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九将适才进宫面见皇后一事同老夫人和老将军讲了,惩治李茗祖之事也是纸里包不住火,也一五一十地坦然承认了。老将军对于李茗祖打砸忠烈牌位一事义愤填膺,也未斥责二人,还连连叫好。
皇后懿旨留了破绽,说是让百里九自明日起不得出府,也就是说,今日还有一夜自由。他不敢耽搁,晚饭也顾不得吃,招了元宝了解情况后,径直快马去了枫林寺。
枫林寺已经闭门谢客,百里九上前拍门,有小和尚上前问清楚以后,知道是寺里大主顾来了,不敢怠慢,赶紧打开门,领着他径直去了大殿。
大殿里和尚们已经散了晚课,被砸毁的地方也基本修缮齐整,佛像重新镀了金,宝相庄、严。
一嗔大师这几日不在寺内,去了别处辩佛**,暂由无妄和尚暂代寺务,否则一嗔大智若愚,也不会出现这样的荒唐事了。
大和尚无妄笑脸相迎,与百里九详细讲述了事情经过,将送塑像前来的几人样貌尽数告知百里九,并无显著特点,想要据此查找线索怕是不易。而且,无妄告知百里九,京兆尹已经提前派人画下画像,四处捉拿几人了,听说一天时间就捉了百十口相貌相佛的,审问过后又尽数放了。
百里九转过正殿,佛像背后,坐南向北供奉文殊、普贤、观音三大士之像,观音像上已经覆了一层红布,将整座塑像遮掩得严严实实。
他扯下红布,那观音大士的塑像可不就是仿的林诺雅的眉眼?栩栩如生,但凡见过的,一眼就能识得出来,可见雕工精细高超,定是出自大家之手。
百里九仔细端详,塑像是用常见的汉白玉雕刻,石材出处无从考证。他掌了油灯,将灯蕊拨亮,自上而下仔细观察,任何细小之处都不放过。因为,但凡手艺高超的匠人都有一个习惯,凡是自己出品的得意之作,总是要想办法留一个记号。就算是有定做的主家不乐意,提前交代的,他也会忍不住手痒,寻一处隐蔽的,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偷偷地留下印章字号。
上上下下打量过了,一无所获,他转到观音像后面,又审视一遍,终于发现一点端倪。那大士手中净瓶的柳枝上,无端少了一小片柳叶,断口处平平整整,并未打磨过。
百里九手指着那一处,问无妄和尚:“这里怎么平白少了一片杨柳叶。可是寺中僧人不留心毁坏的?”
无妄和尚摇头道:“僧众虔诚向佛,哪里有胆敢损坏观音大士塑像的?罪过罪过。”
然后凑到近前,仔细看了,又奇怪道:“果真好像是被人掰去一片。”
“难不成是京兆尹的人毛手毛脚?”
无妄更加肯定地摇头:“他们不过是过来走个过场,问了几句话而已,那里有人靠近这塑像过?倒是有百姓听闻了,在这塑像跟前指指点点,所以我们就用红布遮了,免得对菩萨不敬,亵渎了菩萨的宝相。”
“那便是运送过来的时候损毁的了?”百里九疑惑地自言自语,这样小的一个细节之处,那雕塑师傅一个手误,并未觉察也不一定,因此也不再放在心上。
无妄倒是低头沉思片刻,抬头不经意道:“倒是昨日有个奇怪的男人进来,在这座塑像跟前驻足很久,他有没有靠近,我们都在忙碌,就没有注意了。”
“那人什么模样?怎样就奇怪了?”百里九觉得一个 男人长时间盯着自己女人的塑像,心里很是不爽,就好奇地问了一句。
“一身黑衣,头上还带着一个斗笠,压得低低的,看不清具体什么样貌。最为奇怪的,就是他身上的气度,按照师傅教授的相人之法,那人就是一身肃然杀气的感觉,生冷勿近,令人遍体生寒。”
百里九心中一凜,难道是他?!他怎么会冒着被通缉的危险跑到这里来?究竟是敌是友?会不会是李茗祖差使过来检查有无纰漏之处的?
他猛然转过身来,急切地问:“还有呢?”
