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挑眉看着她,看上去颇不认同。
“我爹不这么想,俞川不这么想,贺兰公子也不这么想,还有……”阮秋色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却再也想不出别人了。
她只好顿了顿,犹犹豫豫地,又极小声说了一句:“我以后要嫁的人,一定也不能这么想。”
卫珩只捕捉到一句“要嫁的人”,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了许多。
阮秋色心里满是难言的失望。她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彻彻底底的异类,也从不奢望他人的理解。可是卫珩不仅没有指责过她不合时宜,还怒斥过画院里出言讽刺她的孟侍诏。
所以她原本以为,卫珩与她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因为是同类,她对他的喜欢更多了一些,也相信只要她足够努力,有朝一日卫珩也会喜欢上她。
但现在看来,好像是她想当然。
阮秋色叹了口气,懊丧地对着卫珩拱手道:“王爷,我有些事要回去想一想,就先告辞了。”
卫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皱着眉头问时青:“她又怎么了?”
时青开始怀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这对小情侣谈上恋爱。
他无奈地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阮画师与别的女子有许多不同,她这样随性惯了的人,想来是不喜欢听到别人说教的。”
卫珩觉得莫名其妙:“难不成本王还得夸她酒量好?”
时青有些失笑:“那倒不用的。只是王爷方才的答案,真的是您真实所想吗?以属下对您的了解,您若是说出了内心真正的想法,未必会让阮画师失望。”
毕竟,若王爷真看重女子的三从四德,根本就不会喜欢上阮画师呀。
“您不妨仔细想想,抛开所有圣贤书中的道理,阮画师提出的问题,您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卫珩抿唇思量了片刻,突然抬头道:“现在要紧的还不是这个。”
“嗯?”时青挑眉看他。
只见卫珩眼神坚定,一脸决然道:“先去解决·情敌。”
***
阮秋色径直去了莳花阁。
云芍听说她昨晚洗过澡便睡死了过去,心下暗松了一口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大猪蹄子就是宁王啊?”
昨夜云芍来王府帮她更衣沐浴,自然会看出她与卫珩关系不一般。阮秋色没心思解释这个,只苦着脸道:“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
她把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当怎么了呢,”云芍打了个哈欠,“这世上像你爹一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宁王就算古板迂腐了些又有什么?”
她想了想又道:“你俩八字还没一撇,何必操心这种谈婚论嫁之后才要考虑的问题。”
阮秋色没应声,只是摇了摇头。
她七八岁时跟着阮清池回京,有天路过私塾,看到里面的学子整整齐齐地背书,便觉得羡慕不已,也缠着要去。
阮清池对她一向是有求必应,何况是读书这样的好事。便托了旧友,硬是将她这个不合时宜的女孩子送进了私塾。
哪成想没过两天,小姑娘就哭着回来了。
他一问才知,先生给她的课本与别人不同。男学生们学的是《论语》、《孟子》,还有《列国游记》作为课余消遣。可到了她这里,却只能捧着《女诫》、《闺训千字文》这样枯燥无聊的书本看。
她心里不平,去与先生争辩。然而先生并不机会,左右收她也是碍于熟人面子,做个样子便不错了。
学堂里的男学生却纷纷过来指责她无理取闹,都是半大孩子,说起刚学不久的礼教却是一套一套。
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后都要在家里相夫教子,她这样的异类,定是嫁不出去云云。
她只有一张嘴,说不过那么多男孩子,委委屈屈地受了气回家,觉得学堂真是世上第一没道理的地方。
阮清池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轻叹一声,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秋啊,学堂不讲道理,咱们以后不去便是。你只需记住,那些满嘴说着女子就该如何如何的,不是骗子就是混蛋,他们啊,只想从你手里抢东西。”
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我、我有什么东西?”
“你拥有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你天生记忆力过人,若是去读书,没有男孩儿比的过你;你有绘画的天赋,只要用心,未来定是前途无量;你从小便跟着爹走遍了五湖四海,那些男孩儿只能在游记里看的地方,你统统都去过,你说他们怎么能不妒忌?”
阮清池眉眼温和地望着她:“你若信了他们的鬼话,这辈子便只能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女子,如此,便叫他们得逞了。你听爹的,以后若有人对你大放厥词,你就啐他一口,让他少管闲事。”
小姑娘愣了愣,可怜巴巴道:“那我嫁不出去怎么办?”
阮清池轻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这么点大还操心起嫁人了。你要知道,真心对你的男人,一定像爹一样,愿意让你过你喜欢的日子。你就要找这样的人。”
阮秋色听得似懂非懂,总觉得爹是在骗人:“能找到吗?”
阮清池笃定地看着她道:“能的。爹当年喜欢的女子,就像你一样,最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他脸上还带着笑,话音里却有些惆怅:“可她没有你的运气。”
阮秋色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详,便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阮清池揉揉她的发顶,朗声笑道:“她没有你这么好的爹啊。”
他说着将小人儿揽进了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像在自言自语:“爹不是不能让你安安稳稳地嫁个好人家。爹也知道,像这样教你,你的路便走得比别的女子更孤独,更艰难些。但人生不过数十载,爹总盼望你能……”
阮秋色不明白阮清池话里的沉重,只乖乖地窝在父亲怀里玩着手指,随口问道:“能做什么?”
