,十四年的隐忍练功,十四年的互相磨砺。这个战场,从来就不仅仅是那些年轻人的战场。身为不问世事的“武学修行”们,江湖的命运,众生的生死,同样会在他们的心尖里留下一丝浅浅的牵绊。要么不出手,出手他们就是最醇的烈酒,最锋利的剑芒。
面前的冰湖忽然出现了一道旋涡。
这道旋涡并不大,但是很深,里面黑森森的,仿佛地面漏了一个大洞。武学修行们的歌声越发寥廓,似要冲破苍穹。
正好一曲终毕,仿佛是自然而然的,洪远孤先生从秦嫣的手中将檀木铁琵琶拿了过去。
只听得他手掌中金戈裂帛一般的琵琶声狂作。这把铁胆琵琶,与秦嫣方才那种中规中矩的弹奏,已经完全不同了。
在这片动人惊弦之中,她感到那十六名老者,身上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他们本是各门各派的狂人,照例说师承不同,绝学不同,本该是有着不同的气场。可是就在洪师叔的琵琶声中,他们出乎意料地变得协调起来了。洪远孤又对秦嫣道:“万水归海,成一涛巨浪尔。嫣儿,给我看着,每位前辈都有各自气脉,归海一涛是将他们的力量如百川入海一般涵养起来,汇成决绝一浪。”
秦嫣知道这是师父在给她授阵,凝神严肃地看着。
翟容则更为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洪师叔给他们最后一次授阵。翟容一向自诩目下无尘,可是洪师叔在每次教他的时候,总说他天赋不足,不堪大用。这真是太伤他的自尊了。
“他们要动了。”他听到若若紧张地说道。他顺着她的目光,才发现,的确有三名前辈身子微微起伏,似乎在将十六个人的力量做着协调。翟容微微一怔,旋即想通了,在做阵师这件事情上,其实若若一直比他强得多。
冰湖里的旋涡越来越大,水流旋转越来越急,那新月幼芽般的光芒已经被搅碎得片片如丝,仿佛一团杂乱无章的银丝,混在水中一边。水越转越急促,猛地在湖面上炸开。那些镶嵌着月光银丝的水如同化作实质,夹裹着尖锐的啸叫,向着他们这个火堆扑将过来。
当先的五名老者,怒吼一声,同时将掌力拍打在地面上。石块上顿时出现无数裂纹,洪师叔的琵琶声一阵急奏,便有另三名老者同时出手,将那些碎石轰出了三丈以外。
水箭与石盾在半空里撞出无数声猛烈的碎响。
自小冰湖中跳出一个身影,比寻常人高上好几尺。须发皆张,身上是皮质的战衣。左手是一面巨大的盾牌,上面花纹不似中原纹样;右手是一把战矛。寻常战矛都是人骑在马上,用以远攻,他的战矛握在手中,却只是近战兵器。洪远孤看到对方的头发因水贴在脑后,但是一旦离开水面立即白发如同狂蛇一把飞舞起来。有老者嗐了一声:“运气太差,不是万马王!”
当年深入中原,做下血案的是那个红发卷髯的万马王。他们这次跟着秦嫣这个摩尼奴,来截杀的,本来就希望是万马王。此刻见老对手没出现,众人跟开彩开错了点数一般。
洪远孤的琵琶声音密如骤雨,随着他的音律搏动,十六位武学修行手中绝学展开。
“波动斩”、“云水手”、“百战沾衣”、“缭乱落魂手”“风烟擎空”……一个个在江湖中难得一现的武功,在“归海一涛”阵法的协调下,依次或者迭次出现,与那手握战矛的巨尊尼在小冰湖边战成一团。
翟容对秦嫣道:“我们跟着他们,以防万一有其他巨尊尼过来。”秦嫣跟着他一直贴着这个战团行动着。当对方有石块、掌力等杀伤力十足地向他们扑来的时候,翟容就会挡在她面前。两人也就一直做了旁观者。
按照当年江湖的传言,万马王应该在整个中原纵横的时候,是横行霸道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他以辖制的。可是如今,秦嫣可以看到,这些武学修行,对于巨尊尼是丝毫不怯的。
他们之间的力量,是人类与怪物的对抗。人与这个世界共存了亿万年,此前都有着与各种史前巨兽斗争的历史。而这些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渐渐被我们集体遗忘了。可是,只要生存发生危机,每个人都会提供出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他们一刀刀、一剑剑,将那白发巨尊尼渐渐逼退过去。
他们逐渐来到了秋格明塔什山的一侧,这里灰沙飞扬,双方的打斗,都混杂在了磨盘山无尽的黄沙漫天之中。她和翟容也跟着移到了此处。
翟容看得紧张,他多么期待前辈们将这名有云貂的巨尊尼杀死?至于会不会有别的巨尊尼也得到了老巫的云貂?
