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羽也看着她,在夕照大城下,秦嫣两槌将那莫贺咄可汗的阵师震伤心脉,此事他听柯白岑说过。后来与老师商量之后,可以初步断定,这个姑娘在阵师之道上,造诣不俗。
秦嫣双手交叠,匍匐在地上行了个礼,道:“师父问话,弟子绝无隐瞒。弟子是长清哥哥所教,其实并不擅长。我兄长说了,阵师不能单独训练,要与军队长期共存共融。阵师拥有过人的眼力和耳力,能够大致揣测对手呼吸、体能的极限,从而通过音律,提供有效的攻击手法,协助自己一方获胜。他按照阵师之法训练我,是因当时身处扎合谷,不知如何帮助我,只能知道什么教我什么。”
洪远孤笑道:“原来如此。你是如何结识你的兄长?”
秦嫣将自己与长清的结识过程说给了师父听,洪远孤频频点头:“如此人物,沦落于此,想来他的来处应当不简单呐。”
秦嫣说:“弟子问过他,他不肯说。”
秦嫣与洪远孤交谈了几句,渐渐就越来越熟谂了,颇有言谈相欢之色。
她正侃侃而谈,翟容将一碗鸡丝胡椒粥,“咚”的一声丢到她面前,道:“你多吃一些。心比天高,身子却比纸还薄!”
若若想回去扎合谷做卧底,这件事情他从她坐在翟羽的马车中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猜到了。昨夜他没说,是因为良宵难得。今天早上他与若若比了一场武,想劝服她放弃这危险之事,但,他终究输在了“不忍心”这三个字上。
洪远孤道:“如今秦娘子是我的徒弟了,宜郎,你不能再随便欺负姑娘。”
秦嫣也小声说:“我打算,和师父还有师兄一起,我们好好商量推演一下,我回星芒教……是否对唐国有帮助?救我家哥哥,胜算有多少?若是……当真有危险,我不会勉强的。”
师父……还师兄?翟容的目光从洪远孤转到翟羽身上。
“哼!”翟容扭头拂袖,不理她。
第91章 卧底
秦嫣是否适合返回星芒圣教, 成为唐国进入星芒教的卧底?对于翟容来说,这还需要商榷、推敲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情!
就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况来看, 星芒教以对于星芒大神的无限崇敬与畏惧为信仰, 打造出来的是一群没有人性的杀手。这些刀奴,如讲俗台下制造血案的矮脚他们一样, 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打开的余地。
秦嫣,则明显是其中一个难得的异类。尤其是她的哥哥长清, 从片影截羽中, 可以感受到这位年轻人内心强大的力量, 和他对于星芒教义的不屑和反击。
这些力量,一旦使用起来,会有怎样的效果?
在敦煌城临时租赁的那个小土屋中, 翟容让秦嫣为他画了许多舆图,问了她许多细节。他是所有人中间,最了解她的能耐之人。在这样的深入了解中,他感觉, 长清这些年来刻意训练、挖掘秦嫣在耳力、目力、记忆能力之中的潜力,这些做法,仅仅是为了将她培养成合格的刀奴吗?
他猜测, 长清训练出来的这个妹妹,可能本来就是想要打造出一根插入星芒教的“毒针”。
她这根“毒针”,又被长清特意送到了河西来,目的多半是为了与唐国的力量产生链接, 以便合理去对付星芒教。
如果,翟容不是若若的夫君,他也会和兄长,和师叔一样,因为获得这样一名与众不同的“星芒教徒”而感到欣喜。他会为终于可以接近这个邪恶教派的窝巢,而感到激动。他会为长清将秦嫣这根“毒针”送到他们手中,感到兴奋。
可是,他是她夫君!
他没法感受到这些欣喜和激动,他没法“笑纳”这份兴奋。
秦嫣乖乖喝完翟容丢给她的那碗鸡丝粥,四个人都停止了聊天。一起用完了早膳,洪远孤和翟羽只是略微动了动面前的菜式,翟容则闷头闷脑吃得最多。
奴子上来给他们换水净面、漱口洗手。
翟羽请了茶具,将众位奴子都屏退下去,亲手给自己老师和兄弟烹茶。茶叶的苦涩之香袅袅然,随着涂金鸟雀萝小炉里的银碳热度,缓缓散发到整个空气中。
洪远孤接过翟羽分给他的一盏茶,问秦嫣:“秦娘子,在夕照大城那日,你在楼兰密道中,是什么遭遇?”
秦嫣道:“回禀师父,那日我进入一个石潭中,遇到了一种红莲。出来以后,不知为何,觉得耳目特别清楚。”
一说到那红莲,洪远孤便感兴趣了。秦嫣将自己在天疏潭遇到红莲之事说过他听。洪远孤问翟羽:“你们去找过那石潭吗?”