“能有选择的机会。”阮清池扶着她的肩膀,与她视线相平,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可知道,你手里的机会,爹喜欢的女子倾尽一生也苦求不得。她得不到的,爹便想给你,因为你们是这世上爹最珍重的人。”
阮清池叹出了一口气,眼里涌上了许多无奈:“这是爹的执妄,也是爹的心意,请你……决不要辜负。”
这话她当年听不明白,后来才渐渐懂了。
她知道这世上的姑娘,大多是从一方小院嫁到另一方小院,从此夫君便是她们的天。
若遇上了开明的人家,还能像书里写的那样,与丈夫举案齐眉,保留些闺阁里的乐趣;可若是摊上了迂腐的夫家,就像阮清池口中的骗子混蛋,那便会被拘在三从四德里,将年少时的一点自由烂漫悉数耗尽。
但她不同。天地之大任她自由来去,书画的海洋浩瀚无边,任她徜徉其间。
纵然世人都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纵然她年近二十也无人敢娶,她还是觉得自己幸运。这幸运是阮清池的馈赠,是他作为父亲留给她最大的心意,也是最大的心愿。
她不敢,也不能把阮清池的心意,赌在一个不认同这一切的男人身上。
她想得明明白白,可是……舍不得就这样放弃啊。
阮秋色闷闷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委屈:“我以为他喜欢男人已经够棘手了,没想到还得想办法纠正他的迂腐。谈恋爱怎么这么难啊……”
“宁王他……喜欢男人?”云芍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精彩。
她迅速地掂量了一番,若是继续掺和小姐妹与那铁面阎王的爱情纠葛,知道的秘密太多,怕是有被灭口的风险。
想到这里,云芍果断地将麻烦推了出去:“阿秋啊,说到底,还是男人更了解男人,断袖更了解断袖。你不是与清风馆的宿月公子关系要好?不如去问问他?”
***
平日里的清风馆,到了午后才会开门营业。但今日来的这位客官,竟是没人敢拦,一路看着他登堂入室,进了头牌宿月公子的房中。
店内的鸨公与小厮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样的意思:方才戴着面具气势凛然地走进来的人,真是铁面阎王?
都说他不近女色,竟然是因为喜欢男人?
时青沉着脸,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进了屋子。众人吓得瑟瑟发抖,唯恐因为知晓了铁面阎王的秘密而被灭口。
宿月正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冷不防进来了两个男人,着实吃了一惊。
他看出前面那个杀气腾腾的人是谁,脸上的惊讶扩大了几分:“宁王殿下?稀客啊。”
卫珩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心里暗暗做着估量。
长得好看,脾气不好,又被阮秋色画过像,还喜欢男人的,只能是他了。
作为清风馆的头牌,卖艺又卖身的,日子过得自然辛苦。至于她口中的“帮不上他的忙”,八成是说宿月身价高昂,她就算不缺钱花,也没法为他一掷千金,更别提赎身了。
如此想来,阮秋色昨日酒后吐露的真言,只有一点没有对上——
这名叫宿月的小倌哪里跟他一样好看?任谁来看,都是他好看多了好吗?
简直是见了鬼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卫珩眼神不善地盯紧了宿月,语气沉沉:“本王来给你赎身。”
“哦?”宿月眉毛一挑,诧异道,“我与王爷素昧平生,不知是哪里入了您的眼?”
卫珩咬了咬牙:“本王有一个条件。”
宿月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
“离开京城,”卫珩沉声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见阮……”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阮秋色一进清风馆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往日里热情迎客的鸨公和小厮们,此刻都没精打采地坐在大堂,满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她也没打扰,径直走去了宿月的房间。
只是房里站着的人着实让她意想不到。
“王……王爷?”阮秋色听见自己声音滞涩,活像个撞破奸情的可怜原配,“你在这儿做什么?”
卫珩庆幸自己此刻戴着面具,否则脸上不知道会有多么难堪。
时青则绝望地捂住了脸。
只有宿月,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目光在他们几人之间转了转。
然后笑吟吟地对阮秋色道:“王爷是个好人,说是来帮我赎身呢。”
第35章 做戏 情敌一号富可敌国,情敌二号花容……
宿月这话说的暧昧不明, 可字字为真。
卫珩张了张嘴,只觉得百口莫辩。
阮秋色更是万念俱灰。卫珩喜欢男人原本只是她的猜测,虽然心里已经有七八成把握, 但到底还存着那么一丝侥幸。
现在好了, 不光喜欢的男人是断袖, 而且情敌一号富可敌国, 情敌二号花容月貌。
她谈个屁的恋爱哦。
宿月见他们二人都没应声, 便勾出一个玩味的笑容:“王爷方才还没说完,您有什么条件?”
时青看着自家王爷绷得死紧的唇角,默默掬了一把同情泪。