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铁面阎王面色不豫,他赶紧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更多:“这字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却不拘女气,落笔之间自有一种开阔的气度……”
“本王不是叫你来鉴赏字画的。”卫珩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大理寺是破案的地方。”
“可是微臣只会画画,不会破案啊。”胡廷玉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卫珩对旁人一向没什么耐心,奈何阮秋色失踪一事,除了知道是她自己乔装离开月老祠,且多半与阮清池有关外,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封信。
这信所用的纸张与墨,在他看来并无什么特别,但胡廷玉作为书画行家,兴许看出些不同来。
卫珩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道:“破案并不比作画难。这纸张,墨色,包括笔触,胡大人若能看出什么特别之处,都说出来。”
他倒也没对胡廷玉抱什么希望,毕竟通过纸墨来寻人,实在是大海捞针了些,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不料胡廷玉捻了捻这纸,又细细嗅闻了片刻,还真犹犹豫豫地说了句:“臣倒是能说两句,只是不知道算不算特别之处。”
“你只管说便是。”卫珩抱着手臂,挑眉看他。
“先说这纸,这纸白韧光洁,是熟宣中的一种,却又比平常宣纸薄了许多,比起写字,更适合用来拓印,制图。”
卫珩微一点头,眼底多了些沉思之色。
胡廷玉难得没有被骂,顿时受到了鼓舞,说得更殷勤了些:“您再看这墨,这墨毫无渣滓,比寻常墨色多了许多光泽,说明墨里油质较多,臣等作画时,会用这样的墨来画细微之处,因为含油多的墨不易晕染,干得也更快。”
“说下去。”卫珩的眼神简直可以称得上赞许。
胡廷玉找到了破案的感觉,又细细地观察了一阵阮秋色的字,兴奋道:“虽然熟宣和油墨都有防晕的功效,可这笺上笔触纤细明晰,毫无晕迹,恐怕用的也不是普通的笔。”
“哦?”卫珩眼带探究。
“这笔应是比一般的小楷笔还细些,用的是比狼毫吸水还差的硬毫,比如马毫或是鹿毫。这样的笔本也不是来作画写字,更像是手艺人用来描花样的。”
“胡大人,”卫珩眼里着实有些诧异了,“本王必须收回之前的话。”
胡廷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心里还在紧张,就听见卫珩道:“你绝不是废物,相反,还有用得很。”
“多……多谢王爷。”胡廷玉额角一抽,却还要躬身向他道谢。
卫珩也无暇关照他的神情,急声对时青道:“按着胡大人方才说的,去查全城售卖这些画材的铺子,看看近日是否有人同时购买了这几样材料。”
时青正要领命离去,却见胡廷玉挥手拦住了自己。
“倒没有这样麻烦,”他眼里闪动着睿智的笑意,“方才微臣忘了说,这宣纸乃是上佳之品,是宣州的‘六吉棉连’,京中的纸坊是无法生产的。据微臣所知,这纸只在贺兰家的‘兰亭文房’才有出售。”
听到“贺兰”二字,卫珩的眼皮轻轻一跳。
他起身向外走去,行至胡廷玉身侧时,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哪日你在画院混不下去,可以来大理寺讨个差事。”
胡廷玉嘴角抽了抽,努力说服自己,铁面阎王这是变着法的在夸他。
***
“秋秋失踪了?”贺兰舒毫不掩饰眸中的惊诧,“怎么回事。”
“这不关你的事。”卫珩淡声说道,“你只需让这位忠心耿耿的掌柜回忆回忆,都有谁来买过这些东西。”
贺兰家在生意场上规矩甚严,文房的掌柜不肯轻易吐口,带回去用刑又大张旗鼓了些,所以卫珩索性将贺兰舒叫了过来。
贺兰舒没说什么,朝着那掌柜点了点头,后者便细细地回忆了起来:“平日里买这‘六吉棉连’的人不多,只有金玉行之类做手工艺的常来进货。昨日下午,有个大约三十多岁,穿着黑衣的男子来买了一打,顺便买了最细的制图笔,还有油墨。”
“那男子的样貌你可记得?”卫珩冷声问。
掌柜的神色有些为难,半晌才道:“记得一点,他长得没什么特别,所以记得也不是很清楚。”
卫珩抬了抬手,时青便差人带着那掌柜回大理寺,找画师绘制那男子的肖像。
“王爷怎么会把人弄丢?”贺兰舒目光微冷,话里带了些嘲弄,“明知道自己树大招风,还不派人护好她吗?”
