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一个念头在说“怎么能这么想”,另一个念头则说“她是我娘子,男女之间本该如此”。
最后第一个念头胜出,因为它说:现在还不是。
五个字仿佛连成了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棍子将石头打回了原形。
因为半夜里折腾了一回,梦里又总出现周敏的样子,怎么都睡不踏实,所以等石头迷迷糊糊的醒来,睁开眼就发现外头已是天光大亮。然后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挂在帐顶上的裤子。
现在可不比夜里,石头连忙别开脸,逃一般的下了床,匆匆出门去了。
然而他任他如何压抑那百般心思,出了房门,见着周敏的一瞬间,本该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心里,又瞬间长满了草。
以前懵懂不觉自己的心思也就罢了,这会儿突然开了窍,石头在周敏面前头都不大敢抬,然而但凡是在人不注意之处,又忍不住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如此矛盾纠结,弄得他一整个上午都神思恍惚,连旁人跟他说话都听不进去。
好在这大节下,大家都放松下来,也没人定要跟他说什么要紧的事,见他眼底发青面容恍惚,猜想是昨夜没有睡好,也就不去理会了。
第二天安氏要回门,周敏自从知道安家对自己的态度,照例便是不去的,石头便主动跟了去,总算是有了喘口气的功夫。
其实朝夕相处,她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石头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少这两日,吃饭时他不再给她夹菜,坐下来说闲话的时候也不总挑她旁边的位置,甚至周敏跟他说话,他也会将视线别过去不看她。
但言语间的亲近,却又与以往并无不同。
所以周敏一时也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想到石头今年就要满十五岁,也该是进入青春期的年纪,有了自己的想法、跟家人不可能如小时候那般亲近,也是常理,便是心里有些酸,也就不好计较了。
这是人人都要经过的阶段,好歹石头还没表现出什么叛逆的迹象,已经不错了。
周敏这边才安慰了自己,却不料石头马上就折腾出了一件令全家人震动的大事件。
今年齐阿光自然也回来过年,照旧没带齐老四,只往他家里送了一份银子。他一年不在村中,回来之后只觉得各处变化极大。闲时各处走动吃酒,自然有人将村中种种事迹说与他听。
齐阿光是个商人,听说万山村出了黄金米这样畅销的好东西,便立时动意。品尝了一顿黄金米饭之后,更是决意要在这生意里分一杯羹。于是立刻去与几位族老商议。
黄金米反正也是指望着各地的行商运到外头去送,而齐阿光又正好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没道理陌生人做得这生意,齐阿光这个村里人还做不得。
何况他做生意之后,也肯照拂同村人,在万山村里也说得上话。虽然地位不比齐老费和齐老三这两个土地主,但也不能全然不考虑。而且他做了这生意,若能有所成,说不定能带挈更多村里的子弟。
虽然黄金米卖得好,万山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但土里刨食固然安稳,却哪及得上那些商人豪富?万山村里农业兴盛,过上几年,见了学堂请了先生,想来也要出几个读书人也不难,若能有人在外行商,将来互相支持,那奠定可是一族基业!
这生意给别人去做,怎及得上自己人做?
所以几位族老当即将齐老费和齐老三,连同回家过年的齐世云都请了去商议。毕竟这件事是他们牵头做起来的,唐家那边也要他们去开口说和。
这事好事,自然没人会反对。
而跟唐家通气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齐老三身上。谁叫唐一彦的别院就落在了他的齐家山上?
这虽然是为难的任务,但却也代表了整个万山村人对他的重视。经过这几年的发展,齐老三在村中已俨然是同齐老费一样的身份了。这份光彩,怎么也不能拂了。
推脱不过领了差事,齐老三回家就来跟周敏商议。
周敏当即道,“爹放心,等唐大哥回来,我跟他提一句就是了。想来只要阿光叔按照规矩来,他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齐老三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你阿光叔的意思,就是不经唐家这一关,他自己从村里收了玉米贩出去。便是于规矩不合,所以才要求到咱们这里。”
“这怕不是求人的模样吧?”周敏笑了,“若他正经提着礼物登门求肯,我说不定也就应了。若只是怕唐家说不上话要通融一番,也不打紧。但这会儿拉上几位族老提这等要求,莫不是打算倚势凌人?他答应了什么条件?是为村子铺路铺路,还是愿意带挈更多年轻人跟着他出外奔走?”