翟羽道:“找过。不过夕照城已经被巨尊尼摧毁了,那条密道无法找到。”
“可惜了。”洪远孤道,从他们后来挖掘密道,取出来的那些特殊金属和皮料、夜照珠等物,可以看出,那条楼兰圣道还有不少值得挖掘的地方。
洪远孤将目光再次投到秦嫣身上:“秦娘子说说看,你是如何能破那图桑阵师的?”他一直关注、研究着西域的阵师之道。
“是,”秦嫣也从红莲的话题中退出来,继续道:“那阵师所捶的鼓并非是普通的鼓,那是图桑帝国的乌连牛血大鼓。兄长说过,这是王者之鼓,不是真正的大阵师是不能控制它的。”她认真地道:“那位莫贺咄可汗麾下的阵师,其实是控制不住那面鼓。所以他需要耗费很大的真力来击打,而且当时唐军作战时,将龙扬军的队伍撕扯得很凶,他想要以鼓声提高战力,也同样需要很大的真力。他的气脉虚弱处,被乌连鼓传递得很清楚,我当时就是照准他气脉虚弱之处,所以才能伤到他。”
“原来如此。”洪远孤道,“老夫也研究过阵师之法,的确,如果阵师控制不住手中的神兵器乐,是会受到反噬的。”
他笑道,“秦娘子知道得很多。”
秦嫣道:“是,我兄长一直让我所有听到的,看到的,都要记住然后告诉他。以此锻炼我的记忆之力,说对我以后会有好处。”
翟容默默喝茶,他看得出来,秦嫣在大肆卖弄自己的能力。她的这种积极主动,令他分外不舒服。
她一直是个主动的姑娘……先前他觉得很好,他很喜欢……
如今……
洪远孤听秦嫣说起西域掌故,正在兴头上,问她:“老夫听说统叶护可汗时期,这鼓是一位大阵师所掌握,他还曾经帮助统叶护可汗,在铁门关大破波斯狮虎大阵?”
秦嫣点头道:“是的,那是霍勒大师,他是真正的大阵师。”
“霍勒阵师……原来是他。”洪远孤回忆着。
秦嫣看了一眼洪远孤身后随时携带着的琵琶,道:“听说小型战场,他能用琵琶指挥,灵活机动。”
洪远孤一听,对翟羽笑道:“羽郎,原来这位霍勒大师与老夫是所见略同啊。秦娘子,你可知这位大师如今身在何处,老夫很想去见一面。”
秦嫣摇头道:“莫贺咄可汗将统叶护可汗刺杀身亡之后,霍勒大师就不见了。”她补充道,“既然,那面王者大鼓,是被莫贺咄可汗带走了。我猜测,霍勒大师一定也凶多吉少了。”
洪远孤遗憾地叹息一声:“哎呀,又少一个与人中俊杰切磋的机会。”
翟羽给众人分了第二次茶。
洪远孤问秦嫣:“秦娘子,师父我将西域军中所用的阵师,改成如今的这种武林高手所用的阵师。你来猜猜,我做什么用?”
秦嫣看了看翟容,翟容一双黑眼睛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的模样,令她心头一阵紧张。
她想:他一定在生气啊……她真的不希望惹他生气。
可是,一面是生死相依七年的长清哥哥,一面是翟容,她的选择早已做出了……
她低下头,狠狠心扭过头,继续与洪远孤交谈道:“师父,容我大胆猜测。你们的最终目的,是前往西域,扳倒巨尊尼?”
洪远孤道:“姑娘猜得很是。”
秦嫣看着翟容:“郎君,你也是要做此事吗?”她试图让他感觉自己与他,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翟容看着她:“若若,这事情与你并无相干。”
眼神一与他对上,秦嫣便觉得心中慌乱,掉过头对洪远孤道:“师父是不是感觉单人的力量,很难跟西域那些巨尊尼对抗,师伯要教翟家郎君,以阵师之法,融汇出如臂使指般的配合,以多人合力来抗衡那些巨尊尼?”
那日,洪远孤向林朗他们说出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秦嫣并不在,她完全是自己猜测出来的。
她说完,明道堂中一片寂静。阳光透过低垂的帘幕,丝丝缕缕有些晃眼。
洪远孤饮下半盏青汁茶汤,道:“秦娘子很是聪慧。”
翟羽道:“师妹,我刚才说过,你可以再次选择一下。第一条道,你可以跟在师父身边,学做阵师,等到师父觅到合适的人才,你尝试以阵师助阵。另一条,就是你昨日所说的。”
秦嫣低着头:做阵师,听起来似乎目前安全一些。可是,他们口中的“人才”能找全吗?她能胜任阵师吗?昨日师父引导郎君的那一手,她知道自己差距有多远。
她要回去……她要回到哥哥身边去……
秦嫣膝行挪出数步,挪到翟容面前:“郎君,我想回去救哥哥,我如今跟你商量,我可以吗?”
翟容放下茶盏,目中闪烁着锐利星芒:“你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做好决定了?那么,我能阻止吗?”