“还有?”大和尚蹙眉做深思的样子,迟疑道:“还有,他不上香,不礼佛,只一味盯着这塑像。”
“我是问他的人,还有没有其他特征?”
“腰间有一柄长剑,手骨节分明有疤痕交错,始终就握在剑柄之上,从不离手。其他的就没有了,毕竟当时香客挺多,围拢了塑像指点议论的人也不少。”
百里九点点头,再问其他俱是一问三不知,知道也没有什么线索,吩咐依旧是将塑像遮掩了,添了香火钱,拜托无妄明日起好生关照诺雅,若是有什么事情,务必差人到将军府知会一声。无妄一口应下,百里九就转身急慌慌地下了山。
回到府里,百里九径直去了一念堂。他以为里面定然是一片愁云惨雾,谁料踏进门去,屋子里热火朝天,正忙得热闹。而且,几个人欢声笑语,哪里有一星半点大难临头的悲苦样子?
百里九前脚进去,暮四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扭身行了礼道:“我去给九爷端饭。”
桔梗正守着炭炉,在上面用沙土炒花生,手里不停地用铲子搅拌着。林诺雅坐在一旁一边眉飞色舞地比划,一边伸手从里面挑了烫手焦黄的花生剥了吃。这几日在温泉山庄里,她一直累得半死不活的,何曾有过这样的鲜活?
百里九顺手捡起一旁针线簸箩里的棉花包,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护膝,裹在膝盖上,跪得就没有那样疼了,而且也不凉。”
桌上已经打包好了一份份点心,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旁边有一个食盒。
“这又是什么意思?”
诺雅不好意思地笑:“明日上路,怎么也要准备一点干粮不是?无聊的时候也好吃两口。”
百里九无奈地摇头:“你是去枫林寺受罚去了,不是观景儿,众目睽睽的,小心传到皇后耳朵里,罪加一等。”
诺雅努努嘴:“带了许多呢,到时候贿赂一下大殿里的值守僧人不就可以啦?再说了,桔梗和暮四会轮班给我放哨的。”
百里九有些头大了:“苦修竟还带着下人伺候?你想得太美了。”
“谁说是她们伺候我?她们也是上香的香客。”诺雅一本正经地辩驳道。
☆、第九十三章 跟着你就没好事
暮四已经端了晚膳进来,小心解释道:“我们已经请示过老夫人了,坚决不会捣乱,就装作上香的香客,有事情了帮扶一把,也好通风报信,免得姨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百里九挥挥手:“我自然会有安排,你们莫去招摇,安生呆在府里就是,不会让你们姨娘委屈多长时间的。”
诺雅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怕是未必,我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万一你靠不住呢?你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江了。”
百里九狼吞虎咽地吃饭,想想自己一无所获,白跑一趟,多少也有些沮丧。冲着丫头们摆摆手,几人立即知趣地退下了。
“这件事情若是调查起来,也并不是没有希望,不过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揪出那李茗祖,让他坦然认罪,却是不易。”
诺雅点点头:“你不用顾忌我,又不是去受什么酷刑,就是去找小和尚们聊聊天而已,万一有那生得体面,还又有慧根的,我就跟他拜个师,促膝而谈,虔诚修行几日,没准乐不思蜀,就不回来了。”
诺雅原本是想安慰百里九几句,让他不要过于担心自己,免得乱了方寸,话说出口却又忍不住自嘲。
适才还一脸垂头丧气的百里九瞬间炸了毛:“你这女**害我一个还不够,还要去勾引人家清心寡欲的出家人,徒增罪孽。”
“到底是谁祸害谁啊?!就只许你百里九见异思迁 ,水性扬花, 朝秦暮楚,寻花问柳,喜新厌旧,招蜂引蝶,朝三暮四,就不许我换个口味,尝个新鲜?!”林诺雅立即不甘示弱地还回去,理直气壮。
暮四一撩帘进来:“姨娘,你叫我?”
两个斗鸡一样的人立即偃旗息鼓,没了下文。
其实两人也只不过是故作轻松,百里九心疼这个嘴硬的女人,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所以转身离了一念堂后,自己跑到书房里彻夜未眠,思虑其中究竟有什么漏洞和头绪,怎样才能最快地还自己和她一个清白?一样一样交代下去。
未来几日里,他将不能踏出将军府一步,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但是还好他百里九有自己的耳目,必须提前做好绸缪。
他思虑最多的还是那个神秘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和这次事件究竟有没有关联?
