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鼎经常会开玩笑,说诺雅做的酥鱼太香,又一次逗引了两只野猫过来,一直在跟前徘徊不前,自己差点就泄露行踪。
诺雅不以为意,继续做,阿鼎也吃不够。
别的杀手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而阿鼎与自己,却在葬情谷里过出了世外桃园的感觉。
再往前走,那里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每次雨后都会有大片的蘑菇,逗引来馋嘴的野兔。阿鼎经常会在雨后,到这片林子里打猎,留给诺雅打牙祭。有一次他捉到一只小白兔,雪团一样可爱,眼睛红得像玛瑙,满怀欣喜地将它带回来,送给诺雅,讨她欢喜。
诺雅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发了神经,接在手里,一言不发,然后手起刀落,将那只兔子活生生宰了。
阿鼎不恼,依旧宠溺地笑笑:“也好,我剥了皮给你做一副暖袖,冬天里手就不冷了。”
诺雅想起自己做针线活计时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也许,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嫌弃的,也就只有阿鼎了。
她继续向前走,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要对阿鼎这样凶巴巴的,从来不会对他温柔地笑,不会像他对自己那样好?
甚至于,自己会残忍地......
她隐约记得,好像又一次,自己被仇家追杀,负伤逃至这里,终于不敌,被对方的掌风所伤,再也走不动一步。
天煞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不仅救下了自己,还在最危急的时候,挺身而出,为她挡下了致命一剑。
诺雅瞬间暴怒起来,不仅斩断了那人手中的剑,还将那人的手砍下来,然后才送他上了西天。
留在天煞体内的那个剑尖,如今就在自己胸前的荷包里。里面总共有五六枚这样的剑尖或者是暗器,似乎都是天煞在与自己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替自己挡下的危险。
每次,她都懊悔得恨不能给自己几个耳光,阿鼎即便痛得奄奄一息,也要强撑着起来,安慰地对着她一笑。
“傻瓜,我怎么会怪你?”
他为什么不怪自己呢?诺雅想,有些事情,阿鼎早就应该心知肚明的。她慕容诺有时候明明可以躲过那些暗器,为什么非要佯装不敌呢?非要看着阿鼎为了她受伤昏迷,才后悔不跌。
葬情谷,里面一片幽寂,阿鼎不在,她有点小小的失望。
里面成片的杏早就熟透了,掉落了一地,早熟的桃子也已经红了枝头。
阿鼎从来不喜欢吃水果,却偏偏为了她种下这么多的桃子和杏在谷里,好像仅仅只是因为自己一句无意间的话。她使劲地想,却又想不起来她曾说过什么。她的记忆,现在就像是,一本残缺不全的书,她怎样都串联不起来整个的故事情节,也不知道,那些被撕扯的书页上,究竟记载了什么。
从这些记忆的碎片里,诺雅知道,阿鼎对自己真的很好,就像是魅影曾经说过的,他对自己好得太过分,更像是在还债。
她推开竹屋的门,里面好像是清扫过了,干干净净,不同于自己上次回来时候的颓废。诺雅揣测,他一定是经常回来的,这样,是不是就可以说明,阿鼎如今是安然无恙的?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想心事,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是啃桃子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谷里有人,但是不会是阿鼎,阿鼎从来不喜欢吃桃子。
她一个闪身,隐在竹门后面,从缝隙里向外看。
一个男人盘膝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一手拿着桃子,一只胳膊抱着一个酒坛,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整张脸有棱有角,犹如刀削斧刻。
诺雅从门后面走出去,男人喝了一大口酒,看都不看她一眼:“恭喜你,听说你武功恢复了。”
“魅影,你怎么会知道这里?”诺雅冷冷地问。
葬情谷是她和阿鼎的地盘,从来都不会让别的杀手进来。
“自然是他告诉我的。”
诺雅沉默了片刻:“他现在哪里?”
魅影又抱着坛子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一路烧灼着他的胃。
“我以为你会为了阿鼎杀了楚卿尘。”
他不答反问,诺雅保持沉默。
“你竟然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挡剑,而置阿鼎的性命于不顾,阿鼎总共为你挡过多少次剑,你数得清吗?”魅影讥讽道。
诺雅仍旧不说话,紧抿着唇。
“我以为你离京后会风风火火地赶去杀手谷救他。”
“阿鼎是杀手阁的金牌杀手,阁主绝对舍不得杀他。”诺雅冷声道。
“是吗?”魅影丢了手里的桃子:“阁主是舍不得杀他,但是你舍得。”
诺雅既不承认,也不反驳,继续追问:“他现在在哪里?”