她既然猜出来了,齐老三自然也不为齐阿光粉饰,“两条都应了。所以族老们那里,却是十分心动,不好拂了他的。”
“那就让他们自己去与唐家分说。”周敏道,“这黄金米的名头是怎么打出去的,谁心里不清楚?占足了便宜,如今到打算把别人踢出去自己独享好处?也要想想自己吃不吃得下去,唐家在征州府是什么样的势力,莫不是族老们已经打算好举家迁村么?”
齐老三道,“他们也知道此事为难……”
“是啊,知道为难,所以推给了你。怎么,他们自己开不了口,就让我们家来做这个恶人?是觉得爹你在唐大哥面前有脸面,还是觉得我们家好欺负,能任由他们拿捏?”周敏竖起眉毛,“这件事没得商量,这种话,唐大哥面前我也说不出来!谁开得了这个口,尽管去。”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这差事会落到齐老三身上。不就是因为那黄金米的种子是他们提供的?这种事外人不知晓,万山村的人多少有点眉目,几位族老更是心知肚明。
这哪里是占了唐家的便宜就想把人踢出去?这是看他们家好欺负,所以吃饱喝足尤嫌不够,还想捎带手打包呢!
说完之后,周敏当即冷了脸,直接回小楼去了。
连安氏都埋怨齐老三,“你也真是,知道此事为难,怎么还应下了?”
齐老三苦笑,“当时的情景,由不得我不应。”当然,也是他怀了私心,只想着若这是不是他不肯帮忙说和,而是唐家不愿意答应,这得罪人的也就不是他齐老三。
或许也是因为酒后被人捧了几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他齐老三在万山村已经是一号人物。都是一族的人,所以旁人觉得他发达了,就该到了回报乡邻的时候,他自己也是一般想法。却忘了这一切都是敏敏辛苦挣来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唐家人面前敏敏便里外不是人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头讨好的事?
安氏道,“不如你这几日还是装病不出门,想来他们也不好过来逼着石头和敏敏两个孩子开口。若有人来,我豁出去闹!”
“何至于此?”齐老三苦笑,“我去回绝了此事便是。他齐阿光在万山村有头有脸,我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说到这里,心头也有所明悟。这一次的事若是应下了,将来只怕这种得寸进尺的事只会更多。
分明是旁人承了他们的人情,不思感激也就罢了,反过来还会因为所谋不成而责怪于他。
真正是升米恩斗米仇。
这么想着,他匆匆又去了大伯公家,这里的人还未尽散,齐老三索性也不进门,就在门口道,“方才所言之事,我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大妥当。我们与唐家是签了契书的,怎可出尔反尔?”
见旁边有人就要反驳,他立刻抢在前头道,“每年黄金米的种子都是有数的,收上来就会被唐家拉走,种植户也是分别与他们定契,领了多少种子就要拿出多少收成。若有人要自个儿昧下也不是不成,但若被唐家发现,往后再不能得种子,我也管不着。或者你们宁愿撇下唐家,只把这大生意让村里的人自己去做?”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少人面色微变。
也不是人人都没良心,为什么要苦心孤诣的将唐家拉进这生意里来?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护不住这份产业。到时候只要那些贵人们开个口,说不准他们连田地带人都成了别人的奴仆。就算略好些,也不过是拿一份银子,将祖业拱手让出,到时候这一村的人又何处安生?