无妄所描述的那人气度像极了上元节夜里刺杀左贤王的那个刺客。他不仅来头不小,而且与诺雅那个女人中间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他顿生捍卫领土的警惕感,所以适才纠结了很久,也没有向着诺雅问出口。
那个男人定然还没有离开京城,有可能,就是为了他百里九碗里这只煮熟的鸭子。从第一晚见到他,与他交手,听他亲口叫出那一声“诺儿”,百里九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慌了,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升腾而起。那人能够在全神贯注应敌的情况下,仅凭借声音就辨识出诺雅,铁定交情匪浅!
他百里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以他在心慌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想着,赶紧想办法拔了林诺雅翅膀上的毛,否则,肯定就会飞了!
他心急火燎地将皇上送回皇宫,商定了将呼哲送出京城的空城计以后,就马不停蹄地回府,迫不及待地将诺雅吃干抹净了。
如今,这个男人果真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留在了戒备森严的京城,还明目张胆地跑去枫林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人无论是敌是友,百里九还必须要时刻提防着他靠近林诺雅,免得将她拐走了。
看来,自己这个女人太不省心,就算是生米煮成熟饭,还是一样的招惹烂桃花,任重而道远,自己总不能战战兢兢地小心提防一辈子吧?
而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不安分的女人,一早就知道,皇后不惩罚她,反而故作大度地安排她到枫林寺忏悔,绝对不是什么好居心。 她故作轻松地跟百里九拌嘴,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她做事向来都有计划,所以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有备无患。但是这次,她失策了!或者说考虑得太不周全了。
从她一出将军府,还没有坐上去枫林寺的马车,就眼见了此行的艰难。昨日还仅仅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京城百姓,今日一早就憋足了一肚子的火气,在她刚一露面的时候,就将手中的烂菜叶子向着她毫不客气地招呼过去,大义凛然地振臂高呼:“妖女祸国。赶出百里府!”
明摆着,这就是有人在暗中煽风点火!
连累遭殃的还有冰魄,他护着自己 ,身上一片狼藉。
诺雅很不好意思,道歉的话还未出口,冰魄已经开始碎碎念:“从一开始跟着你就没有过好事,我已经认命了,所以道歉就不必了。”
诺雅望着车上的点心盒子,觉得自己的宏图美梦就此也要泡汤了,未来的日子里,自己拣身上的烂菜叶,臭鸡蛋炒炒,也就够喝一壶的了。
果然,马车到了枫林寺,她蒙着脸一下马车,就有人扯着嗓门一声喊:“妖妇来了!”
顿时就有人蜂拥着过来,不由分说地堵了上山的路,不让她上山亵渎神明。
这次冰魄学聪明了,一声大吼:“奉皇后娘娘口谕,前来礼佛,谁敢阻拦!”
一声官腔,倒是的确唬住了不少人,瞬间僵了手,一时之间不敢放肆。林诺雅那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拔足狂奔,逃得个狼狈。她发誓,等这次事件平息了,李茗祖,今日姑奶奶承受的这一切,定然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
有人胆子大,反应过来,在身后穷追不舍,势必要将自己满腔的正义感发挥得淋漓尽致,不砸中这个亵渎神灵的女人誓不罢休,所以追在身后一路穷追不舍。
林诺雅身子弱,又是上山,哪里跑得过?冰魄一把提起她,就像拎小鸡一样,足底生风,瞬间就将被蛊惑煽动的百姓甩在后面。
一嗔大师听闻了此次变故 ,昨日连夜赶回了枫林寺,正候在寺门口,命令寺众好言好语,打着佛祖的名义劝退了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
林诺雅一点都不领情:“这些善男信女竟然这样卖你的面子,你早些时间做什么去了?到山下开坛讲佛,早些度了他们,也省得我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偏生要在我的面前卖个好才行不是?”
