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去门口招呼了人,掏出几个银币,让那婆子去买些笔墨来。
秦嫣跟在后面看着。
长清也是唐人,从魏晋朝起,国人对于书法的疯狂迷恋,感染着他们每一个人。当今圣人就是一个书法的痴迷者,偶然得到了王羲之的《兰亭序》,每日都爱不释手、形影不离。殿前的几位大学士、丞相、御史,也都是当代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长清对于唐国的书法之钟爱,也都一点一滴传授给了秦嫣。
“你要买绢纸?”如今这市面上的纸张都大体粗糙发黄,在书写的时候,颇有晦涩之感。只适合写楷体,可以有“屋漏痕”之感。但是,真正要写出圆润滑畅、淋漓酣然的字体,还是要在那些表面细腻的丝织物上方能尽兴。
“喜不喜欢?”翟容看到她眸色中的亮色,知道绢纸一定是很得她的欢心,不禁含笑。
“那就快将浴斛拿出去,我来去摆案桌。”秦嫣立即忙碌起来,让仆妇进来,将屋子里那没用了的浴斛搬出去,自己蹲在地上拿了粗麻墩布,将地面的额水渍都擦洗干净。然后将临窗矮案上茶具都挪开。撑着下巴等着绢纸来。
翟容一直在旁边看她忙碌,忽然有了淡淡的失落。
本来他进来的时候,见她又是香汤沐浴,又是遍洒花瓣,一副就要今日办事的模样。只不过稍微找了一些她感兴趣的事情做,她就立刻被移了性情。只等着做其他的事情了。忍不住站起来,坐到她身边:“若若,问你一个问题。”
“问罢。”秦嫣扭动身子让开一些,让他可以跟自己一并排在案桌边。阳光透过窗帘的薄丝,淡淡暖暖地洒在他们之间,也如一道道丝似的。
翟容看着她的脸,问道:“一说绢纸你跟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我的吸引力,还不如几张绢纸?”
“绢纸的醋你也吃?”秦嫣继续支着下巴,撞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你的建议,你的建议我才那么重视的好不好?”
“哦,也对啊。”
出去买绢纸的婆子很快就回来了。罗淄官道里教坊司不少,有许多娘子都是做席纠,会吟诗做词,笔墨需求很大,所以这些贵重的文房之物,出门便能买到。
洁白的绢纸铺在两人面前,阳光下,里面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撒银颗粒。秦嫣用食指尖抚摸着纸面:“没有装裱过的绢纸好生柔软。”她只在翟府的书房里见过装裱过的卷帙,这样泛着清香的丝绢纸还是第一次见到。翟容在右手边磨着墨块,看着墨汤浓郁了,兼毫云笔蘸了半管墨水,递给秦嫣:“写一个字给我看看。”
“就这么写?”秦嫣好紧张,在这么干净的纸面上写字,感觉特别奢侈。她将笔递还给翟容:“你先写,我再跟着写。”
翟容接过笔,想写点什么好。
秦嫣都没怎么见过他握笔的样子,在夕照城里他计算那副古棋盘的时候,跟长清哥哥一样,是有什么拿着什么。如今,手中握着笔,平添而起的书卷气,让他看起来都有些像翟家主了。
秦嫣建议:“你不要写字了,不如我在你脸上画猫儿吧?”
