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的门口非常狭小, 她弯着腰才能进入。
光线不能透入,她走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甬道之中, 若不是心中知道,那两个年轻人就在里面, 她还真不敢往里走。面前的冷风不住扑面而来, 怀里的羊羔因四周的黑暗而不安地咩咩直叫, 她安抚着道:“撒罗,别怕,马上到了。”
这所谓的洞窟, 其实是个庞大的墓室,不知是哪个游牧民族的王者在这里安歇。里面到处都是人和牲畜殉葬的痕迹。一路走来白骨森森。胭脂乍着胆子踩着碎骨前进。
洞穴伸出去,是个墓室,一个高大方正的石台上, 响起一阵轻微的悉嗦之声。两个年轻人正坐在石台上说话。他们声音压得很低。
聂司河黝黑的脸上,被掌中的“照夜珠”映出幽光。他将手中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字的卷帛捏碎,在指尖揉成灰。
旁边坐着细脸长腿的是崔家小弟, 二十七郎崔瑾之:“聂大哥,宜郎写了什么?”
“他说话也没个正形,”聂司河道,“他安排小纪去打探星光圣地, 说是可能搞到了一个天字圈的女刀奴,就让他用美男计套话?小纪那么老实一个人,这像话吗?”
崔家二十七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有点懵懂的“小处男”了,跟着杨召会了不少眠花宿柳的本事,油腔滑调地笑道:“他那是妒嫉,恨不得把小纪哥哥早早许配了人家。”
“这扯到哪里去了?”聂司河摇头。
“召哥说过,小纪从小就比宜郎讨女孩子欢喜。他那个媳妇……”崔瑾之说,“如果当年在敦煌,小纪没去长安,同时遇到的话,小纪温柔又英俊,说不定就没他份了。召哥说,宜郎妒嫉小纪妒嫉得不得了,还说过,他媳妇没给他生儿子前,不让媳妇见小纪。”
“为了个女人,至于这么计较吗?”聂司河摇头,“那姑娘看起来平平无奇。”
“你可别这么说,召哥也说过他龟毛得不像杨家生出的孩子,被揍了一顿。”崔瑾之道。他笑得一双细长的眼睛弯起,“美男计?小纪哥哥会什么美男计?”
聂司河望着他:“二十七郎,你想干什么?”
崔瑾之将手边的一张面具戴起:“胭脂快来了,让我来施展真正的美男计!”
聂司河笑骂:“浮夸!杨召如今被家里订了亲事,都稳重不少了,你怎么不学着点?”
“召哥就踏实做他的裴家女婿吧。如今是我崔瑾之的光辉岁月了!”崔瑾之摸着自己的手臂肌肉,什么时候也去纹个身?
聂司河收起手里的“照夜珠”,这是当年翟容和关客鹭他们在夕照城的楼兰密道中发现的,被承启阁的大匠署复制了,在暗处执行任务很合用。
当年,翟容将他和崔瑾之组成一队,聂司河一开始还觉得意外。但是这段时日处下来,两人一个严谨有原则,一个灵活机变,已经合作得游刃有余了。
墓室外,胭脂抱着个小羊羔,随着逐渐深入洞窟墓穴,里面的光线反而慢慢明亮起来了。
因这墓穴上方的山石,已经在经年累月的风霜剥蚀下逐步风化,洞窟墓室的顶部渐渐露出在天光之下。山石的缝隙间,正午的阳光沿着灰褐色的石壁,一丝丝泄露下来。
胭脂选择中午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洞窟中,这段时间是有光线的。其余时候还是非常灰暗的。