翟容不敢想。
他根本不敢去多想这一切。
他低头,看到若若挤到自己身边,他也将她抱住。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等着上天对他们翻出最后一张命牌。
……
……
三十里开外,一个圆头圆脑的高大青年拉着一匹马,马上坐着长清。那青年人就是被控制了内力的平安。
长清是来找老巫的。他和这个老人打了很多年交道,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对方。
第135章 万马
三十里外, 长清骑在马匹上,带着平安也来到了这一带。他骑术娴熟,一般地形都能够驾驭马匹翻越。万一遇到很难经过的地方, 他就让平安扛着马匹翻过。
平安哪怕内力被封起来, 他也是个天生力大的年轻人。他不知忧喜,口中含着一块婆罗门黄糖碎屑, 兴高采烈地走在长清哥哥身边。长清性格要比秦嫣稳重太多,虽然阿娘让他亲切, 长清哥哥才是那个最能够令他安心的人。平安一向很听长清的话。
长清先生清秀的眉尖始终紧紧地攒在一处。在沙洲, 接到翟容的消息, 得知了云貂闻味之消息,更得知了那唯一知道莫血草字圈摩尼奴味道的云貂,已经死在了二十七郎的箭下,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总觉得其中还有些什么漏洞。他想了整整一个清早,终于想起了这个漏洞是什么——老巫!
于是,他带着平安, 深入天山,去寻找和阻止老巫。这个黑矮神秘的老人,是长清在扎合谷打交道最多的人, 他知道如何找到对方。只是……长清忧心忡忡地看着远处,群青色起伏的山势。从天山传消息回来,这一来一去,会不会已经迟了?
……
……
确实已经迟了, 秦嫣跟翟容一起趴在秋格明塔什山的一侧。十六位中原绝世武者,拿出了震撼山岳的气概。秦嫣看着他们一轮又一轮地攻击,洪远孤师叔的阵法,跟西域的阵法一样,并不是仅仅靠此时此刻的听音配合,他们已经经过了长达十四年的磨合,彼此的刀式和剑招之中,回转自如,如行云流水。
十六位武学修行如同一个人,强大的内力从每个人身上自如进退。相比之下,翟容在夕照城上的表现,只能算是初窥门径。
一次次击打之下,秦嫣看到白发的巨尊尼终于轰然倒下。他手中的战矛在一次又一次的猛烈碰撞中,已经扭曲变形了。
尚还能站立的武学修行老者们,肃立在他的尸体身旁。他们当然也在这个过程中,或多或少受了伤。只是此刻他们想起的,应该是那些当年惨死在巨尊尼手下的那些人,有的是他们的师弟,有的是他们的晚辈。当年,他们身为自己门派中的至高武者,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门派。
老者们徐徐转过身体,他们的人数已经不太齐全了。好几位武学修行在方才的激战中,化作巨尊尼战矛下的血肉齑粉。好在他们胜了,是惨胜。
从当年江南道的惨败,到如今雪崖山顶的惨胜。
这一路,中原江湖的顶尖高手们,整整在黑暗和屈辱中走了十四年!
