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翟容道,“我和柯师兄都见到了。”
“那巨尊尼你们可看出什么来?”
“我与我那几位军官兄弟们也讨论过,从近处看,那所谓巨尊尼,不过是个普通老人。看不出年龄上下,但是武道是远远超出寻常的。”翟容将对方如何脚踏城墙,如何暴沙怒袭唐兵,如何狂风飙卷唐人,所有细节一一道出。几位大侠听出其中那充沛绝伦的内力,频频点头。翟容道:“这被西域百姓称为巨尊尼的人,内力深厚,可扰动军队,也能在转息之间夺人头于万军之中。”
林朗先生微蹙细长的眉:“如此说来,此人并非万马王。”林朗看着众人,“万马王听说是一位红发红须之人。”
翟容道:“应该不是,那是个白发人。”
当年一个万马王已经横扫中原武林了,如今又见一名,西域巨尊尼不止一个的传说,今日得到了孩子们的证实。三位武林前辈也是一阵沉默。这些被西域异族奉作神灵的巨尊尼,究竟是如何出现的?中原武林渊源数百年,从来未遇到如此境界的强者。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体,可以修炼到如此境界?
翟容将秦嫣事后跟他说的讯息,也一并透露给了三位大侠:“巨尊尼具体人数有多少并不清楚,但是在整个西域,有很多人都崇拜他们。在西域各个教宗的祭祀大典上,他们会出现,向民众展示神迹。星芒教,称他们为星芒大神。”
“星芒大神……”濮初如剑的目光看向翟容,“巨尊尼和星芒教有联系,翟师侄是如何知道的。”关于星芒教的资料,中原各处都了解得少得可怜,翟容无疑是在说着一个非常隐秘的信息。濮初十分敏锐地捕捉了出来。
翟容本来就是要跟他们互通有无,道:“晚辈这些天一直在调查星芒教之事,香积寺惨案,就是星芒教徒所为。”
几位前辈互相对视了一眼。
林朗先生手中拿起一张卷帙,打开给翟容看:“小郎君这可曾见过?”他手中的这张泛黄的卷纸,正是翟羽曾经拿给洪远孤见过的图,只不过他复制了一张,半个月前就命人传入了中原武林。上面画的,那个被洪远孤成为“鬼尸”的人形,半卧半躺在纸面上。这人形口舌俱张,眼球瞪出,显然在临死前,见到了十分恐怖的一幕。鼻骨破裂成为一个血洞。
翟容摇头,这是翟羽从自己说的卧底手中拿来的绝密讯息,怎么可能让他看到?他盯着那“鬼尸”,只觉得此人死得十分凄惨。
林朗说:“中原武林已经对这张图所受的伤,做了一番研读。从这个人的伤势来看,是以某种奇形兵刃插入鼻孔,然后捅碎脑核而死。这种表情也是那兵刃,将其面骨破坏之后产生的。”
“这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兵刃吗?”翟容是好武之人,对这个事情也很感兴趣,“与其费这个功夫,为何不将对方直接割喉?”
“不清楚。”林朗先生又将手指指着旁边的那段粟特文,“翟郎君可认得粟特文?”
翟容摇头,他毕竟刚回到西域不过三十多天,哪有那么多机会去学习西域的各种语言?林郎先生将一张小纸卷拿出来,说:“这是请人译读了一番,小郎君看看可有什么记忆?”
翟容看着那汉字做的翻译:“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捣白骨。西域一出,嗣无宁。”
“摩尼奴?”他想起秦嫣曾经跟他提起过“摩尼奴”三个字。秦嫣的星芒教徒身份他并没有公开,若说出她知道“摩尼奴”之事,难免让人起疑。他谨慎地道:“我好似听过一次,说是巨尊尼的手下?”若若跟他说过,摩尼奴是巨尊尼的帮凶,手段血腥,在西域诸多传言之中,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翟容心中如此想着,他的目光则落在“面僵直”这三个字上。
他记起当日,秦嫣被翟家主从香积寺的讲俗台下,邀请至翟府小住三日的时候,他们兄弟间也曾经讨论过她的事情。那时候,兄弟俩对于那小娘子的问题上,还是比较开诚布公的。翟羽有意无意之中,似乎也透露出对于这小娘子面目僵硬,有所疑窦。
翟容当时则觉得不以为然,有些地方过得穷苦,人们毫无笑意,长期以往变得满脸苦色也是有可能的。后来得知了她在扎合谷被奴役的遭遇,更加心中觉得若若很可怜,有些面部不灵活,完全就没什么可以怀疑的。
可是,如今“摩尼奴”,“面僵直”这似乎在标注着摩尼奴的特征,仿佛将若若也圈了进去。
翟容此刻才明白,兄长会将若若请入翟府的原因。他的目光闪动起来,这张浅黄色卷帙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他的兄长,终于开始将他真正的面目,向他揭露了呢?