“他不让我告诉你。”
“你来这里,不就是看不惯我的做法,所以,想来告诉我,让我内疚的吗?”
魅影打量她,面露诧异:“你变了,和在京城我见到的时候不一样。还是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地绝?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诺雅心里一声苦笑,嘴角却像僵硬了一般,怎样都翘不起弧度。
“难道阿鼎出事了吗?”诺雅望着他,眼睛里所闪现出来的光令魅影重新感到陌生。
“阿鼎去杀毒狼了。”
“什么?!”诺雅心里猛然就是一沉,莫名其妙就觉得心好像漏跳了一拍:“毒狼?”
“对,毒狼!就那个牺牲了我们杀手阁已经四十多顶级杀手的毒狼!就那个浑身是毒,就连呼吸都带着毒气的老怪物,就那个我们整个杀手阁无人敢接,令阁主焦头烂额的任务!”
魅影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气愤。
“他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他疯了!”
“是啊,阿鼎他傻,他疯了。他明明跟杀手阁签署的是活当,可以拒绝不喜欢的任务,可以随时解除与杀手阁的约定。可是,你看看,他为了你做了什么?他为了从阁主那里查问关于你的下落,主动服下剔骨香,跟阁主签下死契。他忍住蚀心腐骨之痛,留下缓解剧痛的解药给你。又接下了这个没有任何生还希望的任务,就是为了跟阁主换取一粒彻底解除剔骨香的解药!为了给你!让你可以跟你喜欢的男人双宿双飞,可以彻底地忘记他,脱离我们,解除自己杀手的身份。”
魅影近乎是嘶吼道,狠狠地一拳捶打在旁边的桃树上。桃树不堪重负,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咯嘣”一声,拦腰折断。
诺雅一连退后数步,背靠着竹屋方才站稳身形。
怪不得,他会有缓解剔骨香的解药。自己在安然享用他的馈赠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样珍贵的东西,他怎么会有,而且还不止一瓶。
关于杀手阁内部的一些机密情报,签署活契的人是没有资格知道的,自己刺杀太子是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阁主也断然不会轻易告诉他。他为了寻找自己的下落,竟然主动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了阁主手里。
她记起,当初自己央求加入杀手阁的时候,阁主曾经告诉过她:“你一无是处,若想加入杀手阁,就必须签署死契,一辈子都是杀手阁的杀手,除非你死!”
她几乎是想都不想,决然地点头:“我愿意!”
然后阿鼎急匆匆地闯进来,几乎是嘶吼着打断她的话:“我不愿意!我不同意!”
她扭过头冷冷地看着满脸焦急的阿鼎,缓缓吐出几个字,冰寒彻骨:“你是我的谁?”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将阿鼎从头淋到脚,淋了个透心凉。阿鼎呆愣在那里,拳头握紧又松开,喉结也艰难地滚动,然后说出了一句,令阁主和诸位长老都诧异的话:“诺儿,就算我求你。”
诺雅那时候却是铁了心一样,对他置之不理,转头对阁主央求:“让我加入吧?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阁主愣怔过后,哈哈大笑,一指阿鼎,问她:“若是我让你杀了他,你敢不敢。”
☆、第五十二章 他欠我一个天堂
诺雅不说话,从袖口里拔出一把匕首,转身就向着阿鼎扑过去,毫不犹豫。
阿鼎不躲不闪,匕首在划破他的衣服,进入到他的体内时,他依旧不躲。
最终是从长老手里飞出的一粒石子,击中了她的手腕,救了阿鼎的命。
阁主仰天大笑,笑声狰狞:“哈哈,有意思,你这个女娃天生就是做杀手的料,够狠够辣。你可知道,一个月前是他将你从野狗嘴里救出来的,若不是他,你如今早就没了这条小命了。”
诺雅点头,她不但知道是他从杀手谷的犬舍里救下了她,她还知道,当初自己也是他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带回葬情谷的。
阁主将剔骨香的毒药递给她:“服下它,你将进入杀手阁接受最特殊的训练,我也相信,你绝对会是一棵好苗子。”
诺雅毫不犹豫地接过来,被阿鼎一把摁住了,他被匕首划破的皮肤,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
“阁主,如果有一天,她不想做杀手了,我可不可以替下她?”