这个时代,土地是根本的观念深入人心。虽然也有人埋怨种地辛苦,但却还是种地最让人心里踏实。所以不少人在外头做了大生意,还是会回乡买田置地。别看齐阿光似乎没在万山村置办什么产业,那是因为人家看不上这里,在外头早就置了不知多少田地屋宅。
对比之下,当然是扎根万山村的齐老三更值得信任,至少这黄金米还想着分给大家种,他们也切切实实的见到了好处。这修桥铺路的事,过几年村里自己出钱也修得起,至于带人出去……当初齐阿光出去的时候不也是单身一人,怎么就见得别人不能成事?
齐老三撂下了这番话,然后也不管众人眼色,直接走了。
这态度倒是弄得众人心头惴惴。
总算也有人想起来,齐老三这两年越发和气,但年轻时也是个厉害人物,那是能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还不得不说个服字的。
于是众人的口风也就慢慢转了过来,说些齐家也不易的话,齐阿光也还在这里没走,眼见这一席话之后,自己这个座上宾反而成了身份尴尬的那个,不由铁青了脸色。
这兄弟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净给自己添堵!
最后是平时最不好说话的九叔公出面道,“我先前就说这样不妥当,既然老三也说不行,也就罢了。阿光,你看这事……”
齐阿光毕竟是个生意人,习惯了笑脸迎人,而且此事本来也是他见有利可图,才想办法让人撺掇的,就是不成也没必要翻脸。因此立刻缓和了脸色道,“也罢,既然是签了契书,那我就按照规矩来,不能让家乡父老们为难。”
话虽然说得好听,但宴席还是很快就散了。且第二日,齐阿光便立即收拾行装出门,之前说的那些事自然也就都不作数了。
过了十五,唐一彦一来就听说了这段公案,便笑着对周敏道,“什么事只管推到我这里就罢了,反正我不怕得罪人。这般一弄,你们家在村里怕是不好见人。”
“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周敏道,“端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有些人野心勃勃,也不怕把自己给撑死。我这是做好事,他们该谢我。”
这番话说完,两人对视一笑,心里自然也不会留下任何芥蒂。
石头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其实要说周敏这次摆出的态度,根本目的不是为了维护唐一彦,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但石头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固然早就知道两人关系好,从前也不曾多想,这会儿却越看越觉得碍眼。
这也就罢了,又过了几天,邱五爷也来了,而且一来就给周敏送了一份大礼。
原来他这些年来久病,也结识了好几个名医。这回回去请人诊脉,人人都说他的身子却已经没有大碍,只要不自己作践自己,便可与常人无异。
虽然身体一好,自己要面对的就是种种麻烦,但久病之人,能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可以说是毕生所求。这份恩情可抵得上救命之恩了,他思量着不知如何报答,最后只能替周敏求来了好些名贵药材的种子。
这种东西市场上等闲不会有人卖,周敏就想种也是求购无门。药园子里到如今也只种着山里挖来的几样草药,十分单调。所以得了这些种子,周敏也是喜出望外,自然又对着邱五爷好生道谢。毕竟人家肯记着她的需求,替她谋划,这份情谊更难得。
但这份朋友之谊看在石头眼里,就更刺目了。
毕竟唐一彦好歹已经成婚,周敏又断无可能给人做妾,但邱五爷可是个鳏夫,又长成那副模样,还曾经向周敏求过亲……怎么想怎么觉得危机感十足。
期待、比较与嫉妒,或许很多感情的萌芽都是从这里开始。
石头还不及体会相思的烦苦,就迅速的陷入了更加折磨人的忧思之中。
跟唐一彦和邱五爷比起来,他没有出身,没有家世,没有过人的财势与能力,他能给周敏的东西寥寥可数,只有一颗心至纯至真,但真心能有什么用呢?
石头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日夜的纠结之后,某个从前就一直存在,只是十分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最后他索性做了一件令全村人都侧目的事:他背着长辈们,集合了村里所有想出去闯荡的年轻人,一群人商量停当之后,才统一跟家里人摊牌,然后又跑到大伯公家里去请愿——他们要自己组成一个商队,到各地去贩运货物。
这个计划还是齐阿光带来的灵感,他许了个空头诺言,村里的年轻人们倒是被勾起了念头,都想出去长长见识。
这种念头,平日里偶尔也会露出一两句来,就被石头注意到了。不去理会什么齐阿光,他们自己难道就不能出门了?就算做不成生意,出去见见外头的世面也不是坏事。
是的,石头很务实,他不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做着不切实际的发财梦,也没想过要盖过齐阿光,他只是觉得自己如今所学所知,所思所想都被限定在了某个框架之内,仿佛一个囚笼将他困住,无计可施,只有挣脱出去才有生路。
留下来,可以待在周敏身边,但那有什么用?