如今,他们终于以手中剑,掌中刀,以热血和战意,成功地完成了此生最值得的一次武道巅峰的挑战。他们疲惫坐下,盘膝吐纳。
秦嫣跟着翟容一起从隐蔽处爬出来,她看到师父还在。他是方才一战的阵师,没有直接冲在战场最激烈的胶结处。那匹载着他千里迢迢从中原赶奔此处的枣红大马,低头轻轻舔抵着自己的主人。
秦嫣和翟容过去,扶起洪远孤:“师父,你们赢了。”
余下不到十位的武学修行,此刻也回到了这里。有个人对翟容道:“小容哥儿,给老家伙们生个火。”
有人问道:“酒呢?打架前让你们藏好的,可还能找到?”
“能找到能找到!”有老者欢天喜地,翻出事先藏好的酒。有人一看:“哎呀,可惜,碎了几个囊袋。”
“有就可以了,够堵上你的嘴了。”
“哈哈哈……”
那一阵阵爽朗的笑声,除了说话的人少了一些,声音中气不足了一些,那份豪气干云的气概与风采,几乎和大战之前,一模一样。
众人喝着酒,翟容为大家烧起篝火。洪远孤让秦嫣拿起自己的琵琶:“方才那一战可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师父再把归海一涛阵传你一回。”
“是,师父。”随着洪远孤断断续续的讲述,秦嫣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敦煌城外,安业寺旁,杏云林下的翟家别府。师父又再给她授艺。
不同的是,她方才亲眼目睹了师父带着十六位武学修行者,抗击巨尊尼。如今再倒过来听着师父的一一讲解,获益实在太多了。
洪师叔授艺授了一日又一夜,气血渐渐干涸。秦嫣几次求师父停下来,他都不肯。在这个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洪远孤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看着翟容被支使出去,他忽然说:“徒儿,师父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秦嫣流泪:“师父请说。”
洪远孤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让宜郎生还。”
“……”秦嫣不知如何回答,让翟容陪着自己死,她也是很犹豫的。可是,师父真的让她跟郎君分开,她还是很难受的。
“羽郎已经走了,他将玉姑娘救回来的时候,和莫亨氏同归于尽了。”洪远孤压低声音。
“翟家主?”秦嫣陡闻噩耗,不禁回头看着远处在跟那些武学修行老者生火、做饭的翟容。
“你也不用听着太难过,羽郎是赎罪。那时候,玉姑娘在印河镇其实日子过得很舒坦,年龄又不小了,也没想要嫁人。是他知道姑娘与星芒教有关,而且以她的姿容风采,应该不会在教中地位低。羽郎在她的楼前吹了三天三夜的笛子才打动了她。此后慢慢设计让她同意回星芒教做卧底。”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情?”秦嫣从头到尾就不曾见过玉青莲,但是从“无遥阁”的陈设,和她喜欢种奇花异草的习惯来看,这是一个心思细腻、平淡从容的女子。她能以圣女之尊反出被莫亨氏控制的星芒教,更可见她的心胸。这样的女人被一步步利用,最终惨遭莫亨氏的毒手。秦嫣根本没法想象,玉青莲在以卧底身份重返星芒教之后,受到了莫亨氏其他什么虐待?
若不是她对翟羽很有好感,对翟家主这种行为,几乎只能用“恶心”来形容。
“羽郎走了就走了。只是,玉姑娘已经被莫亨氏将双目刺瞎,耳亦不能听。轶儿太可怜了,总得有人照顾着他们。”洪远孤道。
“郎君知道吗?”
“他回去就知道了。”洪远孤说道,“只要他能活着离开此处,他就不会死。毕竟,玉姑娘在小时候照顾他,轶儿他又视若己出,他不会放下这些责任的。”哪怕翟羽因破西域有功,受到圣上的嘉奖厚赏。但是孤儿寡母的,玉青莲又变得瞎而聋,没有个靠得住的男人看着,终归是要受罪的。
秦嫣将头靠在冰冷的琵琶上:“我,我知道了……”她想了想,“可是我打不过他,他会给我离开他的机会吗?”