头顶的那些石块缝隙之中,还时不时洒落下一些细碎的干雪,给整个墓室罩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她走入洞窟墓穴,那墓室四周高达数丈的石壁上,无数年前曾经被人力斩得平坦。
先人们以赭石色和石青色,在四壁上描绘了一幅幅粗陋豪犷的狩猎图、放牧图、战争图,上面描绘的人一个个都是披发兽皮,骨骼十分粗大。相形之下,那些他们的猎物,则显得有些矮小。特别是一种传说中的披着长长的毛发,长着弯曲獠牙的大象,在图中也似乎被有意画得形体偏小。其余的奔鹿、彘猪、羚羊等兽类都描绘得小巧如斯。
胭脂没有去细看那些粗犷的壁画,她仰起自己的脖子,在空旷的墓室里喊了一声:“公子!我来了。”
一张略带恐怖的铁面具出现在她面前。
胭脂不怕,反而笑道:“七公子,我是胭脂啊。”
崔瑾之从巨大的石台上垂下自己的腿来,对身后的聂司河一呶嘴:“我说吧,这姑娘会过来赴约的。”
聂司河转过头,伸手从旁边取过一张铁质面具,也轻轻扣在面颊上。
二十七郎足下一蹭,阳光下带起一缕细小的灰砂,从石台上轻轻跃下来,落到胭脂的面前:“胭脂姑娘。”
“七公子好。”胭脂捋一捋自己红色纱巾下的褐色卷发,叉起腰,拧肩扭胯,流露出风情诱惑的姿态来。
“胭脂姑娘好。”崔瑾之踏在石地上,打量了胭脂一番,“数日不见,胭脂姑娘越发美丽了。”
蠕蠕族女子性情较为开放,十分喜欢男子的奉承,胭脂歪腰笑道:“七公子也越长越英俊了。”
崔瑾之一扯嘴角:“你又不曾见过我长相。”
胭脂吃吃笑着:“胭脂看七公子跳下石台的样子,便知道了。”
两人你来我往,越谈越热络。
聂司河看着崔瑾之又玩过火了,跳下石台,站在崔瑾之身边,面容严肃。这份森冷之意仿佛隔着面具也能散发出来似的,令胭脂不敢当着他的面随意调息小伙子。
崔瑾之也收起玩心,心知尚有紧要事情需要讲,便不在聂司河面前继续挑逗姑娘,将话题引入了正事之中,请那胭脂姑娘坐到一个比较干净的石地上去。
崔瑾之和聂司河负责小可汗浮图城附近,各个部落的监管。他们需要根据长清先生提及的,星芒教徒依附一些小部落而生存的特点,试图从小部落里挖掘出线索来。
此处靠近图桑帝国的大王庭,附近的近百个小部落大多属于图桑不同部落的管辖。他们在这个小可汗浮图城附近。这两个月,聂司河与崔瑾之一个个部落排查着,这几天正在调查这个蠕蠕族部落。
蠕蠕族部落过着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虽然他们也隶属于附近的一个图桑大部落,但是,因为人口稀少,物产贫瘠,而且在图桑人口中的“蠕蠕”是愚蠢如虫的意思,附近部族大多都不与他们打交道。
他们自己则过着极其简单贫困的日子,勉强能够自给自足,跟外界几乎没有任何沟通。
聂司河他们为了接近这个部族之人,还特地学习了蠕蠕族的语言。
他们本来打算像混入其他部族一样,化妆为逃奴,进入那个部落探查事情。可是,这个热情的蠕蠕族女子被他们偶然救下,崔瑾之提出要以自己最近几年新修炼的“美男功”,来打开这个女人的嘴。
聂司河横了他一眼,还是由了他。
翟容经常说,聂大哥太有军人风范,不是个适合做密谍事情的人,让他与小二十七郎互补一下。瑾之讨人喜欢,那股世家出身的浮浪少年劲儿,还是挺吸引人的。
崔瑾之以带着口音的蠕蠕语,问胭脂:“胭脂姑娘,你上次说,你们族长又去祭拜神明了?你们原先不是信奉火神教吗?他为何又去信了别的神明?”