虽然周敏总说齐家的产业将来都交给他,但石头不愿意受惠于她,更想要自己也参与进这件事里,帮着周敏做成这件大事。
他不希望周敏总将他当成弟弟来对待,但如果留在她身边,这一点永远都不可能改变。
所以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周敏身边。当他回来的时候,会变成足以让周敏依靠并托付终身的良人。
这种理想主义的念头鼓动着石头的心脏,让他热血沸腾,鼓动了一般同样野心勃勃的小伙伴,迫不及待想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但这项他们自己激动不已的计划,却没有得到长辈们的支持。
被训斥“胡闹”都是轻的,还有人直接被请了家法,打得下不来床。相较之下,齐老三和安氏已经算是相当开明了,只是对着石头唉声叹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还是周敏主动开口问,“这事是谁先提的?你们怎么就想着要出去了?”
“没有谁先提,就是阿光叔走了之后,大家都有些不忿,觉得纵使没有他,我们自己去也不碍。”石头当然不会说实话,立刻将这个随大流的借口拎了出来。
周敏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石头不像是那么冲动的性子。但这种事也说不清,他一个年轻人,一时冲动是很正常的,尤其是还有其他小伙伴鼓动的情况下。再者周敏自己本来也有让他出去见见世面的计划,只是没想到会那么早。所以她倒不像其他家长那么反对,细细问起他们的规划。
石头是真的认真考虑过,所以计划里虽然有不足之处,但已经算得上周全。为此他还去咨询过冬叔这些过来人,问到了不少宝贵的经验。至少周敏觉得,只要运气不是太糟糕,遇上盗匪之流,他就算赚不了多少钱,平安归来总是没问题的。
安氏在旁边听得又是伤心又是担忧,伤心的是没想到石头竟一门心思想出去,还瞒着众人偷偷准备了那么久,也可见的是不会改了的;担忧的是他这么一去,没人照应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见周敏问得这么仔细,忍不住道,“敏敏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真让他胡来?”
周敏道,“这也不是胡来,他能想得如此周到,出去历练一阵,自然就更有出息了。娘难道愿意他一辈子留在村里,连外头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么?”
安氏皱眉道,“我就这一个儿子,宁可他没出息,也不想他再出什么事。”
周敏:“……”
她一时有些失语,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转头去看齐老三。
齐老三其实也并不希望石头出去,但他是父亲,考虑事情的角度又跟安氏不同。安氏可以撒泼说“我宁愿他不上进”,他却不能。见周敏看过来,不由生出几分无奈。
他是知道石头的心思的。这会儿见石头肯舍下周敏出门,无论他是想通了死心了,还是想再搏一搏,做爹的总归不能拦着他的路,只能向安氏道,“胡说什么?孩子知道上进是好事。趁着现在咱们都还年轻力壮,放他出去走走才是正理。”
他开了口,安氏就是满心不愿,也无法说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甘的道,“你们都是好人,一家子只我一个坏人,要坏石头前程的!”然后一气之下转身走了。
齐老三连忙跟出去,见她只是往菜地走,这才放下了心。又回头瞪了石头一眼,“你既然都打算好了,我们也劝不动。只是外面不比家里,处处小心谨慎,别让我们为你悬心。”
话虽如此,但石头当真出门了,这一家人哪一个会不挂心的?
等齐老三也走了,就剩下自己跟周敏两个,石头才陡然生出几分心虚来。但既然决定要走,他心中对周敏的眷恋就胜过了那种怕她知道的局促紧张。他很想向周敏交代几句,至少让她等着自己。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