“若若,你们在说什么?”翟容微笑着走过来。洪师叔看着秦嫣,秦嫣的脸色很平静:“我在和师叔聊曲子。”
洪远孤笑道:“徒儿,弹一遍《归海波》。”
秦嫣的手指抬起,月光下,《归海波》的乐曲如波如潮。
一切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那个已经被气劲破坏的冰湖水、四周尖锐碎裂的石块、空气中弥漫的阵阵久久不肯消散的烟尘,在隐约提醒着四周,这里曾经在昨日发生过怎样恐怖的战斗。
“铮”的一声。
秦嫣的琵琶声嘎然而至,洪远孤迅速将她手中的琵琶接过去。
天上黑云涌动,那枚弱小的弦月,已经不敢再将银辉洒在天地之间,只有更加弱小的星光,将点点微弱光芒,散布天地。大家能够看到,那断流漏底的冰湖旁,白发巨尊尼的尸体旁,再度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比寻常人要高过两三尺,看着如同天地间的神魔一般。
又一个巨尊尼出现了。
十六名武学修习已经只剩下了九名。他们都呆了一呆,直到对方红色的长发在暗弱星光下,飘展而起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带头大笑出声:“万马王!”
果然是万马王,红发长须的万马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剩余的武学修行们都组成阵势冲了上去,洪师叔也以最后的力气端起琵琶,做出最后的战阵指挥。
可是这一回他们不但人数锐减,还大多有伤,根本拦不住万马王。万马王向着秦嫣直接扑过来。这一击迅猛得如同乌云密布中忽然闪过的一道雷电,眼看无法避开。秦嫣看到翟容一下子挡在自己的面前。
“轰”地一声,翟容觉得胸口仿佛充满了一团泡沫,迅速炸飞开来。万马王的巨掌又向这边击打过来,他转过身,将秦嫣一把抱住,打算挡住了万马王的另一击。可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时候两名武学修行的前辈,突身而出,替翟容挡了一挡。洪远孤已经关照众人,尽力保全那个男孩子。
秦嫣抓紧这个时机,使足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受伤昏迷的翟容,往山崖边拉过去。枣红马就在那个方向。她将翟容拖到马背上,这匹马受了惊,在原地滴溜溜地转。
秦嫣爬上马背,打算将翟容先送出一程,自己再返回来。她将他卡在马鞍一侧,自己握住缰绳,沿着山梁夺路狂奔。万马王见她走远了,呼啸着冲过来。
转眼间山崖就在了面前,她正打算兜转马头沿着石道送翟容下山,听到身后万马王发出一声长啸。她身下的枣红马跟着长嘶一声,马脖子用力一拧,竟然脱了她的操控。
骏马胡乱窜了几步,猛然四肢腾空,直接向旁边的山崖上方跃去,仿佛要蹬空踏月一般,冲向黎明渐渐熹微的天空中……
秦嫣大骇,她想到万马王如此自称,是不是跟他会掌控骏马有关?可是她和郎君还有枣红马如今都已经跃上了半空,等到马的蹬力结束,他们就要坠下去了啊!
洪远孤和前辈们终于将万马王堵在了山崖上,秦嫣则无可挽回地跟着骏马和郎君一起滚下秋格明塔什山那侧的悬崖。秦嫣始终死命揪着翟容的身体,带着他一起向山崖下飞跌下去。
万仞石壁下面,春日里横扫一切的浩大飓风,此刻正在山谷里肆虐而行。秦嫣和翟容两个人,如同一团飞絮,飘入了狂风之中,渐渐没了影子。
洪师叔的琵琶阒然奏起一片激越高亢的声音。在这个声音中,剩余的武学修行的老者们,再度组成一个“归海一涛”阵,吼叫着向万马王扑过去。
万马王继续长啸起来,那个“摩尼奴”他不能得到,也不能让旁人得到。他在山崖下已经聚拢了上万匹野马,它们正在呼啸着从山崖下经过,一定会将那两人一马踏成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