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了很大的恩情,总归缺少底气,伽罗摆不出质问的态度,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满。
谢珩垂目瞧着她,很漂亮的眸子,眼角眉梢,日渐添了风情。
只是……
“你认定是我逼迫她?”
伽罗避而不答。只是道:“不过是一枚长命锁,不管它藏着什么秘密,是否真的藏了金银财富,在我心里,都不及外祖母重要。我人就在东宫,不可能插了翅膀飞出去,殿下就算想刨根问底,非要急在此时吗?”
谢珩喉头一哽,原本打算解释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咽回胸腔。
她以为,他平常手段狠辣,所以也会用狠辣手段威逼谭氏?
她以为,他大费周章审问,想尽快查明缘由,是为了那枚长命锁?
她是不是以为,他看中的是那枚长命锁,图谋隐藏的财富!
一瞬间仿佛有凉水倾盆浇落,令他浑身激灵凉透。
谢珩盯着伽罗,胸膛渐渐起伏,片刻后,声音僵硬,“傅伽罗,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伽罗抬头,缓缓道:“不然呢,殿下为何要逼迫外祖母?”
她瞧着谢珩冷硬的轮廓,心中隐隐地,期望他能给出合理的答案。
在初入东宫的那一阵,伽罗确实相信谢珩,认为他不会对长命锁有所企图。之后的数月,她也一向这样以为,直到看见昏迷的外祖母,看到她始终沉睡未醒。漫长的担忧后,那个念头也渐渐动摇。
就像外祖母说的,谢珩为什么帮她?不惜冒着违拗圣意的风险?
仅仅因为可怜她,或者有点喜欢她吗?淮南时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回京后相处时间也不算长,谢珩即便可能喜欢她,也不会有多深。至少,不可能到让他违抗圣旨的地步。
他说了不在意长命锁的事,从前查探时,也只让她独自翻书,他给些便利而已。
可今日,为何会单独召见外祖母,逼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不通,数月来坚信的念头有所动摇,种种猜测判断都不作数,只希望谢珩来给出答案。倘若谢珩一向对她冷硬,那么就算她当面逼迫外祖母到昏倒的地步,她也不会质问,她只会恨。可谢珩偏偏待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谢珩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一面对她好,一面苛待外祖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谢珩如何解释吧,伽罗想。只要他说得合情合理,她就信。若是她误会了,她就道歉,哪怕外祖母还未醒来。
可他什么都没说。
谢珩的神情愈绷愈紧,最终负手转身,道:“夜冷了,早些休息。”
说罢大步出了南熏殿,挺拔笔直的背影迅消失在暗夜里。
伽罗呆站在那里,看着树影摇动,风过回廊。
好半天,察觉岚姑出门将披风裹在她身上,“姑娘别站着了,当心受风寒。”
伽罗依言往里走,心里却有些迷茫。
谢珩那样的态度,算是什么回答?
*
次日一整天,谢珩都没再提南熏殿的事,往鸿胪寺和户部走了一趟,归来时夜色已深。
谭氏醒后神色如常,听伽罗问起殿中缘故时,便回答道:“殿下问长命锁的事,我站了会儿,觉得头晕目眩,不知怎么晕倒的。兴许是前阵子劳累,昨儿日头底下受了热气,没站住。”
这说法伽罗并不太相信。
毕竟外祖母的身子骨她是知道的,不至于站会儿就晕倒。这背后,肯定另有缘故。
谭氏瞧见,便是一笑,“放心,这只是小事。外祖母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这方面,伽罗当然不会怀疑外祖母。
但昨日才为昭文殿里的事费尽思量,想着外祖母醒后能给她解惑。谁知道外祖母不肯细说,谢珩又闷葫芦似的让人捉摸不透,两边儿都瞒着她,让伽罗觉得气闷。
气闷也无济于事。外祖母就这性子,大包大揽起来,谁都没辙。
伽罗先前为长命锁的事费神费力,陡然从中剥离,竟觉无事可做,心里又觉得烦闷,索性跑到院中,逗弄阿白去了。
心里有个角落却总是空空的,逗弄阿白时也心不在焉。
外祖母那句话虽说得含糊,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她将昏倒的过错尽数推在身体上,并没说谢珩如何逼问,且她当时的神色,提起谢珩,也没半点不满。所以当时昭文殿内,难道谢珩真的没有逼迫外祖母?
伽罗抱了阿白入怀,坐在廊下,瞧着碧云长天。
想了半天,又觉得有些懊丧。
当时情急,她也许将情势估计得太坏了。其实谢珩当真想要那长命锁,多的是办法,途中随便找个由头,拿她做要挟,逼问外祖母,未必不能套出实话,又何必在昭文殿闹出动静,让她知晓,平白添堵?
若真如此,当时他就该理直气壮地给她驳回来,顺道痛斥她的小人之心、忘恩负义!
他背地里叫过她“小白眼狼”,伽罗又不是不知道。
可他为何什么都不说?
*
南熏殿里伽罗心思摇摆,昭文殿中谢珩面沉如墨。
其实昨日的事解释起来不难,他行得端坐得正,没有威逼,坦坦荡荡。
可听见伽罗不算尖锐的质问时,却还是胸闷气堵,甚至暗怒。尤其想起杜鸿嘉的平白指责,伽罗素日对杜鸿嘉的信任,就更加烦闷。所有的事都串成了线——杜鸿嘉误会是他逼供导致谭氏昏倒,回去后告诉伽罗,伽罗立即相信,然后质问好心去探望的他。
谢珩觉得,一腔赤诚仿佛都喂给了南熏殿里那只拂秣狗!