这是第二句,令阁主和长老们感到诧异的话,难以置信地望着阿鼎,眼睛都不眨。
阁主这次更加意外,呆愣了半天,才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可以。”
诺雅还记得,自己毫不犹豫地吞下剔骨香时,浑身犹如被虫子啃噬的痛,阿鼎一声不吭地将自己搂进怀里,胳膊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紧蹙着眉头,忍耐着胳膊上传来的痛楚,仍旧一手抚摸着她因为疼痛弓起来的脊背,厚实而温暖的大掌那样沉重。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难道想要让我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吗?”诺雅喃喃低语。
“你又错了,地绝。”魅影将手里的酒坛扬手丢了,发出“啪”的一声碎裂的脆响:“阿鼎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你报答过什么。他对你的好,完全就是心甘情愿。你从来都不知道,他为了你。背后究竟做过多少事情。否则,你以为,就凭借你自己,一介女流,如何就能成为名动武林的一诺地绝?你最初出任务的时候,他不眠不休,千里奔袭,小心翼翼地护着你,不说他究竟为你挡过多少剑,你可知道他暗中救过你多少次?若是没有他,你早就死了千百次了!
我们大家都说他不是傻,而是疯了,为了你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给他四处闯祸的女人,他值得吗?杀手无情,这是我们一进杀手阁就刻在心里的几个字,他忘了,玩火*。我们都说,天煞总有一天会死在你的手上!
地绝,你告诉我,天煞他究竟欠了你什么?杀了你全家,还是刨了你家的祖坟?就算是这样,他已经为了你死了那么多次,总是应该够了吧?!”
诺雅愣怔在那里,是呀,他究竟欠了自己什么?
诺雅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她想起了那柄剑,那柄杀了无数人,仍旧不会沾染一丁点血迹的剑,剑尖是触目惊心的弯曲,闪烁着狰狞而妖异的寒光。每次,自己都会从那样的噩梦里惊醒,夜不能寐。
那是她从大火里劫后余生,发誓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杀了它的主人为自己爹娘报仇的剑!
她还记得,那个冰冷的,纵然在漫天大火里,仍旧不带一丝一毫温度的声音:“加上慕容城,总共十六个人。”
是呀,慕容世家近六十条鲜活的性命,全都一夜之间,死在那场劫难里,他,天煞,杀了她慕容诺的父亲,杀了她慕容家十六口性命,那都是她最亲近的亲人,世间对她最宠溺的人。就在那一夜,就在天煞的灵蛇剑下,她亲眼目睹了他们被长剑刺穿胸膛,被烈焰吞噬最后的生机。
那一夜之后,她慕容诺就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孤儿,世间再没有一个呵护她,疼爱她的人,一无所有,从幸福的云端跌落下来,进入万丈深渊。那一年,她刚刚十二岁。
他天煞欠了慕容诺一个天堂,传说中桃李芳菲,灼灼其华的地方,不是在血腥的葬情谷种满桃杏就可以春风开遍。
他救上自己千次百次,为自己挡下再多的剑,也是枉然,救不回她的亲人,救不回她幸福的童年,抹杀不了她为此所受的锥心痛楚,更抹不平她慕容诺满身满心的伤疤。更何况,有些剑,原本就是她林诺雅故意的罢了。
她暗中做了那么多的手脚,给他做喷香四溢的干粮,怎么,那个男人就那样命大,每次都活着回来,给她带回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笑着对她说:“我怎么会生诺儿的气呢?”
他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残忍一些?暴跳如雷,或者是折磨谴责自己也好。
他为什么要从死人堆里把自己救回葬情谷呢?
诺雅清楚记得他们从火海撤离时说的话,从邯郸城,一路流浪着来到洛阳,四处寻找一个手里拿着像蛇一样恐怖的剑的男人,自己顽强地活着,就像路边被路人牲畜践踏的野草,忍饥挨饿,忍受别人的欺辱打骂,一次次从昏迷中睁开她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然后与饥饿的野狗争夺活下去的权利。
那时的她,活得还不如一条卑微的狗。
那天,她亲眼见到有个提剑的男人从酒肆里摇摇晃晃地出来,一身的黑衣,身形还有满身的杀气都像极了他。她偷偷跟在那个男人身后,走出了洛阳城。那个男人也是个杀手,出了城就拔出了手里的剑,指向她,问她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诺雅只盯着他的剑尖看,满脸的失望,毫无惧意地迎上那个男人的脸:“我只是想找一个有灵蛇一样的长剑的人,我认错人了。”
男人一怔,饶有趣味地望着她:“你找他做什么?”
她心里一喜,溢于言表,忘记了胸前的剑:“你认识他吗?”
“当然,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杀手,谁不认识?我只是好奇,你一个孩子家,找他做什么?”
诺雅迫不及待地问:“他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找到他?”
男人摇头:“你找不到他的,死了这份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