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嫣待那扈卫走了,对翟容道:“翟家主待你真是像待轶儿似的,还要提醒你莫要将汤食打翻。翟郎君,你今年贵庚?”
翟容白她一眼,低头想着什么事似的。待回过神来,看见秦嫣依然一双明媚的秀目对着自己看,打开食盒给秦嫣:“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先挑了吃,免得跟那梅子饺子似的,惦念好几日。”
秦嫣看见他的食盒里除了汤,还有饼糕点心,伸出手指拿了一块吃着:“可是方才你为何那般凶,我还以为你要打你哥。”
“那会儿是想揍人。”翟容道,“是他将那什么摩尼奴的消息传递给了那些中原武者,所以才会有那么些事。”
秦嫣饼都差点掉了:“啊?”她用力捏住饼,对翟容道:“你不会真的生翟家主气吧?”她对翟羽有好感,特别不希望见到他们兄弟反目。
翟容摇头:“我哥是在提醒我,如果我带着你,无论逃向何方,一旦事发,可能也会遇上同样的境况。”如果是在中原腹地,出现方才的情况,秦嫣是肯定逃不走的。
“我不是摩尼奴!”秦嫣道。
翟容说:“我会帮你查清楚的,还你清白。”他问她,“先告诉我,方才你是如何躲避那些江湖弟子的搜查?”
秦嫣道:“我会粟特语,进了那些商队,先找到女眷多的人家,然后问她们借了衣服。正好那一家的大姐是那个商队的歌者,所以我就扮了那位大姐。”她咬着饼道:“你知道的,这叫灯下黑。他们虽然搜查得紧,可是真的站他们面前,他们反而不容易发现的。”
翟容上下打量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你怎么能够装成如此高挑的女子?”
秦嫣将身子立起来些,靴子往下面褪下去一些。
“你还会吸旱烟?”
“胳膊不好,所以只能拿旱烟杆撑着。”
翟容道:“我是说你还会吐烟圈?怎么吐?”
秦嫣撮起嘴唇,对准他吹了一口,吹得他脸上痒痒的。
翟容愣住了,胸中万千事情也挡不住她这点温软。
翟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沉默地抱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媳妇真是比我还拆天拆地。”
秦嫣靠在他怀中:她的郎君真是聪明绝顶,他多半……已经猜出她的选择了。
——这样……也好,免得她说出来显得突兀。她轻启双唇道:“郎君,你看,我打算……”
翟容打断她:“你不是饿了吗,还不赶紧吃点东西?”
“哦。”秦嫣发现,他现在还不想听这些。她从他怀里坐起来,拿着食盒里的点心,重新又吃了起来。
翟容则心事重重,拿了一块软炸猪油千层,慢慢,一丝丝,一层层咬着。
马车摇摇,两个人一起吃点心,喝汤水,再也没有交谈。等马车在别府悠悠停下时,秦嫣已经撑到了喉咙口,翟容则还在咬那块糕。
秦嫣不敢说话。
“若若,”翟容放下糕,“今日,我们好生在一起,好吗?”他像往常陪她吃饭时一样,拇指按在她的脸颊,抹去她唇边的食物碎屑。
秦嫣用尚未受伤的左手,捂住他的手背。眼睛里盈盈欲滴。
“好。”她说。
到了别府,里外一顿忙碌,翟家主吩咐给众人预备沐浴更衣。将聂司河等人也都让进别府。
他们这些年轻男子们头上顶着帕子,一起入了温泉池子里沐浴。安业寺一战,每个人都搞得又脏又臭。洗出来那水浑浊无比。被奴子们拔了引水盖子,放了好几次新鲜活水进去,方才渐渐好了一点。
汤沐池里,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互相踢水、搓背,不时有人大声唱几句唐国军歌,将个温汤沐池,折腾地如同哪吒在闹海一般。
洪远孤师叔,则由翟羽亲自侍奉,单独设浴斛于屋内。师叔看着热池屋子里,那白绢糊的窗格上,透出来的年轻人身影,对翟羽道:“看着他们,就觉得你从没年轻过。”
翟羽笑了,以花纹粗糙的罗巾给洪远孤搓着脊背:“老师,我年轻时候是隋唐战乱,当然没有这么自在。唐国国力如今一日比一日强大,至少,轶儿以后会过得很好。”
洪远孤说:“你幸亏有个儿子,还有这个兄弟,多少留着点人味道。”
翟羽道:“听说,师父将秦娘子收作徒弟了?”
