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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善平目光有惊疑,岑嬷嬷看着他, 目光有罕见的温情,摇摇头, 示意他不要出声。
  水牢寂静万分, 后面水池子中偶尔“滴答”一声,尤为清晰, 片刻后,赵文煊低沉的声音响起。
  “本王就此立誓,若岑嬷嬷按照其誓言行事,本王定当将此水牢中的方家人放出,给予银钱,不再有寻衅报复之事。若有违此誓,本王不得善终。”
  若章淑妃的死真另有隐情,必然属于绝对隐秘,除了眼前岑嬷嬷,恐怕再难寻另一个知情者,赵文煊迫切想知道真相的心情占据上风,只是若要他以钰哥儿或日后其他孩儿来举誓,却是绝对不行的。
  他用自己名义起了誓。
  这一室中的方姓之人,赵文煊本来就承诺了妥善安置的,而让他相当不悦的,只是岑嬷嬷的冒犯,他一拂衣袖,重新回到石案后坐下,冷冷道:“说。”
  “殿下爽快,我定当知无不言。”岑嬷嬷很满意,赵文煊这个誓言分量相当足够,与她先前提的有差异也无妨。
  岑嬷嬷心思敏锐,从赵文煊一个誓言里,立即联想顾云锦母子,再想着王府后宅局面,她竟将某些情感纠葛猜到了七八分。
  只是这些都与她不相干的,她眸色暗了暗,今日,她竟要背叛自己忠心了数十年的小主子。
  岑嬷嬷侧头,看了眼一脸忐忑的方善平,心中定了定,她没做错,她亏欠了孩子四十余年,如今正是唯一弥补的机会。
  “诸般事宜的开端,便要从今上登基之初说起。”岑嬷嬷是个果决之人,既然打定主意,便不会拖泥带水,她徐徐道来:“当初,……”
  建德帝登基,完全是个意外。
  先帝是个循规蹈矩的皇帝,建德帝前头有个同为嫡皇子的长兄,皇长子并无差错,封为太子,先帝为了巩固太子地位,于是,其他皇子早早打发出京就藩。
  后来太子意外身陨,建德帝才被召回京,封了太子。只可惜好景不长,他回来没多久后,先帝驾崩了。
  先帝是个才干平庸的皇帝,在位期间一贯倚仗大学士杨振中,加之前太子薨了以后,先帝一病不起,前后一年间,朝政大权更是落在他手上。
  这位杨大学士大权在握,虽没有谋逆之心,但先帝崩后,不愿还权于皇帝却是有的,建德帝初登基时很艰难,主弱臣强,他离京多年毫无根基。
  建德帝并不是个无能之人,自然是要伺机击破,夺回政权的,好在当时朝堂上,除了杨党以外,还另有几股势力,拉拢这些势力,站稳脚跟,最后反扑,势在必行。
  要拉拢这些势力,除了各种恩威并施之外,将这些人家的女儿纳入后宫,为彼此的利益增添一道最直接的保险,必不可少。
  庆国公就是当时那几股势力的最大一支,他膝下刚好有两个适龄嫡女,建德帝为防有变,直接将章家两位千金纳入后宫,并封了高位。
  这就是章皇后以及章淑妃姐妹了,当然,那时候的皇后还不是皇后,她只是一个妃子。元后还在,是建德帝登基前的原配王妃。
  前朝风云不提,不过庆国公在反扑杨振中的过程中,是越来越发挥出大作用,于是,章氏姐妹进宫后,陆续怀上了身子,并十分幸运都生了皇子,这就是太子与赵文煊。
  太子本来不是长子,只可惜前头元后生的两位皇子先后夭折,没有序齿,于是,他就成了玉牒上的皇长子。
  元后连失两子,一病不起,最后薨了。
  皇后之位悬空,不论是妃子,还是她们宫外的家族,都瞄准了中宫。
  当时,反扑杨振中已经到了最关键时期,庆国公最为得力的干将,皇帝是不会让事情在关键时期掉链子的,他属意章家姐妹。
  只是,建德帝高瞻远瞩,他已经在看灭了杨振中之后的事了,庆国公手上权柄不小,章家姐妹本于后宫身居高位,膝下都有皇子,要是再封一个皇后,章家外孙成了嫡子,太子之位也触手可及,这份荣宠,就太过了。
  建德帝可没打算再培养出一个杨振中,他犹豫不决。
  在这个关键时候,皇后得了消息。
  ……
  说到此处,岑嬷嬷话语一顿,她抬眸,果然见赵文煊紧紧盯着她。
  赵文煊表情不变,眸光却异常摄人,他眸光冰冷,只启唇吐了三个字,“继续说。”
  他放在石案上的大手,不知不觉中已紧攒成拳,赵文煊可以预感得到,接下来的事,必将颠覆他的认知。
  岑嬷嬷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道:“皇后娘娘当即决定,要登上后位。”
  “登上后位?”赵文煊声音沉沉,“她是如何登上后位的。”
  答案很简单,既然建德帝觉得章家隆宠太过,那就将这份隆宠减掉一些,符合他能接受的底线就可以了。
  那隆宠该怎么减呢。
  章家有三大山头,宫外的庆国公是不能动,皇后也动不了,她自己更不可能伤害自己了,于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章淑妃,就成为了下手目标。
  “好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赵文煊一掌击在石质扶手上,“砰”一声闷响,厚实的石质扶手竟应声而断,碎成几块,他的手背被飞起的石块猛刮了一下,瞬间溅出鲜血。
  他恨怒至极,“本王要将这毒妇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赵文煊双目隐隐透着赤色,大手攒拳咯咯作响,他胸腔之中一股愤慨陡然迸发,汹涌澎湃,恨不能马上就为亲娘报仇雪恨。
  只是,此时还不行,建德帝还在,京城不是他肆意妄为的地方,万不能亲者痛仇者快,母妃在天有灵亦绝不希望他折上自己。
  他还有锦儿,还有钰哥儿。
  他敛目,反复告诫自己,费尽全身力气方按捺下嗜血的冲动。
  赵文煊冷冷看着岑嬷嬷,“继续说,她是如何下的手?”