耳中听得林朗先生道:“我们如今大致可以判定,所谓的摩尼奴,就是使用这奇形兵刃之人。他们会以某种特殊手法,撬开人的头颅,攫取新鲜脑仁。”
翟容沉默不语:若若肯定不是摩尼奴,她从来没有说过要使用什么奇形兵刃。她跟他说过自己的杀人手法,因为刀奴时常没有机会掌握兵器,所以她会根据具体情况,临时选择称手的薄刃类物品。她也没说过这种破人面骨的杀人手法。
若若只是被逼迫的可怜刀奴,不可能是巨尊尼的帮凶,她连巨尊尼也是跟他一起,在夕照城下,远远见了那么一眼。
赵海极估计着,此刻手下弟子已经将那小娘子捉了起来,一双粗大的手掌拍在案桌上:“我们听柯师侄和我家陈师侄提起,你有一位侍妾,与你们一起被困夕照大城之中?”
“不是侍妾,是娘子。”翟容很认真地纠正了赵大先生的这个小小错误,“她略有一些武功,本身是西域人,见过莫贺咄可汗。”翟容道,“当时她怕我们不知道莫贺咄兵马众多,所以才冒险上来报信。”
赵海极伸出手掌,阻止他的讲述:“我们听说,此女从夕照大城出来时曾与你们失散,且过后古怪甚多。”
翟容闻言,看了一眼柯白岑。秦嫣莫名失落在楼兰圣道之中。出来之后,两记鼓槌,击伤图桑人的大阵师,这些事情,当时只有唐国的郭骑尉和他的手下,还有那几个跟他们一起从夕照城逃生的中原侠少们见到。后来,那白发的巨尊尼被激怒之后,曾经大肆杀害唐军,将郭骑尉等人都毁于凌厉无比的抛沙之中。几名江湖弟子因武功高强,才逃了出来。
因此,目击者也就只有他们几个了。
翟容也早就与柯白岑他们几个说过这件事,请求他们,看在若若冒险上城救大家性命的情分上,放过这件事情。当时,这些兄弟们都已经发誓,保守秘密了。
江湖中人,最重一个情义,翟容想着他们既然发誓了,自然是会信守诺言的。如今,赵海极的话一出口,翟容的目光就落到了柯白岑身上。
这些人之中,柯白岑与他情分最深。他们俩是从小师门之间就互有往来,青阳殿他被师父带着去过了好几次,与柯白岑也是无话不谈。
柯白岑眼观鼻,鼻扣心。
一股怒气,从翟容的肺腑中翻滚起来,他双唇渐渐发白,两只握紧的拳头轻轻颤抖。柯白岑是要干什么?!
、柯白岑供出若若,使得她被怀疑为“摩尼奴”,这件事情太意外了。
他的神色变得很难看:若若……若若是无辜的……她不可能,做出这图画上所展示的,奇谲诡异的杀人手法……
他先前同意若若跟自己分开,很细致地将她的安危交给了聂司河他们。本来,这一手,只是防患于未然。不曾想到,居然真的要动用白鹘卫来对付眼前这些人!
翟容迅速将今日离开翟家别府的前后串联了一下:柯白岑来请他入安业寺,兄长即刻便派了翟云,让他带着若若离开别府。他才不得不将若若一起带入安业寺。
将秦嫣的异状说给几位前辈听的是柯白岑;将秦嫣一并逼入安业寺的却是他兄长。他的兄长终于要启动,对付秦嫣的手段了吗?