翟容笑了笑,若若虽然有个听起来博学多才的义兄,不过,看起来她到底条件有限,只是爱慕那些东西罢了,并没有真正渗透到她的骨子里。
蔡玉班的庭院中,有隔壁厢房里练琴小姑娘们的丝竹之声传来,天气晴朗,花红柳绿。风吹入帘,帘卷西风。画楼春早,正有一树桃花笑。
翟容重新将笔尖舔平,写下一句。
秦嫣趴在他的左手边,跟着他的一字一划念着:“初识最动心,不过少年时。” 他的字体与长清哥哥不同,长清哥哥走的是唐国流行的法度森严,而他走的则是魏晋遗风的洒脱烂漫。
翟容低下头,她抬起头,两双眼睛碰在一起。两张年轻的脸,不再像平日里那般,一对上视线就彼此觉得不好意思,而是互相喜乐悠悠,看着对方。
他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且,他们很幸运,在如此年少纯净的年龄里,遇到了惊艳自己一生的人。
翟容继续低头书写,他写得很快,因为这些都是他们之间的亲身经历,秦嫣跟着他的龙行凤舞,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敦煌大泽水,梨花开香织。鸾凤鼓上舞如弛,一任侠气纵横意;夕照城下铁蹄疾,乌连鼓起千人死……”
写到此处,他的笔意略略晦涩,这是多少曾经相识,身畔知交的性命与鲜血,缠绕而成的一段记忆。这让他们本该透明纯朗的记忆,染上了一层浓浓的血色青春。
几片花瓣,伴着西风,穿过丝帘的缝隙,悄然滑落在如雪的绢纸上。窗外,箜篌的声音,叮咚如水,行云无止。
“平地波澜乱云走,水自流,花空逝!”秦嫣的目光随着他飞快移动的笔尖,将最后一句读出来。她问道:“似乎没有结束嘛。”她也略有一点诗歌功底,能读得出其中的韵调,并没有宛转完成。
“因为我们还有以后,”翟容看着自己已经将半面绢纸都写满了,将毛笔递给秦嫣,“以后事情,以后再写。如今你跟着写一遍让我看看。”
秦嫣把毛笔握在手中,她的姿势不差,笔力也不差,都是受过长清哥哥严格训练的。而且模仿能力也不差,顺着翟容的笔势,一点不丑地便描了下来。
“很不错嘛。”翟容都忍不住夸她了,秦嫣很是得意,那是自然,长清哥哥从他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见识过无数聪慧之人的,对于她的敏锐善学,也是很赞叹的。
翟容兴致勃勃了:“来来来,再看你画画。”
“只会画佛脸,可是如今不能画。”秦嫣道,“心有杂念,那是对佛像的亵渎。”
“那我们画旁的。”翟容拿起笔,在那张字纸边,画了几片莲花、蝉鸟。秦嫣道:“为何你也会画?”
“我家在莫高窟供养着一个佛窟,小时候每年都要去那边瞻礼时,画上几笔以求福。那时候阿娘都要让我们练习一下,免得对洞壁上的经变图不熟悉。”
两个人发现,对方原来还有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特点,当下越发将头并在一处,几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翟容说:“画在纸上无趣得很,我还带了一件有趣的东西给你看。是几名南边的商旅送给我兄长的。”
秦嫣问:“是什么?”
翟容从怀里掏出一件长条形的物什,似乎是两条湘妃竹条夹着一叠整齐的绢罗。他将那竹条打开,这个竹条下面是以一枚玉钉连缀起来的,可以将上面大部分打开,露出里面米白色的丝帛纸面来。
翟容道:“这是南人用的腰扇,等下个月天气热了,你拿在手里扇风,如何?”敦煌城夏季白日里甚是干热,这扇子奇巧,不用的时候有玉坠子可以垂在腰间的蹀躞带环扣上,用的时候取下打开,便能令人如沐清风。
秦嫣将扇子拿在手中,时而打开,时而合拢。她的手指在夕照大城之中,被那红莲碰触过,与她自身相比,要颀长一些。而且特别灵活,扇子被她打得飒飒有声。
“拿过来,我来给你画点花草上去。”秦嫣看着他在正面点了一些花草山水,又将扇子翻过来,大大得写上一个“容”字,笑着轻摇折扇对她道:“以后看到碍眼的,就拿这扇子挡着脸,可听到不曾?”