  不用多说,这老虔婆必然是帮凶,在将其碎尸万段之前,他必须将事情了解清楚。
  岑嬷嬷对他的目光恍若不觉,她早有身死的准备,只要赵文煊遵照誓言行事便可。
  她不疾不徐说道:“其时恰逢淑妃染病,娘娘便前去探望,……”
  其时恰逢章淑妃染病卧榻,章家在太医院有心腹太医,章氏姐妹一贯都是用这个太医,皇后威逼利诱,设法让太医投靠了她,在妹妹的汤药里,换了几味关键的药物。
  本来,即便这样,章淑妃也就病情加重罢了,不至于立即病死的,只可惜皇后另有要害之物。
  那便是赵文煊很熟悉的西南奇毒了,当时皇后手上的奇毒还没用过,分量很充裕,而章淑妃身子本娇柔,又重病在身,根本无需太多分量,皇后仅小小下了两次,章淑妃的身体便迅速衰败,加上太医用药不当,短短十余天,她便香消玉殒,留下了一个刚满三岁的四皇子赵文煊。
  “白嬷嬷可是那个时候投靠了皇后?”赵文煊城府足够深,短短时间,表面已恢复平静,仅一双隐隐透着赤色的黑眸,能窥得他心中波澜。
  “并不,这是后来谋划的。”岑嬷嬷摇头,“那白嬷嬷当时确实忠心,我废了不少心思,才支开了她。”
  赵文煊接着,问出了另一个他最在意的问题,“那庆国公府是何等立场,庆国公是否知道此事?”
  章淑妃“病逝”后,一切顺理成章,皇后正位中宫,没多久,她膝下皇子也被封太子。
  那么庆国公章今筹是否知道内情?
  章淑妃死得如此恰到好处,以章今筹心智,事后肯定能猜测到真相,若为了家族利益不得已只能认了,赵文煊情感上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却还是能想明白。
  他最不希望的是,外祖父一开始便知情甚至默许。
  还有他中毒一事,庆国公府在其中又担任了什么角色,默许吗?
  白嬷嬷的母亲是家生子,她女儿是秦王的特殊心腹,地位绝对与寻常仆役不同,庆国公府是章今筹的地盘,皇后要在国公府挟持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一去多年,赵文煊实在无法告诉自己,外祖父是毫不知情的。
  在赵文煊未就藩之前,外祖父一直很疼爱他,他其实并不愿意相信,这少年时仅有的温情居然是假的,因此白嬷嬷事发之后,哪怕心中清明隔阂渐生,他也还是带了一丝侥幸心思,希望是章今筹年纪大精力有限,又公务繁忙,确实忽略了。
  只是如今章淑妃的死浮出水面,一次是凑巧,那两次呢?
  且母妃与外祖父相比较,亲娘地位要重上太多,他心中天平倾斜,过去庆国公给予的关爱瞬间褪色,赵文煊开始主动寻找真相。
  他目如冷电,直直看向岑嬷嬷,不错过她一丝半点表情,“还有那西南奇毒,皇后又是从何处取得?”
  岑嬷嬷神情语调一如既往,说:“对于此事,我知晓的俱已说了,其余的,皇后娘娘并没有让我知道。”
  赵文煊眸光摄人,充满审视意味,岑嬷嬷坦然道:“我即便是娘娘乳母,但也是下仆身份,主子不希望旁人知晓的事,做奴仆的便该有分寸。”
  岑嬷嬷这话其实没错,这么些年来,她确实是这样做的,只是身为皇后最贴身的心腹,她便真的一无所知吗?