他暂时不去想南熏殿的事情,因给徐坚布的网越收越紧,这两日格外忙碌。出入宫廷,来往衙署,所有人看到他冷肃的神情时都颇敬畏,只当他是为了朝堂的事焦头烂额,唯有乐安公主觉出不同——
旁的事情她或许迟钝,但兄长的情绪,她却能捕捉得十分敏锐。
从淮南到京城,纵然谢珩时常冰块似的冷着脸,却向来有分寸。做事的时候专注认真,对属下宽严相济,张弛有度,令人敬畏,却不会随意迁怒。待朝堂官员也是如此,铁腕之下不容徇私敷衍,却也点到即止,甚少苛责。
但这几日,哪怕只同皇兄吃过两顿饭,她也觉得,皇兄时常走神。听说那日还因气怒而斥责下属,责罚甚重,不符平常的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乐安公主思来想去,能让皇兄这般反常的,唯有傅伽罗。
——毕竟那次她想带傅伽罗入宫,皇兄一反常态的对她怒,乐安公主记忆犹新。
乐安公主苦恼了一阵,这日耐不住,求得端拱帝允准,趁着后晌来东宫走走。
谢珩还在嘉德殿,乐安公主闲着无事,中途碰见战青,便强行抓来,让他陪着游园。战青没法,好在手头暂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遂吩咐刘铮去给谢珩复命,自己跟在乐安公主身后,是尽职尽责的侍卫模样。
比起皇宫的恢弘,比起西、北两苑的清秀,东宫其实没什么可看。
乐安公主却很喜欢,哪怕只是瞧瞧那些空着的殿宇。
渐渐走近南熏殿,乐安公主仿佛忽然想起来,“傅伽罗还住在这里吗?”
战青颔,“回禀殿下,从未搬离。”
乐安公主远远瞧过去,朱红的两扇门紧闭,只能看到墙内飞檐翘角的殿宇。
她稍作犹豫,便叫战青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南熏殿的侍女,乐安公主走进去,就见伽罗坐在廊下的躺椅中,正逗弄那只拂秣狗。
见着她,伽罗忙放下阿白,起身迎来给她问安。
乐安公主不露喜怒,随手叫她免礼,过去将那拂秣狗瞧了片刻。拂秣狗长得倒是很好,通体白毛柔软顺滑,光泽甚好,那双眼中的无辜胆怯消去,滴溜溜的满是机灵。它显然不认得旧主人,看乐安公主似是要伸手抚摸它的样子,尾巴微摇,抬起爪子立即奔到伽罗脚边。
连只狗都背弃她,只会黏着傅伽罗,乐安公主嫌弃道:“没我那只长得好!”
“是我照顾不周,有负公主美意。”伽罗道。
乐安公主轻哼了声,“捉过来我看看。”
伽罗遂抱起阿白,送到她面前。
这回阿白倒是乖了,背靠在伽罗怀里,四只爪子坦荡伸出去,任由乐安公主瞧。过了会儿又被伽罗横抱,乖乖伸出脑袋,被乐安公主揉了揉。
秋日阳光甚好,外头一株银杏渐渐转了颜色,天高云淡。
乐安公主唇边若有笑意,脸上却是嫌弃之态,瞧了片刻,忽然道:“傅伽罗。”
“嗯?”
“你……”乐安公主瞧着阿白,有些难为情的道:“你是不是得罪皇兄了?”
☆、38.038
伽罗微讶, 看向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宫装鲜艳,眉目却垂着,手指只在阿白背上流连。
伽罗犹豫了下, 道:“民女怎敢得罪太子殿下。”
“别在我跟前装了。”乐安公主皱眉, 抬起头来, “皇兄护着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在东宫住了半年,上回在清思园瞎晃,显然没什么顾忌。在皇兄跟前, 你也自称民女?我今日过来,也不是要兴师问罪, 只是想问清缘由。”
她自重逢以来,到伽罗跟前就露出尖锐的刺,此刻难得坦白,倒叫伽罗意外。
伽罗抱着阿白, 站得更近些,“也不算得罪,就只是……冲撞了。”
乐安公主盯着她, 一副看白眼狼的神情, “皇兄待你那么好, 你还冲撞他!”见伽罗不语,别扭了片刻, 道:“为傅家女眷的事情是不是?皇兄不计前嫌是他宽宏大量, 但傅家当年的罪行就摆在那里, 他就算想求情,也有个限度。你为这个置气,太为难人了!”
她纵然不算喜欢伽罗,却也看得出伽罗的态度。
虽有谢珩的纵容,伽罗平常在外都是恭敬之态,据她打探到的,也没在谢珩跟前放肆过。那么,唯一可能让伽罗顶撞皇兄的,也就傅家的事了。
伽罗却是闻之愕然,不动声色地含糊道:“殿下能够说情,我已十分感激。”
“我看你就没有感激的样子!”乐安公主没好气。
伽罗还是有意探问,“那最后……”
“不问罪,但也不能住在那府里,自谋生路。”乐安公主看到伽罗明显松了口气,“这是父皇所能给的最大宽容了!若不是皇兄求情,总要挑两个落。皇兄那里尽力说情,我都听说了。哼——也不知皇兄是的什么疯。”
最后一句是嘀咕的,伽罗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日的误会还没闹清,乐安公主却带了这消息来,愈显得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谢珩对徐家痛下杀手,对傅家女眷却又极尽宽容,说了情,却没向她露半点口风。
这样的胸怀,又怎会待外祖母过于严苛?
她当时真的是……太小人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