“那是前年开始的事情。”胭脂将小羊羔放下,两只手比划着道,“前年冬天,族长最心爱的儿子,小苏牙身染恶疾。部落里的萨满大人使用了所有的方法,都不能挽救他的性命。后来来了一个迷路的牧人,指点族长带着苏牙去了一个地方,那时候正好遇上白毛子雪。人走进雪里就会被埋住。族长夫人不让他们父子去冒险,但是族长还是去了。然后,就发生了一件非常神奇之事。”
“什么事情?”崔瑾之从胭脂的眼睛里,看到了敬畏与震撼。
胭脂翻着右手道:“他们是骑了我们部族最强壮的马匹,去那牧人所说的山头。你知道,白毛子雪可以在几个查荼子落下的时间里,就把一整个山头给埋没!所以,那马儿带着族长父子冲进雪地的时候,族长夫人哭得地动山摇,觉得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胭脂道:“可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回来了。”她浓黑的大眼睛里露出夸张的表情,“小苏牙已经活蹦乱跳了。问题是……”
“怎么?”崔瑾之问道。这个蠕蠕族女子是个很会讲故事的姑娘,短短一件事情,被她说得抑扬顿挫,很是吸引人。
胭脂习惯性地比划着双手:“问题是,当时,雪停下来了。可是地面上一点儿脚印都没有,就好像是雪山上的神仙,将他们送回来似的。”
聂司河问道:“苏牙得了什么病?”
“很奇怪的一种病,浑身发冷,但是并没有发烧。萨满用尽所有的方法也不能够令他暖和起来。”胭脂道,“苏牙很喜欢我,所以族长夫人还问我要了一块头巾。如果苏牙要去祖先们的地方,就可以带去。我想,他一定是已经快要死去了。”胭脂双手合十,道,“萨满是我伯父,我从小就陪着萨满大人一起作法、治病。每一个病人都需要长生天的许久庇护,才能慢慢痊愈。”
她压低声音道,“萨满大人私底下说,苏牙可能中的是黑巫术。”
“那苏牙自己怎么想的,你能够打听到吗?”崔瑾之问。
胭脂笑了:她是蠕蠕部落中最美丽热辣的姑娘,所有蠕蠕族的小伙子都愿意跟她说心里话。十五岁的小苏牙也是她裙下的一名追随者之一。她道:“苏牙已经将他自己的经历,都告诉我了。”她笑得妩媚,“可是我不告诉你!”
崔瑾之道:“为何?”
胭脂露出她洁白迷人的牙齿:“七公子若能让胭脂见上一见,胭脂就什么都告诉你……”
崔瑾之回头看一眼聂司河,聂司河依然板着脸:让你用美男计!看,惹火上身了吧?
崔瑾之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可以,不过只给你见半面。”
胭脂素手牵起一片红纱,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就和我这样一般?”
崔瑾之已经取下面具,手掌一翻,面具横向侧转,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黑亮的眼睛。胭脂现出惊喜的目光:“没想到,七公子如此年轻。”
崔瑾之最怕被人说“年轻”,他模仿着杨召那种情场老手的腔调,故意拿捏出低沉的声音,一语双关:“已经不小了,胭脂要不要有机会试一试?”
胭脂立即听懂了,将头上的红纱一把掀到身后去,露出自己宏伟霸道的双/乳高峰:“那让姐姐试试,当真那么大了?”说着就直接贴到了二十七郎的身上。
崔瑾之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如此豪迈,直接双/峰突进,顿时尴尬了,后退不迭的。
胭脂越发满意:“七公子,嫩得好生可爱。”
聂司河见二十七郎“美男计”失败,应付不住如此奔放的女子,上前将崔瑾之推开:“胭脂姑娘,此处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他抬头以下颚指一指四周,示意她,大家都在墓室中,做起来怕也没什么情趣。
他一开口,仿佛一把重剑,轻轻出了鞘。带着一种有威势的稳重。
胭脂看着他强壮的身形,这位公子先前不说话,都是那位活泼的七公子与她交谈。而且也总是站在一旁,不参与他们的事情。今日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话,更是第一次与他如此近距离地站在她的面前。
尽管方才七公子已经惊鸿一瞥露了双眸,让她很是欣喜,这位无名公子的说话、气势,却更令人移不开眼睛。她张大眼睛看着聂司河。
二十七郎连忙挡在前头,低声运功对聂司河耳语:“说好我拿来下这位大娘子的,你怎的又挡在前头。”
“你还拿下?你都要被那女人压扁了。”聂司河说,“二十一郎把你交我管着的,你可别闯了祸。”二十一郎是崔瑾之的哥哥崔澜生,翟容没让他跟瑾之组成小队。崔澜生便将自家兄弟交给了聂大哥照顾。
“管着!管着!”崔瑾之道,“我哥不在,你们一堆子全是我哥!我都十八了!”
