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想起那日他浑身抽搐的惨状,胸腔里有隐隐的窒闷:“可他身为大理寺卿,免不了要与尸体打交道吧?”
时青点点头,沉声道:“所以说阮画师的存在,实在是解了王爷的燃眉之急。”
阮秋色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喜欢的人需要,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一想到卫珩看到尸体时那样绝望无力的模样,她又觉得心里一片酸涩。
“他是为什么怕尸体啊?”她喃喃地问。
时青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道:“听说……是与王爷母妃之死有关。”
阮秋色想起那日他昏迷时,口中不断念着的“母妃”,便了然地点了点头:“他那日一直在说‘母妃’,‘开门’之类的话。”
“王爷的母妃,是自戕而死。”时青眸色深沉,直视着阮秋色道,“屋子从内上锁,里面只有王爷与先皇妃两人。早上禁军将门破开时,王爷已经失了神智,抱着先皇妃,两个大人也拉不开。”
阮秋色想象着那样的画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之后王爷病了一个月有余。皇妃自戕乃是重罪,先皇震怒,连带着对王爷也极是不喜。等他病愈之后,就送到镇北将军那里戍边了。”
时青看着阮秋色眼底晶亮的湿意,轻叹了一声:“所以说,我们王爷真的很可怜的。阮画师今后,可以再多喜欢他一点。”
第39章 成全(新增1700+) “毕竟是喜欢……
阮秋色站在议事厅门口, 隔着窗子偷瞧里面那人的身影,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方才与时青的一番对谈,让她着实松了一口气, 也对自己的情路多了几分信心。还有就是……
突然很想看看他。
手中的木匣里, 装着他送的礼物。阮秋色方才正是用了过来谢谢他这个理由, 才在时青了然的目光中, 一路走到了这里。
察觉到窗外有人, 卫珩下巴微扬,视线仍在桌面的卷宗上停驻了一瞬,才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他目光很淡, 里面藏着阮秋色看不分明的情绪,就这样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着。
阮秋色突然就觉得, 与他的距离像是远了许多。
“王、王爷。”她挤出个笑脸,走进了议事厅里,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木匣,“谢谢您送我这个。”
她顿了顿,又小声道:“我很喜欢。”
“嗯。”卫珩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不知为何, 阮秋色觉得他的神态语气,都与往常大不相同。这些日子相处时积攒的那一点熟稔与放松像是凭空消失了,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公事公办。
“其实,”阮秋色不明所以地解释道,“没有这个,我也可以帮王爷画画的。”
她话刚出口,才觉得自己好像过分殷勤了些,连忙补充道:“协助王爷破案, 也是我作为正义百姓应该做的。”
“那你喜欢吗?”卫珩眸色沉沉,盯着阮秋色的眼睛道。
他这话问得突如其来,阮秋色以为被他看出了心思,脸上顿时有些发热,结结巴巴道:“喜欢、喜欢什么啊?”
卫珩声音一板一眼:“喜欢去案发现场,喜欢将可怖的尸体记在脑中,再仔细画出来。”
阮秋色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摇摇头道:“那当然不喜欢。但是……”
能为他做点什么的感觉,她是喜欢的。
这话阮秋色没好意思立刻说出口,卫珩也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只是平静地打断了她:“但是,你知道了本王的秘密,在本王不需要你之前,你只能留在大理寺替本王做事。”
他面无表情地对上了阮秋色的眼睛:“无论你有多么不喜欢。”
阮秋色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能留在他身边正是她所希望的,但此刻她一点也不高兴。卫珩用公事公办的口气界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刻意忽略了,错待了,也辜负了。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卫珩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匣子上,淡淡道:“这便是本王给你的补偿。你想要别的,尽管提出来,不需考虑花费。”
阮秋色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只闷闷地说:“我……我又不是要这些。”
“可本王只能给你这些。”卫珩平静道。
见阮秋色抱着木匣无措地站着,他别开了视线:“让时青找人送你回去吧,这几日不必来大理寺了。”
时青在花园里转了转,正估摸着时间,就看见阮秋色失魂落魄地经过了花园的角门。
“阮画师?”时青诧异地叫住了她,“这是要回去了吗?”