“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本王?”卫珩冷哼一声道,“更何况,你怎知她被人盯上,与你大张旗鼓地同她出游无关?作为贺兰家的家主,难道没有人在背后虎视眈眈吗?”
卫珩这话原本也只是顶回去而已,却见贺兰舒脸色微妙地变了一变。
他神色的变化不过是在片刻之间,很快便恢复如常,还冲卫珩笑了笑道:“王爷说得有理。我们在这里推脱也于事无补,还是各凭本事,先把人找回来要紧。”
等到卫珩带人离开,贺兰舒才对着暗处做了个手势,骆严舟立刻便出现在了他身侧。
“阮秋色失踪一事,会是‘他’做的吗?”他语气很轻,倒像是自言自语。
骆严舟摇了摇头:“听说那人刚去了青州,应是无暇来京城掳人的。”
贺兰舒像是松了口气,半晌才道:“仔细去找,就算把京城翻过来,也得把人给我找到。”
大理寺对那黑衣男子的搜查并不顺利。
根据绘出的画像,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京城西边一所客栈。但大理寺的差役将客栈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男子或是阮秋色的半点行踪。
时青看着卫珩阴沉的脸色,忍不住出声劝道:“王爷再怎么忧心,总归要吃晚饭的……”
见卫珩并不搭腔,他又说了句:“或许阮画师真的是去见阮公,想在父亲那里逗留几日呢?”
“那些人将她带走,是让她去画什么东西。”卫珩沉吟道,“而且要用到那些材料,不会是寻常的画作。”
时青愣了愣才道:“王爷已经确定对方不是阮公?”
卫珩慢慢地摇了摇头:“那些人的画材需要现买,多半是出自阮秋色的要求——他们是外行。”
时青的面色有些凝重:“那阮画师会有危险吗?”
“不知道。”卫珩靠在椅背上,眼中晦暗不明,“她先知道了那些人的目的,才送信给二酉书肆,信里也没有求救的意图,说明她不觉得自己会有危险。”
“但那些人掩人耳目地将她带走,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以他们遮掩行踪的手段,多半是个很有经验的团伙。”
卫珩的眼底涌现出些许焦灼:“她以为自己不会有危险,也只是她以为而已。”
***
阮秋色是在第三日的夜里回来的。
彼时卫珩正立在二酉书肆的阁楼里,努力搜寻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线索,却见时青匆匆进门道:“王爷,宫里传诏的公公正等在王府,说是去青州的密诏下来了,等您去接……”
卫珩抬了抬手,止住了他剩下的话。
时青面上显露出一丝担忧。阮画师失踪已有三日,王爷这三日也没睡过囫囵觉,眼下已经泛起了一层青黑,而眼里的阴鸷却是与日俱增,不知道究竟作何打算。
“贺兰舒分明知道些什么。”卫珩声线凛冽地开了口,“带他去大理寺,就算是用刑,也要让他吐口。”
“王爷,”时青急声道,“贺兰家与宫里关系紧密,您无凭无据对他用刑,宫里怎会……”
“管不了那么多了,”卫珩闭了闭眼,“现在就去。”
时青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楼下传来阵阵喧闹,不出片刻,言凌匆匆奔了上来,声音难掩激动:“启禀王爷,阮画师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卫珩的身影掠过身侧,径直冲下了楼。
宽敞的大堂里站满了人,都是书肆里的先生和小厮们,正团团地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人像是比前几日更单薄了些,小脸煞白,满是疲惫之色,此刻正对着书肆众人的关切,挤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可不正是阮秋色?