“郎君……”她试图去拽他的手臂,被翟容一把甩开:“我不同意。”他看着洪远孤:“师叔,我不同意!”
洪远孤注视着他,许久许久。翟容一动不动地顶着他的目光。
洪远孤道:“你让秦娘子将话说完,宜郎,有些事情不可意气用事。”他避开翟容如火似灼的目光,对秦嫣道:“秦娘子,你说。”
秦嫣回身向着洪远孤郑重跪伏行礼,她的右臂还裹着伤口,有些不便。她的额头深深抵在了罗锦簟席上:“师父,我还是想做,昨日和师、师兄,商量过的事情。”她努力适应着翟羽是自己师兄这件事情,“弟子决定,回到星芒教,我可以做你们的线人。”
翟羽若有所思地看着秦嫣。
翟容的手指用力捏着朱木案桌。
秦嫣的背部不住颤动,这些天,她一直在考虑这些事情。只是,在遇上师父之前,在看到了翟家主背后的力量之前,她是犹豫的。
自己单枪匹马,贸然回星芒教,到底能起多少作用?始终无法确定。她个人的力量,去对抗星芒教,怎么看都渺小得可笑。
昨日,师父与郎君的那番琵琶与刀法的铿锵合鸣,让她意识到,她遇上的是一群真正想要清除西域恶人的高手。他们有办法拉近与巨尊尼的距离,他们对星芒教,也是势在必除。
她可以跟他们合作。
所以昨日上马车之前,她主动向翟羽提出了自己回星芒教的建议。翟羽让她跟翟容商量商量。
洪远孤抬起手:“秦娘子,你起来。”
秦嫣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师父,昨日林朗先生他们说我是摩尼奴,还说摩尼奴是破解巨尊尼的关键。师父!我愿意回星芒教,为你们破解摩尼奴的秘密。”她想起,当日那张“鬼尸图”与她在扎合谷所受训练的那种手法的重合……她感觉,摩尼奴的秘密,就在牧刀人莫血的手中。
“我要回去!我要救哥哥!”秦嫣道。
洪远孤看着翟容:“宜郎,我想你应该比她更清楚,秦娘子是目前大唐军方进入星芒教最好的人选。不仅是因为她的身份,更因为她的性情、能力,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翟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他以极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不去将秦嫣一把带出师叔的视线。
同样作为承启阁下的一名密谍,理智上他当然清楚,他应该促成这件事情,让她成为大唐打入星芒教的一颗钉子。
可是……
“你去做线人,出事谁救你?有了危险怎么办?”翟容问。
“可是,我也不能不管我的兄长。”秦嫣回答道,“我不回去,兄长如果因此受到不测,我此生心里如何安定?我愿意做你们的线人,你们帮我将兄长也从星芒教带出来。我们各取所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翟容满心不甘,继续挽留:“若若,你应该看得出,你兄长这次将你送入敦煌,就是不希望你回去了。我想,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他低头看着她,“你莫要辜负他一片苦心!”
“可是我没做好准备啊!”秦嫣满脸泪痕,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里难受,“我不要长清哥哥替我去死!我们七年同生共死,我生病的时候他喂我吃药,我受伤的时候他给我治疗,我技不如人时,他代我受罚,帮我争取多一次的机会……我怎么可以自己一走了之呢?”
翟容脸色越来越苍白,自嘲地笑了:“若若,是我大意了。你一直那般温顺乖巧,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听我的。其实,八岁就敢杀人,你有的是主意。”
是的,他真的大意了。
他忘记了,她表面上的顺从柔弱,正是她得以接近目标,一击而中的伪装。拨开柔软的外壳,她内心有着过人的强韧。
秦嫣只好道:“对不起……”
秦嫣对着洪远孤道:“师父,我知道你们需要我。”她道,“星芒圣教对教徒的信仰灌输得非常深入,星芒教徒都是虔诚信仰星芒大神之人,你们从他们身上是得不到线索的。”她道,“但是,如果我着意去打探,就未必没有缝隙。”
翟容闭上双眸,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可以看出他内心,依然意气难平。
秦嫣低声道:“郎君,我在敦煌三十七日,此处我过得很快活。可是我知道,西域依然不安定,巨尊尼依然如团阴云一般压在我们的头顶。星芒教随时会以血腥来展示力量。”她说,“哪怕不能救出我兄长,只要令星芒教不能再做出香积寺血案这等事,我都是愿意的!”
她将话都说到如此地步了,翟容重新睁开眼睛,收敛了方才的愤激,面容变得十分冷淡。他凑近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看来,你是早就打算回星芒教了?那夕照城下,你为何要上城找我?为何过后,还要,跟我那般相处?”若若那时候又是骗婚,又是想给他生儿子,什么都做遍了,却居然能够转身就放弃他了。
秦嫣心虚地看着他的脸,即使在生气,他还是那般好看。她抽泣着道:“我很喜欢郎君,我希望有个美好的记忆。”
“然后呢?”翟容的声音越发寒意迸射,“没有然后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