阮秋色原本正想着心事,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我派车送你?”时青关切道。
阮秋色摇了摇头:“不用了时大哥,我想自己走走。”
她说完也没等时青回答,只抱着木匣慢慢地走了。
时青满心疑惑地进了议事厅,就见自家王爷也正对着桌上的卷宗,目光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爷?”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您刚才同阮画师说什么了吗?我看她……”
卫珩抬眼看他,眸中罕见地泄露出一丝怅然。
“没什么,”他缓缓道,“只是说清了些事情。”
时青直觉他们不是不是说清了什么,而是把话题岔得越来越远了。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道:“王爷,您对阮画师方才所言,有什么想法吗?”
因为可怜而喜欢上某个人,听起来着实无稽了些,可也并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要求。便是王爷真的认为阮画师喜欢那宿月,也不该因为这个理由就觉得气馁啊。
“她比本王想象的更喜欢那人。”卫珩垂下眼睫,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时青急得想挠头,又承诺了阮秋色不能说出来,只好劝了一句:“左右男未婚女未嫁,王爷争取争取也未尝不可啊。”
他以为卫珩是缺乏信心,又加上一句:“王爷各方各面都不比那人差,便是真去争取,也未必就争不过……”
“正是知道争得过,才不能去争。”卫珩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我母妃是为什么死,你知道的。”
记忆中的母妃很少露出笑容,每每父皇乘兴而来,只得到一张冷脸相待,都是败兴而归的。这样年复一年,父皇竟然也未感到厌倦,每逢年节,还是会赏赐给母妃一抬一抬的珍宝绸缎。
那些赏赐大多都被封存在了偏殿,母妃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幼时只以为母妃天性冷淡,不喜与人接触往来。只是偶尔在一人发呆时,脸上会浮现出一点笑意。
他也曾问过父皇,为何母妃这样冷淡,他还是总喜欢来母妃的寝宫。
父皇没责怪他的童言无忌,只是看着他的脸,像是有些出神:“让人欲罢不能的事物,要么是极美极好的,要么,就是人得不到的。而你母妃,恰好两者兼具。”
他那时不过四五岁,听得似懂非懂。父皇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母妃对朕冷淡,可阿珩热情啊。况且父皇相信,总有一天,你母妃也会想通的。”
父皇那时有多自信,得知母妃的死因后,就有多愤怒。他砸烂了母妃寝殿中每一样器物,烧光了母妃生前的每一件衣饰,甚至在年幼的他大病初愈之时,也只是过来匆匆看了一眼。
昔日让父皇最喜欢的这张面孔,如今却成了他心底插得最深的荆棘。没过多久,父皇就不顾皇祖母的苦劝,硬是将他送去了遥远的西关。
他其实不怪父皇,只觉得他可怜。这个九五之尊的男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他最想要的。弥留之际,父皇摸着他与母妃酷肖的那张脸,已经模糊了神智。他眼中老泪纵横,只不住地说着:“你还是怪朕,你还是怪朕……”
母妃怪父皇什么呢?他想起幼时兴冲冲地给母亲背新学的诗句,背到那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时,母妃手中的茶盏摔在了地上。
那时他恍然无觉,但母妃死后的许多年里,那些稚子看不分明的画面反复回放在眼前。面对父皇的横眉冷对,望着天边飞鸟的怅然若失,还有独自对着妆镜的喟然长叹,都揭示着同一个答案。
“王爷……”时青看着卫珩欲言又止。
“毕竟是喜欢的女子,”卫珩缓缓睁开眼,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本王怎么能不成全。”
***
“爱情真是使人头秃啊……”
莳花阁里,阮秋色喝得满脸醺红,愁眉苦脸地将侧脸贴在桌上,发出一声由衷的长叹。
“你那不叫爱情,”云芍学着她的样子,也将侧脸搁在桌面上,与她大眼瞪小眼,“顶天了也就是个单相思。”
“怎么不算,”阮秋色猛地直起身子,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弄清楚他不喜欢男人,万里长城就差最后一块砖了,你猜怎么着……”
她喝了两坛烧刀子,此刻已经有些半醉,便随心所欲地抓着云芍的肩膀拼命摇晃,口中卖力地干嚎:“他要跟我划清界限啊……”
云芍被她晃得头晕,偏生醉鬼的力气大得很,她一时也挣不脱,只好无奈地用手去戳阮秋色的脑门:“你再晃下去,我也要跟你划清界限了!”