“旁人我不管,你师妹你不能动手。”洪远孤佯怒立起眼睛,看着翟羽。
翟羽道:“知道了。”
他跪在洪远孤的浴斛旁,为自己老师擦拭干肩膀,回头道:“来人,服侍洪先生用衣物。”
两名婢妇走过来,抖开舒爽整洁的麻袍。
秦嫣也自己在屋子里清洗。
因她手臂受伤,翟羽派了好几个婢妇过来服侍相助。她们将她的头发拆开来仔细清洗了,还抹上了花油,松松挽垂在脑后。直接给她换了一身入寝穿的素白绢衣,说翟家主吩咐,小娘子身上有伤,就回屋子休息不要出去了,晚膳会有人送入屋中。
秦嫣穿着白绢的裙衫,吃完婢妇们送来的肉羹菜品,喝了一小盅沙洲运过来的甜瓜水。洗漱一下,就上二楼去坐在罗簟上。
她特别想见翟容,哪里能睡得着?
白日里在官道上,她既然存心躲藏,翟容也是很难将她找出来的。当时能够在商队之中将她找出来的人,是明世僧。明世法师是安业寺的主持,来往官道的商旅,不少逢上年节,都要来进香请法事,如果明世僧开口,让众信徒说出秦嫣在哪里,还是可以将她查出来的。
秦嫣清楚这件事情,翟羽也清楚这件事情。
所以当秦嫣跟着驼队来到了三里之外,看到翟家主带着人马,守在她所在驼队的必经之路,她就知道,翟家主动用了明世法师的信众。她只能乖乖地自己走出去。
翟羽跟她做过一番交谈,她也与翟家主达成了某种协议。不过,她还是要跟翟容好生商量一下。无论她是什么决定,她和翟容之间已经发生了关系,这个关系她很在意,需要跟他好生协调一下。
给她住的这间楼阁,比在杏香园里那间乐女小屋自然又要好许多。
翟羽是将她当作与翟容订婚的未婚妻对待,分了一间主人居室给她。楼上楼下两层建筑,楼上很矮,平平铺着大张的波斯纹绣白簟玉席。房屋四壁的乌木细柱上,挑着好几层白丝垂幕,风一吹就飘动起来,加之外面的月光斜照进来,华光弄影,如同瑶台仙阁。
由于她将屋子全部打开,屋内两柱树形青铜大烛台上,那二十几枚烛火都被阵阵夜风一一吹灭。
看着月光如薄纱一般穿透那些轻软的帘幕,心思都变得柔软起来。一天的紧张,让她身心都很虚弱,她开始感到惶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
无论如何,现在郎君的心里,一定会很生气吧?
她听到楼下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来到阁楼的阑干旁,这阑干很是低矮,坐在屋内,正好扶栏望景。
别府的建筑,是以中间一大片黄石假山为主景,四周的厅堂、房舍、高台、水榭……都错落围绕在一边,古木萧萧,芦荻瑟瑟,庭院深深。从她的小楼看过去,可以俯瞰大片假山,也能看到部分的屋宇。
她看到那间大沐池的屋门打开,翟容、杨召他们几个从屋中洗沐完毕出来。
他们都束着翟家主为他们预备的米色丝帛胡袍,一个个长身鹤立,英俊潇洒。口中嘻嘻哈哈,犹在打闹着。听他们说话,翟家主给他们备好了宴席。他们已经又恢复那种“及时行乐”的兵痞子作风,正在嚷嚷着兴冲冲去赴宴,还说,最好弄几个娘子过来陪着饮酒。
他们那么轻快,那么欢腾,仿佛杏云林里的那场恶战,已经从他们的记忆里消失了一般。
秦嫣正专注看着,忽然发现,翟容抬头,似乎看了看她这里,她心虚地将窗户掩上一些。
回到自己的卧铺,将锦衾打开盖在身上,闭上眼睛假寐。
屋中的白色丝纱垂幕在晚风中一片摇动,窗棂旁响起很轻很轻的敲击声:“若若?”