“阿秋你去哪里了?”
“你这丫头,让我们担心死了……”
阮秋色听着书肆众人的寒暄,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连日的困乏阵阵涌上头顶,让她站都有些站不稳。周围人脸上尽是喜色,她便也跟着笑起来,虽然那笑容只达嘴角,到不了眼底。
楼梯上有道身影匆匆而至,她面前的人群迅速退开,让出一条道来。
恍惚中她还没看清楚是谁,便落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
这个怀抱里尽是她熟悉的香气,不止是他身上惯用的熏香,还混杂着许多说不出的,只属于他的味道。
阮秋色脑中混混沌沌,却有种莫名的直觉,知道他这几日一定忙碌得衣裳也顾不上换。她在卫珩怀里艰难地抬头,果然看见他一向光洁好看的下巴上,隐隐也有着青色的胡茬。
她鼻端用力嗅了嗅,觉得他身上的味道真是世上第一好闻,好闻到让她眼眶都有些潮湿,咬紧牙关才能压抑住抚上他脸的冲动。
卫珩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回过神来。
他原本做好了打算,寻回阮秋色之后,先要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让她知道自己三言两语就被歹人骗去,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然后他会细细问出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在启程去青州之前,务必要将拐带了她的贼人一网打尽,以平他这几日寝食难安的焦灼。
可是看到她的那一刻,失而复得的庆幸冲淡了其他一切念头,让他根本没做什么思考,就径直冲过来将人抱住了。
全然不顾周围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二酉书肆里的几位小报先生面面相觑,都觉得自己八寸长的毛笔已经饥渴难耐,一定要让铁面阎王与心上人激情相拥的八卦成为明早小报的头版头条。
然而一看卫珩阴恻恻的目光,这样的念头只得偃旗息鼓。
卫珩目光淡淡地环视了一圈,看见周围聚拢的人都纷纷知趣地离开,才垂首看向怀里的人。
阮秋色也正看着他。
她目光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像是眷恋,又像是伤感,一眨不眨地不愿从他脸上离开。
向来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也从不会察言观色的宁王大人,突然打消了问她这几日去了哪里的念头。
是要问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们四目相对,言语无法传递的情愫在彼此的眼波里互通有无,卫珩那颗与风花雪月向来搭不上边的聪明脑袋,居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什么叫良辰美景,不可辜负。
他胸口有一小块地方,硬硬地硌着,是母妃留下的玉佩。
卫珩微微松开了阮秋色,以一臂的距离握着她瘦削的肩膀,目光柔软而又坚定。
“如果那天你没离开,”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就会来找你。我会带你去青州,也会昭告世人——”
他伸手入怀,去探那块玉佩,却不料面前的人轻轻一挣,竟然往后退了一步。
阮秋色抬眼看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声道:“王爷,那日你在山洞中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卫珩怔了一怔,心头突地一紧:“什么话?”
阮秋色低下头,无力地张了张嘴,半晌才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来:“就是,我可以离开大理寺,再也不用画那些可怕的尸体,也不用同您打交道……”
“阮秋色,”卫珩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迫得她仰起脸来看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书肆里光线并不明亮,阮秋色的脸隐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唯有两只眼睛盈满了水光,显得分外明亮。
她眼里有无措,有茫然,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惊痛。
卫珩看着那双眼睛,骤然升起的怒火熄了些许,放软了声音问:“发生什么了?”
阮秋色想挣开他的手,扭了几下却挪不开分毫,只好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那日与王爷在山洞里度过了一夜,多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她对上卫珩惊疑的眼神,缓缓道:“我先前多有误解,以为自己喜欢王爷,便总要死皮赖脸地跟着您。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王爷并非我心悦之人,自然……还是划清界限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