“各位前辈,”翟容道,“我如今已经从翟家除名而出了,那小娘子不日,将以娘子身份随我回师门,我希望长辈们不要以讹传讹。”
林朗先生微笑看着他:“今日我们四位与你聊这一聊,希望你能记得,自己中原武人的身份。莫要被妖女蒙蔽双目,毕竟我们和你师父、师叔都有多年的交情,并不想因晚辈的不慎重,而彼此生了什么罅隙。”
翟容垂着眼皮:“多谢林前辈的抬举。林前辈如此一说,是已经将我娘子视作妖女。想来,将我引在此处说话这段时间,已经有人对我娘子下手了?”
濮初道:“我们在猜测,那个小姑娘,可能就是巨尊尼麾下的摩尼奴。”
林朗道:“我们需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口供,希望你不要从中阻挠。”
翟容缓缓抬起眼皮,看着四位师尊,目光又转向柯白岑,柯白岑的剑已经握在手中,似乎随时会出鞘。翟容问:“你们会用什么方法让她开口呢?如果她真的不知道,无法回答你们。你们会如何?”
众人不语,当然是施以酷刑,直到那小娘子开口为止。
翟容也猜到了答案,目光严峻地看着他们。
濮初亦目露寒光:“翟师侄,你应该清楚,今日此事已成定局。你还是好好配合我们,莫做困兽之斗。”
翟容问:“难道,几位前辈要动用江湖的审讯方式?”他道,“江湖没有律法束缚,比典狱司更加残酷。”翟容断然拒绝:“恕晚辈难以从命。”
赵海极被他倨傲的态度激怒,大手一拍案桌:“翟容,你这是目无尊长。”
此言一出,濮初与柯白岑掌中的铁剑同时“呛”地一声龙吟。林朗先生衣袖无风自鼓,一双“伏羲指”在袖中劲气鼓荡。
翟容身上,亦衣袂猎猎,向上扬起。
他们身边,忽然飘下的无数翠绿的竹叶,在平地转起一个龙卷旋风。那些带着春日新绿的细叶,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从地面上横扫而起,在众人头顶如雪如霰一般,重新飘落。
叶雨飘舞,落到众人身侧,又哗啦啦被他们的内劲激射开来。
除了柯白岑落了满头满身的竹叶,所有人皆衣不沾叶。甚至包括那位在安业寺做主持的明世僧,显然也是一位内家高手。
双方以竹林绿叶,初初试探。
几位前辈感觉到了面前这位少年,年纪轻轻就拥有非常不俗的实力。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四位前辈身影晃动,绿竹糁雨,再度平地席卷。四条身影分玄机、朱阑、青屏、白罩四象,将翟容牢牢围在中间。
林朗先生他们通过方才的试探,他们知道,必须不惜屈尊,下重手,才能控制住这名北海门的少年弟子。
他们也不想下重手,把这孩子打得非死即伤,只怕后患无穷。
林朗先生相劝道:“翟师侄,你要明白,那姑娘身上疑窦重重,可能是打开巨尊尼的缺口。你不该做苟害苍生的罪人。当为整个武林考虑,为整个大唐考虑。”
北海那杜先老头儿极其护短,又甚是无赖,若听说他们几个人,伤了自己这个视作宝贝的爱徒,还不定做出什么疯狂之事。还是以规劝为上。
奈何,翟容根本置若罔闻,将面前的案桌一把向他们掀推过去,似乎打算借机逃走。
濮初先生哪会容他如意?