“这么大一个字,遮脸上不丢人吗?”秦嫣去抢那扇子,好好一把扇子,被他写了如此斗大的一个字,算是生生糟践了。翟容将手背到后面:“嫁夫从夫,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秦嫣继续抢,根本不听他的。
翟容不给她,看她顶着一头亮若滑绸的长发,在自己胸口转来转去,撞得他身上麻酥酥的。笑道:“若若,听话呢,如果以后我兄长那里再有各处好吃好玩的,我都搜罗来给你玩;不听话呢,以后就不给你这些好东西。”
秦嫣还是使用蛮力,将扇子从他手中夺了下来。在手中熟练地开合着:“容”就“容”,横竖字不丑,画也不难看。她将其挡在自己脸上:“郎君,是不是这样。”
翟容开怀大笑。
看着一桌子的字画,秦嫣忽然觉得疑惑起来了:“郎君,你看看这一下午。你教我写了字,还画了画。可是,这个对我来说,跟和长清哥哥在一起,有什么区别。”
“好像是没什么区别。”翟容也承认,“你过来。”
秦嫣挪动膝盖,离他近一些,仰头好奇问他:“什么……唔……”
翟容一颔首,就很熟练地对上了她的双唇,轻捻揉转,舌尖划过她下齿轻微的凹陷,他的身上起了一阵热颤。手指用力,将她按紧在自己的身侧。青色长袍宽袖,几乎将她尽揽入怀。
秦嫣只觉得浑身都被抽了骨头似的虚软,手中不觉一撒,折扇便落在了浅黄色的梨木矮案边。双手伸高,抱着他的肩膀,任他的润尖掠夺侵入。
身子被松开,他低魅的声音,在她羞涩发红的耳边,轻声道:“这样,是不是不一样了,嗯?”
第75章 梦画
秦嫣从午睡中醒来。
对她而言, 午睡真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情。纵然是晚上的睡眠,她也只需要两个时辰便够了。其余时刻则不是在练功,就是跟着长清哥哥, 接受他单独给她安排的训练。
此刻睁开眼睛, 看着窗棂外透进来的花枝叶影,云移风动, 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梦。这个梦是如此的虚幻不真实,似乎随时会醒来, 重新回到扎合谷的风霜之中。
她下意识地一捏手, 手指中便握到了翟容的臂膀。感受到他富有弹性的手臂肌骨, 那种做梦的感觉便消失了。她觉得眼前的,就是真实人间,而扎合谷那些事情, 才是一场已经远散的噩梦。
想起方才的情形,秦嫣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如今她能将嘴角弯得有些自然了。
当时翟容说困了,想午睡一下,她当然是陪着的。可是, 为了如何睡,两个人很是比划了一阵子。
两个人都是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睡觉。哪怕是秦嫣,也在很小的时候, 长清哥哥就跟她保持了距离,再冷的雪风雨潵,她都是一个人以心法慢慢抵御着。
如今,两个人打算一起睡一觉, 这下可犯了难。
一起躺在卧榻之上,两个人在白牦牛皮毛编织出的褥垫上纠结了许久:谁的胳膊放在上边,谁的腿放置在下面。
郎君的腿太长,搁哪儿都顶着;她胳膊太细,放哪里他都觉得会压到她。翟容虽然接受了张娘子的建议,暂时不与她行房。在两个人商量怎么放手脚之时,他还是按捺不住,趁机亲了好几次。亲得两个人都湿发濡额,身上沾满春暖。
秦嫣也能感觉到他袍裈之下的挺起,昂然欲入的感觉,令人又羞又怕。她不敢说,更不敢问。
两个人说来道去,也搅不出什么名堂来。翟容先累了,他自从夕照大城之战后,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气血还时有翻腾。他先沉沉睡去,讨论摆放了半日的胳膊和腿儿,此刻,反而是很自然地与她相拥而眠了。
秦嫣觉得靠在他的肩膀和胸前,怎么放都很舒服,很安心。本来睡不住的她,被他睡着的样子抚平了心神:他长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下方,被春天午后的明光照影,染成一圈淡紫色的虚辉。他熟睡的样子特别俊美,脸上的轮廓每一处都像是精心雕琢的。微扬的嘴角,有几分孩子气。
秦嫣想,以后,会有很多这样寻常的午后和清早,她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张脸,睡在自己身边。
他的睡颜感染了她,她慢慢也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着自己的呼吸,眼皮渐渐沉了下去,也入睡了。
秦嫣睡了一个多时辰,方将惺忪微红的眼睛睁开。一睁开就看到郎君看着自己在笑:“若若,你醒了?”