他们一来用的是传音密功,二来说的是汉语,胭脂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七公子,你们在说什么?”
二十七郎回头道:“我在与我哥商量,今晚来姑娘的毡包!”
聂司河耸了耸眉毛,这孩子,直接要进人家部落摸底了?
胭脂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从崔瑾之转到聂司河身上,两个都那么令她满意。她抚摸着自己卷曲的长发,道:“不知你们哪一位公子今晚去我毡包?”她一扭胯,美眸一转,心道:一个风流活泼,一个健壮威猛,哪个似乎都行。启唇媚笑:“我给你们画一个图兰花的记号,可好?”
她以食指伸到红唇上,点出一丝香涎,伸到崔瑾之的胳膊上,动作暧昧地画了几笔图兰花朵的记号:“公子,可记得了?”
“记得了。”崔瑾之伸手去握她的手。
熟料,那蠕蠕族女子,抬起一只软手,轻轻拍在崔瑾之的胸前,还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的胸肌。这才笑吟吟转身离开。
“哇,”崔瑾之道按着胸口,“这个女人够味道。”
聂司河无奈地站在后面:“二十七郎,哪个女人你觉得不够味道?”提醒他,“那苏牙的话你还不曾问明白。”
二十七郎一听,便要追过去,聂司河拦着道:“你不必追过去了,那个苏牙根本就不可能告诉她什么。”
“为何如此说?”
“苏牙才十四五岁,他父亲和那所谓‘神明’岂会让他得知事情的隐秘?”聂司河对他道,“人家只是哄你去她毡包而已。你可听出来,那苏牙小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寒症?伤寒?”崔瑾之猜测了几个症候。
“我觉得像是什么人令他受了内伤,堵住了气脉,所以才会在临危之际又很快转好。”
崔瑾之拍着脑门懊恼:“我还是不够细致,”他发现自己失误,还是很愿意认个错的,“以后可要注意着些了。”
聂司河与他这种知错即改的性子,还是很处得来的,道:“二十七郎,你也莫要妄自菲薄。亏得你能与胭脂姑娘那般周旋,我们对这蠕蠕部落方得如此了解深入。别的不说,这两个月里,我们手中至少有二十几个部落都需要查探,要是没有你,恐怕如今我还在外围打转转。”
崔瑾之在自己兄长手下,总是被崔澜生袖着一双袖子,冷嘲热讽地批评,如今让聂司河哥哥有理有据地一夸,喜不自胜,搓手道;“聂大哥不必太过谦了。你先策划策划,我们今日晚上可去得?”
“当然要去,”聂司河说,“那胭脂我已经跟踪数回了,应当就是个普通的部族女子,今夜你去见她。多听些口风。我去部落族长住处探个究竟。”
“一言为定。”崔瑾之道,“聂大哥,今日我若与那胭脂姑娘……”他满脸堆笑,“你不能阻止啊。”
“最好不要,如今你我是出征在外。”聂司河道:“我们先出去,与阿城他们商量下一步的计划。蠕蠕族应当在这两天就能摸清楚底细了,我们该筹备旁的部落了。”
第126章 司河
如果说小可汗浮图城在白日, 因那百塔镇压在废城之上,颇有圣洁之感,那么到了夜晚, 此处就变得阴风怒号、黑云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