手中长剑出鞘,剑光一闪,排空驽气当作暗器一般向翟容袭来,哗啦一声,那案桌被切成两片。
其余三位前辈分三路,向他包抄过去。翟羽说过,那姑娘虽然与摩尼奴有着丝缕相关的痕迹,但本身武功有限,只要拿住翟容,那小乐师就不足为了。
案桌碎裂处,翟容倒身翻出。
身后林朗先生,一双手指并疾如电,向着他背后要穴点去。翟容在他面前如幻影一般虚晃,叠浪步层层而出,转动身形冲向柯白岑。
柯白岑挥剑芒起,如万点银波刺向翟容周身。
翟容是来见长辈的,身上的兵刃都留在门口小沙弥的手中,此刻赤手入白刃,夺过了柯白岑手中的长剑。
剑花一挽,已经成了攻势。
赵海极手中重刀反刃,以刀背砍向他。
翟容拧腰避过赵海极的刀,一掌打在柯白岑肩头,柯白岑武学修为普通,顿时剑散功架也散了,整个人如一只蹁跹白鸟一般跌在竹叶堆中。
他脸色惨白,一半是受伤,一半是骗了好友的痛心。他从地上堪堪支起身子:“宜郎,你可知道,如果她真的是巨尊尼麾下的摩尼奴,带到了中原会有何等后果?你可以承担吗?”
翟容将手中剑气挥圆,冷笑:“你们说若若是摩尼奴,证据呢?你们只是在捕风捉影。”
濮初先生声音清冷:“翟师侄,不管我们证据是否足够。如今我们要将她带走。你要记得,你是中原武林的一员,你应当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他手中的太阿长剑,青芒暴长暴短,拦在翟容面前。
他们虽然暂时拿不下他,但也能够令他难以脱身。再磨蹭上一会儿,他们的弟子们,应当已经制服那小姑娘,将她带入密窟。到时候,这位翟家郎君就是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她。他们则可以敲牙伐髓,让那姑娘乖乖开口。
翟容掀桌案,被林朗先生击退;击打柯白岑,也没有多少效果。总体依然是被四位前辈死死压制着,他只不过在腾挪中,引带着在场的所有人,离了那胡案,虚虚移动了四尺距离。
翟容沉着地再次判断了一下方位:这四尺,对他而言已经够了。
这里是安业寺,他自襁褓之时就会来此处小住。这里每一棵像样的树,他都爬过;每一个墙头他都蹲过,万亩杏云林是他童年玩耍之处。
他很清楚,将对方带出来四尺之后,那潜伏在佛堂屋顶的崔氏兄弟,可以为他做什么?
果然,听得头顶一声尖锐箭响。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支锐箭穿越众人的包围,直接射到了翟容的身边,那箭身后面青灰丝丝,连着一条细索。
翟容剑刃挥开林朗先生的一指,手上往那箭身上一搭,握住那根细索。他脚下一蹬,同时那细索也回抽,翟容借着细索上的力量,身形如同飞梭一般,向着斜上方飞去。
“拿住他!”林朗先生心中一紧,居然有人接应翟容?
只听得“嗡嗡嗡”一片,十几支箭矢仿佛密密交织的铁网,将几位前辈顿时压得迟了一瞬间,翟容便在这个空隙,腾空而起。顺着那细索的方向,迅速向僧房屋顶飞跃过去。
方才的打斗,翟容将众人引离原先的位置,以便箭手出击。
崔瑾之、崔澜生弓弦上各自扣着五支箭,玄甲军的神箭手不但箭法准,而且有以箭雨阻人的能力,只是比较讲究角度。
翟容将四位前辈,带动到方便他们动手的角度,崔氏兄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在他与崔氏兄弟擦身而过时,崔二十一郎低声告知了聂大哥他们的所在,随即回头继续阻射濮初先生他们。兄弟俩五箭双双连珠齐发,十支铁箭以巧妙的手法,交织缠绕,将那些江湖高手再次压得一压。
濮初先生他们被箭矢射得无法飞身而起,不禁泛起一股凉意:他们的确看住了翟容,可是反过来,又何尝不是他一个人看住了他们?
对方的箭术,一看就是军队出身。唐律对于军人是有保护的,江湖人面对这些有军阶的军人,是不能随意出手伤他们。几位江湖前辈,感到很被动。
看到翟容已经顺着他们射入包围圈的带绳飞箭上了屋顶。崔氏兄弟继续芒箭狂射。四位前辈则投鼠忌器,一时被强按在了这里。
翟容翻出安业寺的庭院墙,向杏林密布的僧房处赶去。
不知道,聂司河他们是否将若若带出来?
杏花白瓣划掠过他的黑发,他疾奔如同一只滑过湖泊的飞鸟。
第85章 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