秦嫣从被子里爬起来,迅速爬到窗口,趴在阑干上:“郎君?”
“就知道你没睡。”翟容翻身进来。
秦嫣看到他并无愠色,的确是想今日好好相处,她很是感动:“翟家主不是说,让我们今日都早些休息吗?”
翟容定目看了她好一会,微笑道:“我担心你一个人睡在风来阁中,晚上会不会有什么人将你拖出去。”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若若,告诉我,你在驼队里扮那个歌女时,那些……动作……是谁教你的……”秦嫣装作红衣歌女时,扭着做了不少风骚媚骨的动作。
“为了活、活命,自己学的……”
“再做给我看一遍……”他的声音几近成了呢喃……
秦嫣羞涩地,后退着朝床铺滑去。
翟容拨开帘幕跟进去。
一层层洁如雪、轻似云的丝幔从他的脸上慢慢划过。
他刚刚清洗过,发丝里是祁连雪水的清香。几缕黑发贴在他玉洁的额头上,显得年轻又好看。唐国的床铺都是直接做在地面上。滑过一片光润的簟席,秦嫣来到了卧铺边,背贴在金色花蝶樗蒲绫缎的墙裙上。
翟容摸一摸她月光下比丝缎更华丽的长发,拨开她额角的一缕乌丝。
他喜欢她又黑又长的如羽睫毛,喜欢她水凌凌的杏仁眼。
在她钻在水中为轶儿捉翠鸟,从水面上露出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他之时,他的心里就很喜欢了。他的手指在她的眼睫眉毛上,轻轻抚摸过,感受着她肌肤的颤抖。
他凑上前一些,含住那张菱花般的红唇,轻轻吮吸。
他的身后,层层垂幔在月光下,如白蝶的翅膀,轻轻曼舞。
“我的手……”秦嫣从他温暖的唇下尽力挣扎出来,提醒他,她还不能承担他的热情。
“就亲一下不行吗?”
“好……”
嘴角与嘴角的摩擦,齿间的轻软移动,如此亲密之事,真的只能和自己倾心喜欢之人才能做。
月色映照在重重薄纱之上,层层时淡,层层时浓,水墨般一道道衍染开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退后,成为了灰白黑的遥远,只有面前相交切切的唇齿,依依如命。
第90章 商榷
白纱飘动中, 月到、风也来。
秦嫣枕着翟容的胳膊,闭着眼睛:“郎君,你兄长会不会去你屋子查你?”
翟容模模糊糊“唔”了一声, 已经睡着了。
秦嫣将头从他的胳膊里挪出去, 方才他闹着让她将他当枕头。当真枕一晚上,胳膊是很疼的, 她可不舍得。
她将他的胳膊推拢过去,看着他熟睡的样子。
大泽边, 第一次见他拿下黑巾, 烤肉给她吃, 她就很喜欢他了。只是当时觉得双方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之人,便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在香积寺,她坐在那枯燥的木屋中等着上场演奏, 当他那双耀目如辉的眼睛,在芍药花边出现之时。当他拍着窗棂,唤她陪他去香积寺里看白梨花时,她的心就开始狂跳了。
自己喜欢的人, 乖乖睡在自己身边,还睡得如此恬安静适。还有什么事情,比此时此刻, 更让人觉得甜蜜呢?
秦嫣看到他的眉毛,因方才的两厢缱慻,揉得有些乱,伸出手指很小心地将他的眉毛理顺。
这黑黑的一抹剑眉, 会随着他的心绪,时而飞起,出鞘如刃;时而平和,精致如画。有时候又会皱起,显出忧虑。如今,安稳地落在她的指尖,如苍鹰收敛了羽翅,如远山抚平了浓淡。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额角,一路向下,颧骨起伏,下巴线条优美。她的手指好奇落在他的喉结,修长的脖颈上,那性感的突起……
翟容的嘴角微微弯起,秦嫣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一紧,便被握住了。
翟容笑道:“捉住一只不肯睡觉的小猫咪。”他凑过来,咬耳问她,“此处又没有老鼠,你做什么夜游神?”
秦嫣被他识破自己在乱摸他,脸红过耳:“看看你的伤口有没有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