一嗔知她脾性,也只是微微一笑,犹如拈花佛陀:“佛祖渡苦厄,渡心不渡身。”
“那我礼佛,是不是也可以修心不修身?”诺雅立即反唇相讥。
“心是无形无相之身,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时度此身?既然林施主今日与我佛有此机缘,来之则安之,将磨砺当做修行,如佛祖菩提树下自苦其身,何乐不为?”
诺雅正是狼狈,心里无名火燃得正炽,哪里有闲情逸致与他打这机锋,气哼哼地扭头去了:“你问问你那些修行高深的弟子谁愿意受这苦修,站在我身边,帮我去挡那些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就信了你这番胡言乱语。”
皇后的懿旨自然是要遵守的,林诺雅委屈哒哒地找了一个软些的蒲团,在自己塑像跟前跪下,不觉有些讥讽,跪拜自己的塑像,大抵是开天辟地头一次的稀罕事吧?
不过还好,诺雅果真得了佛祖庇护,在威严的佛祖俯瞰下,香客们有所忌惮,不敢过于放肆。她跪在跟前,虽然双膝酸麻,后来干脆就不是自己的了,但是耳根子好歹是清净的。那些人看她的眼光虽然怪异,但是不敢犯口舌之业障,诺雅眼观鼻,鼻观心,不时还能偷偷打个瞌睡。
不是她林诺雅对佛祖不敬,而是百里九派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委实呆板无趣,像一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自己身后,同他说话缄默不语,逗他玩笑,也毫不捧场,顶多脸上的肉抽搐一下,算作笑脸。诺雅实在与他无甚话说,只能自己找周公下棋。
皇后不放心,专程派了宫里太监过来监视,那人好奇寺里香客求签问卜之法,所以一直呆在宝殿前面,与无妄学习佛法签文,隔半晌方才进来瞄一眼。
一旁的冰魄严阵以待,对于跪在地上点头敲木鱼的女人心里也满是鄙夷,他好生奇怪,她对于身后那些人的指指点点如何就能做到充耳不闻?还是说,她已经修行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中午用斋的时候,林诺雅将点心给大殿里的僧众分下去,僧众得了好处,又因为百里府原本就是寺里的大主顾,所以拍着胸脯向着那太监打保证,将他连拉带劝地请去后面厢房歇息。诺雅趁着殿内没有什么香客,让冰魄放哨,自己活动活动手脚,干脆坐在蒲团上倚靠着供桌睡觉。今日暮四给特意挑选的百褶裙委实实用,摊开来能将双腿遮得严实。
冰魄的嘴除了吃饭,就一直闭着,他看似闭目养神,其实耳听八方,殿里但凡有什么细小的响动,他都能瞬间警醒。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就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好像自己被一双眼睛冷冷地窥视。他有些心惊,这人是什么时候进了大殿,又隐藏在哪里,他竟然浑然不觉!也就是说,对方肯定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比自己还要厉害十倍!
难道是有人要对这个女人下手?
☆、第九十四章 城南乱葬岗
冰魄根本来不及思虑其他,就比如这人究竟是谁?或者是谁派来的,为何非要挑选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他摒弃所有乱七八糟的疑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怎样在力不能敌的情况下,保护好这个女人的安全?护她安生逃离此人的毒手?
他不动声色,依旧半眯着眼睛,心里却是心念电转,多少个应对方法在脑海里闪过,又一一否决。他将耳朵支楞起来,靠敏锐的直觉来感受那人的具体位置,释迦牟尼佛像之上?还是左侧的迦叶尊者,拟或者是右侧的阿难尊者?他不能确定,而对方也没有丝毫的动作,只安静地潜伏着,纹丝不动。
冰魄觉得,对方就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可能就在他一个呼吸的功夫猛然扑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银芒刺向毫无防备的林诺雅。
那女人呼吸清浅,睡得正酣,浑然不觉危险正悬在头顶。
冰魄打算,只要对方不轻举妄动,自己就绝对不能冒失出手。以免露出破绽,给对方可乘之机。
对方竟然连呼吸都几不可闻,可见吐纳之功厉害。
两人就这样僵持,冰魄全副警惕,丝毫不敢松懈,手已经慢慢摸住了腰间的剑柄,手心里沁满了汗,蓄势待发。
“姐姐!”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这里,冰魄猛然睁开眼睛,全身肌肉紧绷,他害怕,那人会趁此机会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