  并不然,岑嬷嬷虽然从来不知情,甚至主动回避这些事,但她是能猜测到的,而且她肯定,她猜测的便是真相。
  只是她从没打算将这些猜测说出来,岑嬷嬷的誓言是钻了空子的,她说她会将所有知晓的事情说出来,但这并不包括猜测。
  时人敬畏鬼神,对誓言极其看重,绝不违背,岑嬷嬷是,她确信赵文煊亦然,这样就可以了。
  对于赵文煊最后会问这两个问题,岑嬷嬷早有预料,她而是浸淫宫闱二三十年的人了,这表面功夫修炼得极其到位,她表情自若,即便连语调眼神也一丝不差,再目光如炬之人,也不能窥见分毫端倪。
  “我会将所有知晓之事一一说出,想来殿下千金之躯,必不会违背誓言,处置这几个无关要紧的平头百姓。”
  赵文煊收回视线,冷冷道:“区区几个贱民之命,何德何能让本王背誓。”
  水牢中的方姓之人,正是方善平一家,放过他们是早就定下了的事。
  岑嬷嬷钻了誓言空子,却不知道她拉着的,并未她的亲生儿子,而是早已“死去”的外侄。
  第102章
  隆冬时节, 最适宜吃火锅, 只是诸般食材俱已准备妥当, 赵文煊却还未归家。
  男人一早便出了门的,他去哪里, 也告诉过顾云锦。
  岑嬷嬷那边万事俱备, 只待今天动手,审讯的地点放在京郊一个庄子,那是赵文煊手底下的一个秘密据点,既节省了来回倒腾的时间, 也大大降低了被撞破的几率,毕竟京城人多眼杂,秦王府地处内城, 风险还是有的。
  赵文煊大清早便悄悄往京郊而去, 出门前,还答应了儿子,说回来与他用晚膳,如今天色已渐暗,早过了平时晚膳时辰,他却还不见踪影。
  顾云锦心下难免牵挂。
  “娘, 娘。”钰哥儿大声呼唤,让母亲回过神来, “父王?”
  小胖子还记得父王的话, 他也不管午膳晚膳的,中午时候就巴望了很久, 顾云锦好说歹说,他才接受了父王天黑回来的事实,撅着嘴吃了饭。
  他小小一个人儿,记性却不错,睡了午觉后还记得,眼巴巴等着父王,连好几样新鲜的小玩意都吸引不了他。
  小胖子被母亲搂在榻上坐着,问话时不忘探头探脑,往门帘子那边看去。
  “钰儿先用膳,可好?”顾云锦再次哄他,“等你父王回来了,我们再吃一些?”
  中午解释了好久,钰哥儿才肯吃饭,晚上却糊弄不过去了,小胖子不愿意先用膳,他要等他的父王。
  小孩子禁不得饿,顾云锦少不得哄了又哄。
  乳母趁机捧了一个小碗上来,胭脂米熬成了极稠的粥,冬季极难得的鲜虾蒸熟剥壳,与粥一同煮了个稀烂,里面撒了细细的青菜丝,喷香扑鼻。
  钰哥儿确实很饿了,他不禁侧头看向小碗。
  顾云锦接过小碗,乘机哄了他吃,小胖子委委屈屈,还是张开了小嘴,“啊呜”一口,接了母亲喂过来的小粥,他不忘嘀咕着说:“我父王”。
  小胖子这般念叨着,大约是有些效果的,他刚吃饱了后,赵文煊便回来了。
  只是今日与平时却有些不同,赵文煊刚撩起门帘子进屋,顾云锦便察觉到了不对。
  她欣喜抬眼时,正好撞上男人一双隐隐带着赤色的眸子,他面无表情,头上身上落下了不少雪花,通身却环绕着比冰雪还要寒上几分的冷冽。
  顾云锦心下一颤,轻唤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怀里的小胖子回头,见了父王大喜,早“滋溜”一下滑下了软塌,小鞋子也不穿,便奔向赵文煊。
  屋子底下燃了地龙,地面上铺了厚厚的毡毯,暖烘烘的,小胖子仅套了双袜子踏在地上没半分不适,乐呵呵地奔向赵文煊,他大声嚷嚷道:“父王!”
  爱人只需一眼,便察觉了不同,面上难掩忧色关切,欲下榻向他走来;大胖儿子欢天喜地迎接父亲,高兴地手舞足蹈。这二者犹如一弯热流,注入他寒冰彻骨的心扉,将那被已冻得冷硬生疼的心化了开来,缓缓恢复暖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