阮秋色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乖乖把手背在身后,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你说他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
“瞧你那点出息,”云芍翻了个白眼道,“那他要是喜欢你,你岂不是上赶着往人家身上扑?”
阮秋色想了想,突然用手捂住了脸,嘿嘿地笑了,半晌才声如蚊讷地说:“第一次亲亲总要他主动的……”
瞧这傻样。云芍气得冷笑一声:“八字还没一撇,你怎么不给你们未来的孩子取好名字啊?”
阮秋色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名字可以到时候再想嘛……我目前只想着,最好能生一男一女,女孩一定要长得像他,以后就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男孩……男孩也要长得像他。”
她两只手托着脸,自己在美好的幻想中徜徉了片刻,突然回忆起冰冷的现实,小脸顿时又垮了下来:“可是他说他只能给我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云芍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深切怀疑阮秋色口中这句台词,她在某本失足少女与霸道金主的狗血话本子里看过。
“他是不是讨厌我了?”阮秋色趴回了桌上,意识有些涣散,嘴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他是嫌我多管闲事,嫌我笨,还是嫌我自不量力啊……”
云芍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以那铁面阎王的性子,若真是讨厌你,多半连看一眼都觉得费事,更别提容你在他面前晃荡了。”
阮秋色闭了闭眼,小声哼出一句:“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冷冰冰地跟我说话啊……”
“想吊着你,让你先按捺不住呗。”云芍从来就不相信时青的那套说辞,“你一定要稳住,先晾他十天半个月再说。”
阮秋色没回应,她委委屈屈地扁着嘴,呼吸变得粗重绵长,已经睡着了。
***
自那日在莳花阁里喝醉了酒,又是两日过去,阮秋色果然没有再去见卫珩。
她不是会一直伤春悲秋的性子,喝过一场,睡过一觉,最初的伤心也消退了些,索性细细梳理了与她与卫珩之间的关系。
算起来她与卫珩相识,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只是因着这两起案子,他们朝夕相对足有二十多天,也一同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险情,甚至还有过极为亲密的肌肤之亲,所以她总觉得好像与卫珩相识已久,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了似的。
然而卫珩也许并不这么想。他现在不讨厌她,可也没到喜欢的程度,充其量只是多了些耐心,少骂她两句。
这种时候察觉到她对他的心思,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所以想要划清界限,也是很自然的。
阮秋色觉得,或许自己应该退后一步,不让他觉得自己喜欢他,兴许也就不会那么戒备了。
就像猎人诱捕野兽,总要想办法将猎网伪饰一番,不引起猎物的警觉。像她之前那样藏不住喜欢,就像是敲锣打鼓冲进树林,猎物早就吓得无影无踪了。
她的撩汉大计,还是要徐徐图之。
第三日她又睡到接近午时,正揉着眼睛下楼,就看见大堂里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兰?”阮秋色有些惊诧,还没问出那句“你怎么在这儿”,突然想起来自己那日庭审后,答应了与他同去赏花。
贺兰舒着一身雪白的锦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清逸倜傥。他的目光落在阮秋色身上,扬起了嘴角:“哪有女孩子去赏花,不穿好看的裙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