“你醒多久了。”
秦嫣看他脸上有发丝,想替他拂去,却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发梢缠在了他的发簪上。入睡之前,亲来亲去的,多半是那会儿将头发缠上的。她抬起眼睛,帮他解开:“你别动。”
翟容笑着看她的脸凑近自己,眼底灵水一片,专注地解着两人的缠发。
窗外,恰有蔡玉班的歌姬,轻敲红牙檀木板,婉声而歌,歌声越过满园青葵,若隐若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这首相传是汉代苏武的诗歌,在两人无声解发中,悄然滑过。
“又是一首应景的歌。”翟容想起陌桑湖边桃花林里的《绿枝绕》。
“我们……还不是夫妻啊……”秦嫣停下手,提醒他。
“知道。”
“好了,解开来了。”秦嫣将自己的头发捋到一侧去,将他有些散乱的发髻,出手扳一扳正。两人的脸靠着脸,鼻息互相都能感受到。翟容任她在自己的头上弄着,看着她满意地放下手。
“若若,我饿了。”
“哦,那我去让下面庖厨给你准备些点心、水果。你是不是晚上还要去与柯家郎君见面。”
她刚想爬起来,觉得自己肩背被郎君控制住了。他道:“若若,你要记着,我说的饿了,有时候不是指吃东西。”翟容笑着支起一些身子,嘴唇含在她的鼻尖,再一点点下去……他算是想明白了,虽然不动若若的身子,可是这香白柔软的脖颈、手臂,可都是他的!他想碰,就随时可以碰到。他要时常在她身上做印记。
秦嫣也知道一点回应了,也不躲闪,双手绕着他的后颈,臂弯缠绵,左碾右辗。
“若若,你越来越乖了。”
他的双唇离开她,捧着她的脸道:“若若,跟着我好好养白一些,你看你哪里都挺好,就是脸怎么弄成这样?”
“这是长清哥哥从小用药给我弄的,怕我吃亏。”秦嫣解释道,“他说过,等我长大一些,有出路了,只消一两年不涂他的药物,就慢慢会恢复的。”
翟容隔着衣衫抚摸她的肩背:“你身上没什么疤痕吧?”
两个人是初次如此在私密之处面对,加上年轻脸薄,其实他对她的身子看得并不真切。秦嫣说:“有是有一点,不过,都不大。像我这种力气小的,一旦受伤,就很难有机会存活下去,所以是很善于避让的。”
翟容透过她松弛的衣领,看到她锁骨下方,有一颗淡淡的朱砂痣。这颗痣很平,颜色也是很淡,但是造型却不是圆形,隐约似乎是一朵花苞状的红莲。
“若若,你这里长个红痣么?”
“不知道,”秦嫣自己的身体又没有大铜镜可以时常揽镜自照,不可能了解这些细节。这红痣其实并非她天生,是在天疏潭底,与那些般若红莲接触之后,才在身上种下的。
翟容则很喜欢那点朱砂小记,用手指在她的锁骨下方留恋了几下,觉得今日不能再纠缠在她身上了,否则,那点定力真的要变成浮云了。
“我从云水居带了些菜回来,陪我吃个茶点吧。”
秦嫣坐起来,在卧榻上整理好衣带,拿了一条滚丝罗绦,将一头秀发束在脑后。像个居家的小女子一般,开始收拾被他们两个揉得红香满地的床铺。蔡玉班为了满足郎君来与那些乐师大娘子们夜合,这里的锦被、绒垫、靠枕,都是波斯纹的提金丝锦,手感丝滑,折叠收拾有些麻烦。
平常那些大娘子当然是有小丫头服侍的,秦嫣只是运气好,搭上了翟家郎君而已,到底在乐班之中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专门有丫头跟着服侍。加之她自己也没有这个习惯,所以是她自己在折叠那些用料考究的被褥。
翟容坐在浅黄色的矮案旁边,顺手从丝绵暖臼中取出尚有余温的热茶,翻了一只青釉杯子,点了一盏茶,慢慢喝着,看她收拾。今日之事,不算他们的初夜,但也是他们初次同卧。翟容觉得,他应该将这幅图一直记在头脑中。
他看到,矮案边落着一把自己方才逗若若玩得折扇,几张他们一起练习书法的丝绢白纸,还压着陌桑湖边他送给她的那个碧玉蝴蝶项圈。若若大概非常喜欢这个琳琅响动的项圈,每次他过来,都能看到她在手边把玩着,听着那上面的银铃发出一声声响声。只是她从来不敢戴,说太招摇了,容易暴露行迹。
其实唐国女子以满身香气袭人、叮当作响为炫美之姿。哪怕是蔡玉班那些小乐师们,走出来也是衣香阵阵,头上挂着步摇,身上带着有铃铛的香荷包,走起路来都是有声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